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六章 雾山琐记
雾山镇的早晨,是从鸡鸣和炊烟开始的。
胖子醒得最早,轻手轻脚下了楼。客栈的厨房里,老板娘已经在烧火做饭了。那是个四十多岁的土家族妇女,脸圆圆的,说话带着笑,叫阿月姐。
“小伙子起这么早?”阿月姐正在灶前煮粥,见胖子进来,笑着打招呼。
“习惯早起了。”胖子凑过去看,“阿月姐煮的什么粥?”
“红薯粥,我们这儿山里的红薯甜。”阿月姐揭开锅盖,热气腾起,粥香混着红薯的甜香飘满厨房,“再蒸几个苞谷粑,配点腌菜,就是早饭了。”
胖子看了看灶台上的食材:“阿月姐,我能借点面吗?想烙几张饼路上吃。”
“随便用。”阿月姐很爽快,“面在柜子里,油在那边。”
胖子挽起袖子开始和面。他做饼很熟练,面粉加水揉成团,醒一会儿,再擀成薄片,刷上油,撒点盐和葱花,卷起来再擀平。锅里放少许油,饼放进去,小火慢慢烙。
阿月姐看得眼睛发亮:“小伙子手艺不错啊,在城里是厨子?”
“算不上,就爱琢磨吃的。”胖子翻着饼,饼皮渐渐变得金黄酥脆,“我老板嘴挑,做得不好吃他要扣工钱。”
正说着,张清玄和陈子轩也下楼了。
陈子轩手里拿着能量检测仪,屏幕上显示着数值:“玄哥,昨晚的数据记录好了。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镇子北边的能量读数有异常波动,比平时高出三倍。”
张清玄接过仪器看了看:“北边……是镇子后山的方向?”
“对,就是客栈老头说的鬼哭岭入口那边。”
阿月姐盛好粥,听到他们的对话,脸色变了变:“几位客人,你们真要去后山?”
“只是去看看。”张清玄在桌边坐下,“阿月姐,后山那边平时有人去吗?”
“没人敢去。”阿月姐压低声音,“老辈人说,那山里住着镜仙。早几十年,镇上还有镜师的时候,他们常进山采一种特殊的石头,叫‘镜石’,说是炼镜用的。后来镜师搬走了,就没人再进山了。”
“镜石?”陈子轩拿出笔记本,“那是什么石头?”
“我也没见过,只听老人说过。”阿月姐摆上碗筷,“说是月光下会发光的黑石头,只有鬼哭岭深处才有。镜师家的老祖宗就是靠那种石头发的家。”
胖子把烙好的饼端上桌。饼烙得恰到好处,外酥里软,葱香扑鼻。他又从包里掏出个小罐子,里面是自制的牛肉酱。
“来,配着吃。”
四人围坐吃早饭。红薯粥很甜,苞谷粑带着玉米的清香,配着胖子烙的饼和牛肉酱,简单却满足。阿月姐吃了口饼,赞不绝口:“这饼比我们镇上卖的还好吃!”
胖子嘿嘿笑:“阿月姐喜欢就好。对了,镇上除了您这客栈,还有别家吃饭的地方吗?”
“街尾有家茶馆,早上卖米粉。”阿月姐说,“不过这几天茶馆老板家里有点事,没开门。”
“什么事?”张清玄随口问。
阿月姐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他家小孙子,前几天玩的时候捡了面破镜子回来,晚上就开始说胡话,总说镜子里有个阿姨叫他。请了巫师来看,说是被‘镜灵’缠上了,做了法事才好些,但孩子还是没精神。”
张清玄放下碗:“镜子还在吗?”
“应该还在他家。”阿月姐说,“客人,你们……”
“我们想去看看。”张清玄站起身,“阿月姐,麻烦指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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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在镇子最尾端,是栋两层的老吊脚楼。门关着,但没锁。张清玄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谁啊?”
“住客栈的,听说您家孩子不舒服,来看看。”
门开了条缝,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探出头,眼睛红肿,显然哭过。她打量了三人几眼,犹豫着让开了身。
屋里很暗,窗户都关着,只点了一盏油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坐在竹椅上,脸色苍白,眼神呆滞,手里抱着个布娃娃。他旁边坐着个老人,穿着土家族的传统服饰,手里拿着个竹筒,正低声念叨着什么。
“阿公,这几位是……”女人小声说。
老人抬起头,看到张清玄时,眼睛眯了眯。他放下竹筒,站起身:“外乡人,你们来做什么?”
“听说孩子病了,来看看。”张清玄走到孩子面前,蹲下身,“能让我看看那面镜子吗?”
