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雾中戏影
水面之上,雾气已浓得化不开。
胖子死死盯着船板中心的戏服,嘴里反复念着张清玄教的口诀。那件褪色的戏服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微光,周围几件小物件——断玉簪、老照片、戏折子——像被无形的线牵引,轻轻颤动。
“老板怎么还没动静……”胖子嘀咕着,眼睛不住往漆黑的水面瞟。
陈子轩紧盯着监控屏,声音发紧:“热成像显示玄哥还在原地,但周围的热源……又多了。刚才八个,现在十二个。”
“他娘的!”胖子骂了一句,转头看清风明月,“两位道长,咱们这阵法顶得住吧?”
清风持剑立于船头,桃木剑尖指向水面,沉声道:“两仪护身阵可挡寻常邪祟,但若数量太多……”
话没说完,雾中忽然响起清晰的唱戏声。
不是之前那种隐约的哼唱,是字正腔圆的戏文,女子的嗓音凄婉哀怨,在浓雾中回荡: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是《牡丹亭》的“游园”。
胖子浑身一激灵,手里的朱砂差点撒了。陈子轩猛地抬头,无人机镜头转向声音来源——雾太浓,什么也拍不到,但那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唱戏的人就在船边。
明月脸色发白,握剑的手微微发抖:“师兄,这是……”
“残念显形。”清风咬牙,“阵法还没完全启动,她就等不及了。”
话音刚落,前方雾气忽然向两侧分开。
一个身影从雾中缓缓走出。
她穿着水蓝色的戏服,头戴点翠头面,水袖垂地,脸上施着淡妆,眉眼如画。正是照片里那个苏婉秋。只是此刻的她,面容惨白如纸,眼神空洞,每走一步,脚下就漾开一圈涟漪——不是踩在水面,是踩在雾气凝成的虚处。
她径直朝小船走来,嘴里依旧唱着: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停、停住!”胖子壮着胆子喊道,“苏、苏姑娘,我们是来帮你的!”
苏婉秋脚步一顿。她缓缓转过头,空洞的眼睛看向胖子。那眼神里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
然后她继续往前走。
“两仪护身,起!”清风大喝一声,桃木剑向前一指。
船身周围亮起淡金色的光幕,将整条船笼罩在内。苏婉秋撞在光幕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她退后两步,歪着头,似乎在困惑。
但下一秒,她的身形忽然模糊,化作一团蓝光,竟直接穿透了光幕!
胖子吓得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在船板上。苏婉秋已站在船头,离他不到三米。她低下头,看着那件摊开的戏服,空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些许波动。
“我的……”她伸出苍白的手。
“别碰!”明月娇喝一声,一张符箓射出,贴向苏婉秋的后背。
符箓在触及她身体的瞬间燃烧起来,蓝光迸溅。苏婉秋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那声音不再像人,像无数玻璃同时碎裂。她的身形剧烈扭曲,戏服翻飞,雾气以她为中心疯狂旋转。
“糟了!”清风脸色大变,“激怒她了!”
苏婉秋转过身,脸上的妆容开始剥落,露出底下青黑色的皮肤。她的眼睛变成两个黑洞,嘴角裂开,一直延伸到耳根。
“你们……也要害我……”她的声音重叠着,像好几个女人同时在说话。
浓雾中,又走出三个身影。
都是女子,都穿着戏服,但破旧不堪,脸上满是污垢和伤痕。她们眼神怨毒,手指扭曲成爪状,缓缓围拢过来。
“是当年凤鸣班其他女伶的残念。”清风咬牙,“她们都死在湖里,怨气纠缠在一起了。”
陈子轩手忙脚乱地操作无人机:“热成像显示……水下的热源开始上浮!很多,至少二十个!”
