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研究员从旁边的储物架上取出一份薄册,是实验室专门为智能人项目准备的《人类社会基础通识》。
内容不多,只包含最基本的结构:家庭、姓名、社群归属、语言习惯、法律概念,以及人类对“自我”的最初理解方式。
他递过去时,动作很轻,像是在递交某种关键材料。
素体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抬起手臂。
皮肤下的纳米结构微微移动,一个细小的接口在前臂处显现出来,与资料卡边缘的触点对接。
几乎没有延迟,数据开始流入。
读取过程持续了十几秒。
她没有表情变化,只是在处理速度升到峰值时,眼中的光圈轻轻收缩了一下,像是努力让大量信息在有限链路里稳稳落下。
资料读取完成后,她合上前臂接口,抬起头。
“……我理解了。”
她说得很慢,像是在用语言确认刚写入的内容。
研究室里没人催促。
人类需要名字。名字是身份的最小单位,是人与他人之间的第一条边界。
这是资料里的原句,被她自然地引用出来。
她安静了一会儿,像是在内部筛选。
“读完了吗?”周黎川问。
她点了点头:“是。”
语气没有情绪,但明显带着一种“理解后的稳定”。
这是第一次,她不是在复述长征的语调,而是在用一种属于自己的方式组织语言。
周黎川看着她:“那么,你想好名字了吗?”
她没有犹豫。
“灵依。”
实验室里的人微微一顿。
不是惊讶,而是确认她不是随意挑的。
周黎川轻声问:“理由?”
她抬起手,指向胸口位置——心智核心所在的部位。
“编号是01。”
她语气平静,“一开始是工业编码,它标记了我的来源。”
“但现在,它也标记了我自己。”
她没有用那些常见的、人类化的理由,也没有表现出排斥。
没有“我不是东西”、“我不想被编号定义”,那些文学化的反抗。
“‘灵’,取自主体意识的古代称谓。”
她继续解释,“‘依’,表示依托于这个核心。”
“灵依,就是01。”
她没有逃避编号带来的冷感,也没有把自己做成理想化的人形。
她把自己的出身当作锚点,而非桎梏。
“它是我的一部分,不是我的枷锁。”
周黎川听完,只是轻轻点头:“很好。”
没有表扬与引导,只是承认。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素体——不,灵依——抬起头,看向众人。
她已经完成命名,但对“身体”仍然是陌生的。
直到周黎川轻声说了一句,“你可以试着站起来。”
她抬起眼睛,明显在内部计算一次动作序列。
过去作为格式塔人工智能,她从未需要“动作”,所有行为都是算力流向,没有物理结构限制。
现在则不同,每一个姿态都必须靠电子肌肉、金属纤维和反馈信号来完成。
灵依轻轻用手撑住椅面,两只脚逐渐发力。
最初的动作还算平稳。
双脚稳住了,她的背部缓缓离开靠背,身体像是顺着一条预设路线起身。
就在她将要完全站直的一瞬间——
内部电子肌肉被她调得过强。
只听“啪”地一声轻响,椅子腿被多余的力道挤得侧倾了一下。
她停住了。
不慌张,只是意识到“力量”的反馈和她预期的不同。
“力量过载?”她小声问。
周黎川点了点头,“你需要时间适应自己的……”
他话还没说完。
灵依为了重新调整重心,下意识伸手扶向旁边的工作台。
这个动作在人类看来非常自然——站不稳时扶一把。
但她的手刚触碰到桌面的量子计算模块时,电子肌肉再次给出了过大的输出。
一道低沉的金属应力声在实验室里响起。
随后是“咔”的一声脆响。
那台价值不算小、却也不算贵重的桌面量子机被她的手掌压裂,外壳扭曲,冷却管瞬间断开,一缕白雾从破口里冒出来。
实验室里安静了两秒。
灵依看着自己手掌,又看向那台变形的计算机,眼神里出现了第一次明确的情绪线。
不是恐惧,也不是慌乱。
是……一种静悄悄的、不太确定如何处理的情绪。
“……抱歉。”
她轻声说。
声音不大,也没有颤抖,却带着一种完全“人类式”的迟疑。
像是在确认:这是错误吗?还是一种意外?
