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州,唐军大营。
侯君集高坐于中军帐内,面色冷峻,毫无大胜之后的喜色,反而带着一丝未尽全功的不耐。
吐蕃大军虽遭重创,退守至原党项诸部活动的区域,依仗地形重整旗鼓,但并未如预期般溃散远遁,降表虽递,兵马犹在。
这在侯君集看来,不过是松赞干布的缓兵之计,甚至是羞辱——真降就该彻底退出唐境,交还掳掠,而非盘踞不退。
“遣使称臣,兵马不退,此乃狡诈!”
侯君集对麾下诸将沉声道,“吐蕃狼子野心,此番受挫,不过一时。若任其舔舐伤口,假以时日,必为边患更烈!牛进达!”
“末将在!” 左武卫将军牛进达抱拳出列。
“命你率本部精骑,并调拨步卒两万,即日开拔,进逼党项故地!无须等待其再次来攻,给本帅压上去!他要对峙,便与他对峙;他若敢动,便雷霆击之!”
“务必让其不得安生,步步后退,直至真正退出我大唐疆域,溃回高原!” 侯君集的命令杀气腾腾,显然不满足于击退,而是想进一步扩大战果,甚至不惜将战线推向更西。
“末将遵命!” 牛进达领命,眼中亦是战意昂扬。
于是,唐军并未因吐蕃的“降表”而止步,反而在侯君集的强硬命令下,由牛进达率领,浩浩荡荡开出松州,直扑吐蕃残军与党项部落混杂的区域。
两军很快在广阔的党项故地上重新拉开战线,形成新的对峙。烽烟再起,战鼓隐隐。
而在这片土地上世代生活的党项诸部残民,则如同狂风中的草芥,在两股钢铁洪流的夹缝中瑟瑟发抖,无人顾及他们的死活,他们的家园彻底沦为修罗场。
吐蕃军阵,高地之上。
松赞干布脸色铁青,一拳狠狠砸在临时垒起的石案上,震得地图上的标记都跳了跳。
“可恶!这些大唐兵卒,欺人太甚!降表已递,称臣之语已出,为何还要步步紧逼?!”
他实在难以理解,按照高原部落间的规矩,一方认输求和,另一方通常便会见好就收,划分利益。
可唐军这架势,分明是不把他这个赞普的“面子”和“降表”放在眼里,非要赶尽杀绝一般。
更让他心头滴血、怒火中烧的,是后方传来的噩耗。
那支神出鬼没、装束诡异的玄甲重骑兵,竟然又出现了!
这次他们不再冲击军阵,而是如同最狡猾的狼群,专门挑防卫相对薄弱的后勤线路和临时存放战利品的营地下手。
他们行动如风,下手狠准,将他从党项及沿途小部族那里辛苦劫掠来的大量金银珠宝、珍贵皮毛、乃至数以千计的上好牛马,洗劫一空!
等留守的部队反应过来,对方早已带着丰厚的“战利品”消失在山峦密林之中,只留下满目狼藉和欲哭无泪的守军。
“那些骑兵到底是奉命于何人?!” 松赞干布又惊又怒。
派大军去追?且不说那支骑兵的恐怖战力与诡异装备让人心悸,单是这复杂山地中追踪的难度就极大。
更重要的是,牛进达的唐军主力正虎视眈眈压在前线,若他此时分兵大规模追剿后方,万一牛进达趁机发动猛攻,前线兵力空虚,后果不堪设想!
届时前后受敌,真可能全军覆没于此。
打,暂时打不过,也追不上;守,唐军不依不饶,步步紧逼;退,心有不甘,且后方财物损失惨重,如何向部族交代?
“可恶的大唐将领!狡诈!贪婪!毫无信义!” 松赞干布咬牙切齿,胸中憋闷得几乎要爆炸。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引以为傲的雄才大略,在这中原帝国的堂堂正正之师与诡异莫测的“奇兵”面前,竟有些束手无策。
这场东征,似乎正朝着彻底失控和赔掉老本的方向滑去。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嶲州城外,盐场。
烈日当空,晒得盐池水汽蒸腾。
方庆拖着胖胖的身躯,站在盐场边一处较高的土坡上,不住地用手帕擦着额头上滚滚而下的汗珠,眯起眼睛,焦急地向通往西北方向的官道尽头张望。
“这段松!说好了去‘进货’,采买些稀罕的珠宝原料,好拓展咱们在剑南道的生意,这都去了多少天了?连个口信都没捎回来!”