胖子爬起来,抓起一把朱砂就往阵法里撒:“他娘的,拼了!老板你快上来啊——”
---
水下四十米。
张清玄悬浮在黑暗中,左手握着紫荧晶,右手捏诀。周围十二具水鬼将他团团围住,但不敢上前——刚才那八具的下场,让它们本能地畏惧紫荧晶的光芒。
但他能感觉到,石门后的心跳声越来越强。
咚。咚。咚。
每一声,都让水流产生细微的震荡。石门上的符文亮度已增加了一倍,暗红色的光几乎要透出水面。
通讯器里传来胖子焦急的喊声和打斗声,还有戏曲的尖啸。张清玄眼神一沉。
不能再等了。
他解下腰间的防水袋,取出那件戏服和绝笔纸条。戏服在水里展开,丝绸的料子随水流轻轻飘动。绝笔纸条被他用符咒护住,没有浸湿。
“苏婉秋。”张清玄开口,声音通过星火之力的震荡,在水里传播开来,“七月初七,湖心岛,最后一出《牡丹亭》。”
石门后的心跳声,忽然停了一瞬。
周围的十二具水鬼,动作也僵住了。
张清玄继续念着纸条上的字:“唱罢此生,再无挂碍。只盼来世,不为戏子,不做笼中鸟。——婉秋绝笔。”
最后一个字落下,石门上的符文,猛地爆发出刺目的红光!
整个湖底建筑开始震动。石块剥落,淤泥翻涌。那十二具水鬼发出无声的嘶吼,身体开始融化,化作十二道黑气,被石门上的符文吸入。
张清玄立刻向后退,但一股强大的吸力从石门传来,拉扯着他的身体。
“子轩!”他对着通讯器喊,“启动无人机,照亮湖心岛水面!”
“明白!”
几秒后,一道强光穿透四十米深的水,从水面直射下来。是无人机加装的探照灯。光束在浑浊的水中切开一道光路,照亮了石门周围——
张清玄瞳孔一缩。
他看到了。
石门后方,不是实心的石壁,而是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洞穴。洞穴里,堆满了白骨。
人类的骸骨,层层叠叠,不知有多少。有些还很新,皮肉未完全腐烂;有些已经风化,一碰就碎。而在白骨堆的中央,有一个石台。台上放着一面铜镜。
铜镜的样式很古老,背面刻着复杂的符文,此刻正散发着和苏婉秋残念同源的蓝光。
而更让张清玄心惊的是——铜镜前,跪着一个人影。
穿着破烂的戏服,背对着他,身体前倾,额头抵在镜面上。从身形看,是个女子。
是苏婉秋的本体残念。
那些浮出水面的,只是她逸散出去的怨气碎片。真正的她,一直被困在这里,跪在这面镜子前。
张清玄抵抗着吸力,艰难地向前游去。他必须靠近那面铜镜,必须弄清楚——
忽然,一个声音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
“你……看了我的信?”
是女子的声音,温婉,哀伤,带着江南水乡的软糯口音。
张清玄停下动作:“苏婉秋?”
“是我。”那声音轻轻叹息,“几十年了……你是第一个找到这里的人。”
“你为什么被困在这?”
“为什么……”苏婉秋的声音里带着苦涩,“因为我答应了那个人。他说,只要我在这里唱完最后一出戏,他就放了我师父和师妹们。”
张清玄眼神一凝:“那个人是谁?穿长衫的?”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苏婉秋说,“他只说,他是‘镜先生’。他说我天生阴体,命格特殊,是布置‘锁魂镜阵’的最佳阵眼。只要我自愿赴死,魂魄入镜,他就保证凤鸣班其他人平安离开。”
自愿赴死。
张清玄想起了绝笔信上那句“唱罢此生,再无挂碍”。那不是解脱,是绝望的交易。
“你师父和师妹们呢?”他问。
苏婉秋沉默了许久。
然后,张清玄看到了——白骨堆里,那些较新的骸骨中,有几具身上还挂着残破的戏服碎片。颜色各不相同,但能看出是同一戏班的行头。
她们根本没走。
她们都死了,被扔在这里,和苏婉秋一起,成了这座阵法的养料。
“他骗了我……”苏婉秋的声音开始颤抖,“我唱完了,我跳进湖里,我看着他把镜子沉下来……然后我听到了师妹们的哭声,师父的惨叫……他们都死了,都被扔下来了……”
她的声音逐渐扭曲,哀伤变成怨毒:
“我恨!我恨他!我恨这面镜子!我恨这湖!我恨所有活着的人!”