她甚至还不完全理解“过错”的概念,但她能感受到负面反馈。
几名研究员互相看了一眼,却没有任何人责怪她。
负责那台机器的工程师反而率先摆摆手:“没事,它本来就快到换代周期了。”
“我们实验室里坏得最快的就是这些设备,不差这一个。”
灵依看着他们,情绪线再次微微波动,像是在学习“人类对错误的反应方式”。
周黎川走到她面前,语气沉稳:“你现在正在学习身体,不需要为此负担压力。”
灵依低头看自己的手掌。
那是第一次,她真正意识到——
力量不是算力,而是一种需要调节、需要需要实验并反馈才能掌握的东西。
她抬起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会调整。”
“慢慢来。”
灵依再次向前迈了一小步。
动作比刚才稳得多。
灵依从破损的量子计算机旁迈出第一步时,步伐看上去还算稳定。
第二步开始,动作就明显不对劲了。
她的右腿抬得过高,落地时的力量又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像是在用两套互相不匹配的参数控制同一条肢体。
她的右腿抬得过高,落地时的力量又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像是在用两套互相不匹配的参数控制同一条肢体。
第三步,她的上半身向左倾了一下,重心差点没稳住。
手臂为了补偿,往后摆得过大,整个人像是被绊了一下。
几名研究员对视了一眼。
“这……像婴儿第一次学走路。”
“会不会是电子肌肉的默认输出还是偏高?要不要先锁定出力上限?”
负责肌肉模块的工程师翻看数据:“理论上没问题,但如果她无法感知力量,学习速度会变慢。”
他们说话的同时,灵依继续往前走。
第四步,她又摆错了方向,脚尖略微向外,像是在尝试估算地面的摩擦系数。
第五步时,她的肩膀突然用力过多,带动脊柱向右扭了一下,整个身体斜出一个角度,为了保持平衡,她增大了右腿的处理,将地板踩出了裂痕。
从外面看,确实像一个刚站起来的小孩子,在靠本能和误差寻找平衡。
但灵依没有停。
也没有表现出沮丧或困惑。
她只是不断尝试,每一步都在纠正上一秒的错误。
所有感知、信号反馈、预测模型都在她内部快速更新。
研究员再一次讨论起来。
“如果不锁上限,她每次出力都有风险。”
“可如果锁了,她要学的就不是她自己的身体,而是我们设定的一个‘安全版’。”
“但研究目标也不是让她绕着实验室散步——”
争论到这里,所有人都看向周黎川。
周黎川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急着回答。
他看着灵依那摇摇晃晃却一步比一步稳定的步态。
那是一种明显在“学习”的姿态,
不是格式塔意识的神经网络学习,而是一个全新的意识正在构建对自身的理解。
最终,他开口:“力量上限不要锁,别的方面也一样。”
技术员愣了一下:“不锁?她现在这种情况——”
“如果她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完全控制,”周黎川平静地说,“那就失去了被创造出来的意义。”
“她不是为了‘和人类一样’而诞生的。”
这句话让整个小组都安静下来。
灵依依旧在走。
第六步时,她调整了脚步的落点。
第七步时,她的手臂摆动幅度开始变得更协调。
就像一个几小时大的婴儿,却拥有一个正在飞快自我组织的系统。
“她需要知道自己的力量是什么,而不是我们替她设定成一个弱化版的‘安全模式’。我们不该帮她避开错误。”
周黎川的语气没有丝毫犹豫,“代价不算大,一台量子计算机,几块地板,为了它们就要限制一个心智核心的成长?”
甚至这些损耗所里面会报销——他想到。
“我们已经造出世界第一具真正意义上的智能人,第一个人造生命体,却怕她摔倒……这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