老人和女人对视一眼。女人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面破旧的铜镜,只有巴掌大,边缘已经锈蚀,镜面有道裂痕。但即使隔着布,张清玄也能感觉到镜子上散发出的阴冷气息。
“这是孩子在哪捡的?”他问。
“就在后山口的路边。”女人声音发颤,“那天他跟几个孩子玩,回来就拿着这个。我们当时没在意,谁知道……”
张清玄接过镜子。镜面冰凉,那道裂痕深处,隐隐有暗红色的纹路。他把镜子翻过来,镜背刻着熟悉的符文——和之前两面铜镜同出一源,但更简陋粗糙。
“这是‘子镜’的失败品。”他对陈子轩说,“炼制的时候出了问题,符文刻歪了,但依然有锁魂的功效。孩子捡到它,被残留的镜灵气息影响了。”
“那能治好吗?”女人急切地问。
张清玄没回答,而是看向老人:“您是用土家巫术给孩子驱邪?”
老人点头:“我用‘赶尸铃’震散了镜灵的大部分气息,但还有一丝缠在孩子魂魄里,拔不出来。”
“因为镜子的本体还在。”张清玄把镜子放在桌上,从布袋里取出几张符箓,“给我一碗清水。”
女人赶紧端来一碗水。张清玄将符箓点燃,灰烬落入水中,然后手指在水面虚画。灰烬在水里旋转,渐渐形成一个漩涡。
他把镜子悬在水碗上方,低声念咒。镜面上的裂痕开始发光,暗红色的纹路像活过来一样扭动。一丝黑气从镜中飘出,落入水碗,清水瞬间变得漆黑如墨。
孩子忽然咳嗽起来,小脸涨红。女人赶紧抱住他,轻拍后背。咳嗽持续了十几秒,孩子吐出一口黑血,然后长舒一口气,眼神恢复了清明。
“妈妈……”他小声喊。
女人喜极而泣,紧紧抱住孩子。
张清玄收起镜子,那碗黑水已经平静下来,但颜色依然漆黑。他对老人说:“这水得埋到地下三尺,三天后才能倒掉。”
老人郑重地接过水碗:“多谢师傅。敢问师傅尊姓大名?”
“姓张。”张清玄说,“老人家,想跟您打听点事——这面镜子上的符文,您见过吗?”
老人仔细看了看镜背,摇头:“没见过这么精细的。我们土家巫师用的符文,都是祖辈传下来的简笔字,跟这个不一样。这像是……汉人道士用的。”
“镇上以前有汉人道士来过?”
“有。”老人回忆道,“大概是五十多年前,那时候我还小。来了个穿长衫的老先生,说是采药的,在镇上住了几个月。后来有人看见他往后山去,再后来……就不见了。”
穿长衫的老先生。
张清玄眼神微凝:“他长什么样?”
“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戴眼镜,说话斯文,背总是挺得笔直。”老人说,“哦对了,他右手虎口有道疤,像是被什么咬的。”
虎口有疤。
张清玄想起白事店主的日记里,也提到景先生右手有疤。
是同一个人。
“谢谢您。”他收起镜子,“这面镜子我带走处理,孩子已经没事了,休息两天就好。”
女人千恩万谢,非要塞钱,被张清玄拒绝了。出门时,老人送到门口,犹豫再三,还是说:“张师傅,后山那地方……能不进去还是别进去。那里面,不止有镜师的东西。”
“还有什么?”
老人压低声音:“我们土家老祖宗说,鬼哭岭深处,埋着个‘尸王’。早几百年,赶尸人经过那里都得绕路。后来镜师来了,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那尸王镇住了。但这些年,山里动静越来越大了……”
尸王。
张清玄点头:“我知道了,多谢提醒。”
离开茶馆,三人沿着青石板街往回走。街上依然冷清,只有几个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看见他们,眼神里带着好奇和警惕。
“老板,”胖子小声说,“那老人家说的尸王,是真的假的?”
“湘西自古多奇术,赶尸、养尸、炼尸的都有。”张清玄说,“如果真有什么尸王被镇在鬼哭岭,那景文渊选择在那里落脚,可能就是为了那个。”
陈子轩皱眉:“他想控制尸王?”
“或者,想用尸王做点什么。”张清玄看了眼手里的破镜子,“镜师一脉擅长锁魂控灵,如果能控制一个百年尸王,那威力……”
他没说完,但胖子和陈子轩都懂了。
回到客栈,已经快中午了。阿月姐正在晒被子,见他们回来,迎上来问:“茶馆那孩子怎么样了?”
“没事了。”张清玄说,“阿月姐,能再跟您打听个人吗?”
“谁?”
“镇上有没有一个叫阿雅的姑娘?在吉首读大学,放假回来的。”
阿月姐眼睛一亮:“阿雅啊,有啊!她是我表妹的女儿,就住在街那头。你们找她有事?”
