夜色如墨,将破败的庐陵王府整个吞没。
房内,韦氏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将那张药方摊在桌上,反复摩挲。白日里太平公主那张冷傲的脸,与陆羽那句“饵需自寻”的口信,在她脑海中交替出现,撕扯着她的心神。
她怕。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让她指尖冰凉。药方上的每一个名字,崔氏、卢氏、郑氏、王氏……乃至梁王武三思,都像是一座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可与此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情绪,也如野草般从心底滋生。
兴奋。
就像一个溺水之人,在即将沉入水底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尽管这根稻草随时可能断裂,但它终究是希望。陆羽既然说这是“鱼饵”,那就证明,这死局之中,必有生门。
她必须自己找到那扇门。
……
城南,陆羽府。
书房内,灯火通明。陆羽并没有看书,也没有画舆图,只是对着一张白纸出神。
贴身侍卫青鸟无声地走进来,为他换上一杯热茶。
“主人,一切都如您所料。”青鸟的声音很低,“太平公主果然将庐陵王妃视作了您安插的棋子,并抛出了那张药方,意图借刀杀人,同时试探您的深浅。”
陆羽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太平此举,看似狠辣,实则是一份大礼。”
青鸟不解。
陆羽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白纸上写下了一个“崔”字,又写下一个“武”字。
“你看,这张药方,看似是太医所开,实则是一张政治地图。上面罗列的药材来源,崔氏、卢氏这些山东世族,是母后一直想要打压,却又根深蒂固的老牌势力。而梁王武三思,则是武氏外戚中,最不安分,也最让太平忌惮的对手。”
他顿了顿,笑意更深:“太平公主是想让韦氏这颗‘石头’,去砸这些她自己不方便砸的‘水缸’,看看能溅起多大的水花。她想看我们的笑话,更想借我们的手,去清除她的障碍。”
“她这是在利用王妃,也是在利用您。”青鸟的语气里有一丝不忿。
“利用?”陆羽摇了摇头,将纸上的水渍抹去,“不,这叫‘借力打力’。她给了我们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去接触这些平日里我们根本碰不到的庞然大物。她搭好了台子,我们只管唱戏就是了。现在,就看我们的庐陵王妃,这第一出戏,打算怎么唱了。”
他望向窗外庐陵王府的方向,眼神深邃。
韦氏,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这盘棋的开局,得由你来下。
……
韦氏想了一夜。
直接上门去要?那是自取其辱。武三思的门,她连进都进不去。那些世家大族,更是眼高于顶,一个失势的王妃,在他们眼里,连尘埃都不如。
卖惨?如何卖?对着谁卖?
她想起了陆羽教她的第一课——“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她明白了。她不能去“要”,而是要让别人“给”。要让那些人觉得,不给她这味药,比给了她,损失更大。
损失什么?
名声。
对于那些自诩清流、将名望看得比性命还重的世家大族而言,名声,就是他们的软肋。
计策在心中渐渐成型,韦氏的眼神,从迷茫变得清明,最终化为一抹决绝。
第二日清晨,她没有再等太平公主府的马车。她换上了自己最破旧的一件布裙,那是当年被贬房州时所穿,洗得发白,袖口处还有不易察觉的磨损。她将自己那头还算乌黑的秀发,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松松地挽起,不施半点脂粉,憔悴的面容,配上眼底的青黑,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寻常妇人。
贴身侍女看到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王妃,您这是……”
“去白马寺。”韦氏的声音平静无波,“为王爷祈福。”
侍女还想再劝,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了。那眼神里,有一种侍女从未见过的、不容置喙的力量。
庐陵王府那辆唯一还能使用的、破旧的马车,吱吱呀呀地驶出了侧门。它没有往权贵聚集的里坊而去,而是汇入了清晨赶集的车流人潮,一路向东,前往那座香火鼎盛的千年古刹——白马寺。
白马寺是神都洛阳最大的寺庙,每日来此上香的达官显贵、富商巨贾、平民百姓,络绎不绝。尤其是各府的女眷,更是将此地当成了一个重要的社交场所。
韦氏的马车停在寺外,她没有走贵人们常走的侧门,而是像一个最虔诚的香客,从正门的山门处,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她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她太普通了,普通得就像一滴水,融入了人海。
她在大雄宝殿前,恭恭敬敬地上了香,又添了香油钱。她捐的,是自己妆奁里最后一支还能值点钱的银钗。当家师看到那支银钗,又看了看她这身打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
做完这一切,韦氏并没有离开,而是走到了偏殿的一处药师佛像前,跪在了蒲团上。
她没有哭,也没有出声,只是那么静静地跪着,双手合十,闭着双眼,身体微微颤抖,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她那单薄的身影,看起来愈发凄苦无助。
渐渐的,她这异样的举动,引来了一些香客的注意。
“这位夫人是谁啊?跪了快一个时辰了吧?”