方庆嘴里嘀嘀咕咕,圆脸上满是担忧和疑惑,“说是发现了一条‘新路子’,本钱小,利润厚,就是路远些……这路也太远了吧?别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自然不知道段松口中的“新路子”和“进货”,实则是奉了王玉瑱密令,带着部分玄甲重骑,去劫掠吐蕃后方的战利品。
在他想来,做珠宝生意,无非是去南诏或者更远的骠国寻找矿源或采购原石,顶多路上遇到些山匪,以段松的身手和带的护卫,应该无碍。
可这迟迟不归,实在让人心焦。
盐场扩建正在关键期,大量流民招募进来,安置、分工、管理、防谍,千头万绪,虽说有赵辞远帮忙打理具体事务,但许多大的决策和银钱调度还得他方庆拍板。
他还盼着段松快点回来,好用新“进”的货打开局面,多赚些银钱,填补公子那边日益庞大的开销呢。
“唉,这年头,赚点钱真不容易。” 方庆叹了口气,又踮起脚看了看,官道上依旧尘土不起,空无一人。
他摇摇头,决定先回盐场管事房,继续核算这个月的出盐量和支出去。心里却打定主意,今晚再没消息,就得想办法给长安的宋濂递个信问问了。
盐场依旧繁忙,号子声、水流声、凿击声不绝于耳。
方庆胖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盐垛之间,而他翘首以盼的“货物”,此刻正由一支沉默而迅捷的队伍押送着,穿越险峻的山道,绕过对峙的战场,悄然向着嶲州方向归来。
……
韦挺府邸,正堂。
门窗紧闭,将午后的阳光隔绝在外,只余几盏牛油灯在幽暗中跳跃,映得堂内人影幢幢,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地上整整齐齐跪着一排人,正是那夜本该随侍韦续左右、护卫其安全的随从、护卫乃至车夫。
此刻,他们个个面如土色,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如同寒风中的落叶,连头都不敢抬起,只能盯着面前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
韦挺端坐在主位太师椅上,面容比往日更显阴沉憔悴,眼下一片青黑。
他没有穿戴官服,只一身深色常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光滑的木质纹理,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刮刀,缓缓扫过堂下每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
“说。”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寒意。
“那晚,韦续去了哪里,见了谁,做了什么,每一个细节,都给老夫一字不漏地说清楚。若有半句虚言,或刻意隐瞒……”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中的威胁,比任何具体的刑罚更让堂下众人肝胆俱裂。
众人哪敢隐瞒,争先恐后地、却又因恐惧而语无伦次地开始叙述。你一言我一语,拼凑起那夜的场景。
魏征病逝消息刚传来时,公子心情似乎有些烦闷,便叫了他们一起去东市那家隐秘的地下赌坊“散心”。
上半夜,公子手气极背,押什么输什么,带去的银钱很快见底,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摔了好几个杯子。
赌坊的人惯会看脸色,送上好酒好菜,又说了不少奉承话,公子才稍霁。
到了下半夜,事情开始“转变”。
公子先是小赢了几把,似乎运气回来了,然后越押越大,竟如有神助般,接连押中,不仅将输掉的本钱全部捞回,面前的筹码堆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
具体赢了多久、多少,他们不敢细数,只记得公子最后放声大笑,意气风发,将大把的银钱赏给他们这些跟班,让他们“都滚去快活,别在这儿碍眼”。
他们得了赏钱,又见公子心情大好,且外宅离得不远,便真的大半散去,只留了车夫和一个最老实的小厮在门外候着。
至于后来公子如何去了外宅,如何遇害,他们当时不在场,自然不知。
只说离开赌坊时,公子确实赢了很多,钱囊鼓胀,还拿了些金锭在手里掂量,引来不少赌徒艳羡甚至贪婪的目光。
韦挺闭着眼睛,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听着这些七嘴八舌却大同小异的供述。
细节丰满,前后连贯,时间、地点、人物、情绪转变、甚至旁观者的反应都清晰“合理”,简直是一份完美到无可指摘的“口供”。
完美得……不像是仓促间能统一出来的谎言,倒像是一早就精心编织好的剧本,每一个角色都清楚自己的台词和反应。
他心中那隐隐的猜测,随着这些供词的流淌,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冰冷。
韦续……或许并非死于寻常的赌徒见财起意。
那过于“完美”的输赢转折,那恰到好处的巨额赢钱与慷慨散财,那精准把握的护卫散去时机……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无妄之灾。
这四个字如同冰锥,刺入韦挺的心头。
韦续嚣张跋扈、流连赌坊固然有错,但何至于招来如此狠绝的杀身之祸?
除非…对方要警告的,本就不是韦续本人,而是他韦挺,是他京兆韦氏,是他背后所代表的立场与意图。
强如荥阳郑氏,当年何等煊赫,郑国公在世时亦是一方巨擘。
可六年前呢?还不是被人以雷霆手段,硬生生按着头颅低了头!
郑氏尚且如此,他京兆韦氏,虽有贵妃在宫,有自己在朝,但比起那些真正的千年世家、隐伏的巨擘,又算得了什么?
韦挺脑海中再次浮现魏征灵堂上那一幕。自己为了魏王的利益,也为了试探和施压,当众以“学问请教”为名,刻意将辞官的王珪与魏王府重新牵扯在一起。
当时王珪虽给了台阶,但那份疏离与平静下的不悦,他岂能感觉不到?
只是他没想到,或者说,低估了对方的反应速度与狠辣程度,且直接给予了最血腥的“回礼”。
韦续的死,京兆府那“迅速完美”的破案,皇帝因此事对自己的申饬与观感变化……环环相扣,一气呵成。
韦挺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与寒意,他坐在太师椅上,背脊却微微佝偻下去,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他挥手,声音疲惫:“都下去吧。”
堂下众人如蒙大赦,连滚爬地退出正堂,留下韦挺一人,陷入长久的沉默与反思。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韦挺的心中却一片冰凉。
他亲手打破的那点与王氏之间脆弱的平衡与旧谊,如今看来,代价竟是如此沉重,且无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