“想请她当个向导。”陈子轩接口,“我们想了解镇上的一些老故事。”
“那我去叫她!”阿月姐很热情,“阿雅那孩子念书好,懂的多,你们等着啊。”
阿月姐风风火火地走了。胖子看着她的背影,感慨:“这镇上的人,其实挺热情的。”
“山里的民风大多淳朴。”张清玄在堂屋坐下,“只要你不碰他们的禁忌。”
十几分钟后,阿月姐带着个姑娘回来了。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土家族姑娘,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头发扎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明亮的眼睛。她身材匀称,腰细腿长,走路时马尾辫一晃一晃的,带着山野姑娘特有的活力。
“你们好,我叫阿雅。”她大方地打招呼,普通话很标准,只有一点点口音,“听姨妈说你们想了解镇上的事?”
陈子轩站起来,有点局促:“是、是的。我们做民俗研究,想记录一些老传统。”
阿雅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那你们找对人了。我爷爷是镇上最老的老人,他知道的故事最多。走吧,我带你们去见他。”
她转身往外走,马尾辫甩出一道弧线。陈子轩连忙跟上,胖子冲张清玄挤挤眼,也跟了上去。
张清玄走在最后,看着阿雅的背影。
这姑娘身上,有种山泉般的清澈。很好。
但太清澈的东西,往往也最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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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雅家是典型的土家族吊脚楼,一楼养牲畜,二楼住人。她爷爷坐在二楼廊檐下的竹椅上,正抽着旱烟。老人很瘦,但精神矍铄,眼睛像鹰一样锐利。
“爷爷,这几位是城里来的研究员,想听您讲故事。”阿雅脆生生地说。
老人抬眼打量三人,目光在张清玄身上停了停,然后点点头:“坐。”
廊檐下有几张矮凳,三人坐下。阿雅端来茶水,是本地特产的藤茶,味道微苦回甘。
“想问什么?”老人开门见山。
“想了解镜师家族的事。”陈子轩拿出笔记本,“听说他们以前住在镇上,后来搬走了?”
老人抽了口烟,缓缓吐出:“镜师啊……那是七八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镇上还有七八户镜师,姓陈。他们炼的镜子很灵,能镇宅驱邪,方圆百里的人都来买。”
“后来为什么搬走了?”
“因为炼镜的石头没了。”老人说,“他们炼镜要用一种黑石头,叫‘镜石’,只有鬼哭岭深处才有。大概五十年前,鬼哭岭出了次山崩,采石的路断了。石头采不到,镜就炼不成。没过几年,陈家就搬走了,说是去别处找石头。”
“他们搬去哪了?”
“不知道。”老人摇头,“有人说去了云南,有人说去了贵州。反正再没回来过。”
张清玄问:“老人家,您见过陈家的人吗?”
“见过。”老人眼神悠远,“那时候我还小,陈家当家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叫陈镜生。他炼镜的手艺最好,人也和气。他右手虎口有道疤,说是采石头时被山蝎子咬的,治好后留的疤。”
又是虎口有疤。
张清玄和胖子的眼神碰了一下。
“那陈家搬走后,后山还有人去过吗?”陈子轩继续问。
“没人敢去。”老人语气严肃,“陈家搬走前,在后山口布了阵法,说是防山里的东西出来。这些年,偶尔有不懂事的外乡人想进去,没一个出来的。”
阿雅在一旁小声说:“我小时候听爷爷讲,后山里有吃人的妖怪。”
“不是妖怪。”老人磕了磕烟杆,“是比妖怪更麻烦的东西。”
这时,阿雅的母亲叫吃饭了。老人留他们吃饭,三人婉拒了。告辞时,阿雅送他们到门口。
“你们真要去后山吗?”她问陈子轩,眼睛里满是担忧。
“可能要去看看。”陈子轩说,“你放心,我们就是在外围转转,不进去。”
阿雅咬了咬嘴唇,从手腕上褪下一个银手镯,塞给陈子轩:“这个给你。是我们土家人的护身符,能辟邪的。”
陈子轩一愣,脸微微发红:“这、这太贵重了……”
“拿着吧。”阿雅笑了笑,“平安回来就好。”
说完,转身跑回屋里了。
陈子轩拿着手镯,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胖子碰碰他肩膀:“行啊子轩,有戏。”
“别瞎说。”陈子轩脸更红了。
张清玄看着那银手镯,上面刻着土家族传统的图腾花纹,确实有淡淡的辟邪气息。
“收着吧。”他说,“姑娘的好意。”
三人往客栈走。夕阳西下,把雾山镇染成一片金黄。青石板路上,几个孩子在追逐嬉戏,笑声清脆。
很安宁的景象。
但张清玄知道,这安宁之下,藏着多少暗流。
鬼哭岭,镜师,尸王,景文渊……
还有那个右手虎口有疤的男人。
他抬头看向后山方向。雾气正在聚集,像一张巨大的网,缓缓笼罩过来。
明天,该进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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