石门上的红光暴涨,吸力猛增。张清玄被扯得向前冲了好几米,险些撞进白骨堆里。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紫荧晶上,晶石紫光大盛,暂时抵住了吸力。
“冷静!”他喝道,“你的仇人是那个‘镜先生’,不是所有人!”
“都一样……”苏婉秋的声音忽远忽近,“你们都一样……男人都一样……说要帮我,其实都想利用我……都想让我唱,唱到死……”
她的身影开始颤抖。铜镜上的蓝光剧烈波动,映照出石洞里无数扭曲的影子——都是凤鸣班女伶的残念,她们在镜中挣扎,哀嚎,重复着死亡时的痛苦。
张清玄知道,再这样下去,苏婉秋会彻底失控。她积累了几十年的怨气一旦爆发,整个落雁湖都会变成死域。
他必须做一个决定。
是强行破阵,用星火之力摧毁铜镜——但那样,苏婉秋和那些女伶的残念也会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还是……
张清玄看向手中的戏服和绝笔信。
他想起在古玩市场看到的那张照片。阳光下的苏婉秋,坐在窗前看书,眉眼温柔,像一朵安静的兰花。
那不是怨灵。那是个活生生的,爱唱戏,爱读书,想保护师父师妹的姑娘。
只是被骗了,被辜负了,被困在这里几十年。
张清玄深吸一口气——虽然在水下,这个动作毫无意义。
“苏婉秋,”他说,“我能让你看到真相。”
“什么……真相?”
“那个‘镜先生’的真相。”张清玄说,“我能找到他是谁,他为什么骗你,他现在在哪里。但前提是——你必须相信我,必须放开阵法,让我靠近那面镜子。”
苏婉秋沉默了。
铜镜上的蓝光忽明忽暗,映照着她颤抖的背影。
“我凭什么……相信你?”她的声音里满是警惕和恐惧,“上次相信我的人,把我骗到这里……上上次相信我的人,把我卖给戏班……所有人都骗我……所有人都……”
“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张清玄打断她,“我收钱办事,明码标价。你付不起钱,但你可以付别的——比如,告诉我关于‘镜先生’的一切线索。这是一场交易,银货两讫,我不骗人。”
这话说得很现实,很冷血。
但奇怪的是,苏婉秋反而安静了一些。
“交易……”她喃喃道,“对,交易……你说得对,这世上最可靠的,就是交易……谁也不欠谁,谁也别骗谁……”
铜镜的蓝光稳定了下来。
石门上的红光,也减弱了几分。
张清玄感到吸力在减小。他慢慢向前游,靠近白骨堆,靠近石台,靠近那面铜镜,和跪在镜前的女子。
“好。”苏婉秋终于说,“我跟你交易。我放开阵法,让你进来。你帮我找到‘镜先生’,让我……亲手报仇。”
“成交。”
最后一个字落下,石门上的红光彻底熄灭。
吸力消失了。
张清玄落在白骨堆边,踩在累累骸骨上。他一步步走向石台,走向铜镜,走向那个被困了几十年的女子残念。
而在水面上,胖子惊喜地发现——那些围攻的戏服女鬼,忽然都停住了。
她们站在原地,眼神里的怨毒褪去,变成迷茫,然后变成悲伤。一个接一个,她们的身影开始变淡,化作点点蓝光,飘向湖心岛方向。
苏婉秋收回了逸散的怨气。
她要集中全部力量,完成这场交易。
胖子一屁股坐在船板上,大口喘气:“他娘的……总算消停了……”
清风明月也松了口气,但两人握剑的手依然紧绷。他们知道,水下的决战,才刚刚开始。
陈子轩盯着监控屏,忽然说:“热成像显示……湖心岛水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热源。温度极低,但能量读数……高得离谱。”
那面铜镜,苏婉秋的本体,即将完全苏醒。
而张清玄,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