“看穿着,不像是富贵人家,可眉眼间的气度,又不像寻常百姓……”
议论声渐渐响起。
就在这时,一名常在寺中做义工的老妇人,端了一杯热茶过去,轻声劝道:“这位夫人,佛祖慈悲,您心里有什么苦楚,也不必如此折磨自己。起来喝口水吧。”
韦氏像是才从自己的世界里惊醒,她缓缓睁开眼,那双本就带着愁绪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对着老妇人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开口:“多谢大娘,我……我没事。我只是……只是替我夫君祈福,求药师佛保佑他……能多活些时日……”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竖着耳朵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老妇人叹了口气:“你夫君得了什么重病?可有方子?这寺里有时也会施药,或许能帮上忙。”
韦-氏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颤抖着从袖中取出那张被她体温捂热的药方,递了过去,泣不成声:“有……有方子的……是宫里的太医开的方子,只是……只是这上面的药,我们……我们买不起,也……也求不到……”
那张药方,被几个好事的女眷接了过去。
“天呐,千年的人参……还有天山雪莲?”
“这……这哪里是药,这是命啊!一味药就够我们寻常人家吃用一辈子了!”
“后面还写着……这鹿茸,是梁王府的?这灵芝,是出自郑氏药圃?”
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
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妇人,忽然“呀”了一声,指着韦氏,满脸震惊:“你……你不是……你不是庐陵王妃吗?”
此言一出,整个偏殿,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韦氏的身上。震惊、同情、怜悯、好奇……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庐陵王妃!那个被废的太子妃!
她竟然穿着如此破旧的衣服,跪在这里,像个普通农妇一样,为一个药方而泣不成声!
韦氏被认了出来,脸上顿时血色尽褪,像是受惊的小鹿,慌乱地想要收回药方,却被众人围着,动弹不得。她捂着脸,发出了压抑而痛苦的呜咽,那份狼狈与无助,刺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她没有说一句世家的坏话,没有抱怨一句武三思的不是。
她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妻子,在用最卑微的方式,为丈夫求一线生机。
然而,她的沉默,她的眼泪,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控诉,都更有力量。
人群中,一名穿着讲究,头戴崔氏家徽银簪的年轻妇人,脸色变得一阵青一阵白。她看着那张药方上,“崔氏”两个字旁标注的“百年何首乌”,只觉得那几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得她脸颊发烧。
一个被废的王妃,为了给丈夫求药,跪在佛前。而这救命的药,就在自己家中。
这事要是传出去,他们清河崔氏“仁义传家”的百年清誉,还要不要了?
年轻妇人不敢再待下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而这一幕,被角落里一个正在添香油的、毫不起眼的香客,尽收眼底。那香客转身走出偏殿,在无人处,对着另一名早已等候的布衣男子,低声说了几句。
布衣男子点了点头,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消息,如风一般,从白马寺传出,迅速席卷了整个神都洛阳的上流社会。
一个时辰后。
城南,陆羽府。
陆羽正悠闲地喂着池中的锦鲤,青鸟快步走到他身后。
“主人,鱼儿……上钩了。”
陆羽扔下最后一撮鱼食,拍了拍手,转过身来,脸上是尽在掌握的笑意。
“是哪一条?”
“清河崔氏。崔家的三少奶奶,今日正在白马寺,亲眼目睹了王妃求药的全过程。据说她离开时,脸色比纸还白。”
“崔氏么……”陆羽笑了,“很好。他们最重名声,也最是虚伪。这第一条鱼,钓的就是他们。”
他抬起头,看向碧蓝如洗的天空,仿佛能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
“去,备一份厚礼,送到崔府。就说,帝师陆羽,听闻庐舍王妃为夫求药,感其贤德,愿尽绵薄之力,助其寻得‘百年何首乌’。若崔家愿成人之美,陆某愿以三倍市价求购。”
青鸟一愣:“主人,您这是……”
陆羽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我这是在给他们送梯子。他们正愁不知该如何下台,我就把梯子递到他们脚下。他们是接着,还是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