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六章 旧物微光
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扎纸店后院却清凉依旧。
葡萄架的浓荫铺满了大半个院子，光影在青石板上斑斑驳驳地晃动。张清玄坐在石凳上，面前的石桌摆着纸笔，纸上画着落雁湖的草图——湖心岛、石门位置、水流方向，还有几个标红的问号。
陈子轩蹲在墙角，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潜水装备。氧气瓶、调节器、潜水镜……一样样擦得锃亮。他做得很认真，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玄哥，这些装备还能用几次？”他抬头问。
“看情况。”张清玄头也不抬，“保养得好，能用很久。”
“那就好……”陈子轩嘀咕着，“一套好几万呢，要是只用一次就报废，太亏了。”
张清玄笔尖顿了顿，没接话。这小子，倒是越来越像他了——抠门。
正想着，前店传来门铃声。清脆的铃铛声在安静的午后格外清晰。
张清玄放下笔，起身往前店走。推开连接后院的小门，看见柜台前站着两个人。
是林瑶和陈静薇。
两人今天都没穿正装。林瑶是一身浅灰色的运动装，头发扎成高马尾，露出修长的脖颈和干净的侧脸线条。陈静薇则是米白色的连衣裙，裙摆到膝盖，腰身收得恰到好处，衬得身材曲线玲珑。两人站在一起，一个干练利落，一个温婉优雅，像两幅风格迥异却同样赏心悦目的画。
“张清玄。”林瑶先开口，手里提着一个牛皮纸袋，“你要查的东西，有点眉目了。”
陈静薇微微点头，把手里的精致食盒放在柜台上：“路过‘稻香村’，买了些点心，给大家尝尝。”
张清玄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停了半秒——纯粹是欣赏，就像看一件精美的瓷器或一幅名画，然后便移开了。他走到柜台后，示意两人坐下。
“查到什么了？”他问林瑶。
林瑶打开纸袋，抽出一份文件：“那个暗红色绣金符文布袋，异管局数据库里有类似记录。清末民初，江南一带有个叫‘引魂门’的小流派，擅长制作这种锁魂法器。他们通常用未婚女子的头发混合朱砂、金线绣制符文，据说能牵引特定魂魄。”
“引魂门？”张清玄皱眉，“没听说过。”
“是个小流派，民国后期就式微了。”林瑶翻了一页，“但根据记载，他们和阴冥宗有过交集。阴冥宗曾雇佣他们制作法器，用于某些特殊仪式。”
线索对上了。穿长衫的人，引魂门的法器，阴冥宗的仪式。
“还有，”林瑶压低声音，“‘遗产守护会’那边有消息。他们三个月前确实派了一支五人小队来中国，目标是‘寻找明代水下遗迹’。带队的是个美籍华裔，叫李维明，四十二岁，考古学博士。小队最后一次联系总部是在一个月前，之后就失联了。”
“五个人……”张清玄想起水下那三具尸体，“少了两个。”
“对。”林瑶点头，“另外两人的下落不明。异管局正在协查，但目前没有线索。”
张清玄沉默了一会儿。两个活人失踪，比三具尸体更麻烦。活人可以被利用，可以被操控，可以成为变数。
“另外，”陈静薇轻声开口，“我托朋友打听了一下深岩资本在落雁湖周边的情况。他们去年收购了一家本地旅游开发公司，计划在湖区建度假村。项目目前卡在环保审批阶段，但他们的前期勘察队……已经进去过了。”
“什么时候？”
“三个月前。”陈静薇说，“正好和‘遗产守护会’小队的时间重合。”
张清玄的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敲击。一下，两下，三下。节奏很稳，但熟悉他的人能听出其中的凝重。
深岩资本，玄冥的世俗马甲。他们的勘察队进过湖区，然后“遗产守护会”的人也来了，接着失联。现在，他们又卡着项目审批……
“他们在等什么。”张清玄忽然说。
“等什么？”林瑶问。
“等时机。”张清玄看向窗外，“等某个特定的时间点。比如……月圆之夜，或者某个节气。石门后的锁魂阵需要特定条件才能完全开启，或者，才能安全地取走里面的东西。”
陈静薇的脸色变了变：“你是说，他们在等石门打开？”
“可能。”张清玄站起身，走到后院门口，看着那片葡萄架，“所以我们要赶在他们前面。”
林瑶跟过来：“需要什么支援？”
“信息。”张清玄回头，“帮我查清楚，落雁湖在明代以前有没有大型祭祀活动的记载。还有，凤鸣班苏婉秋的详细资料，她的生辰、籍贯、师承，越详细越好。”
“好。”林瑶点头，“我回去就查。”
陈静薇也走过来：“张先生，资金方面……”
“暂时不用。”张清玄打断她，“有需要我会开口。”
陈静薇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林瑶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送走两人，张清玄回到后院。胖子已经从厨房出来了，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西瓜是冰镇过的，红瓤黑籽，冒着凉气。
“老板，林警官和陈小姐走了？”胖子把西瓜放在石桌上，“我切了西瓜，吃点解暑。”
张清玄坐下，拿起一块。西瓜很甜，汁水饱满，冰凉的甜意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胃里。
“胖子，”他忽然说，“下午你和子轩出去一趟。”
“去哪？”胖子咬着西瓜，含糊地问。
“古玩市场。”张清玄说，“去找找有没有和凤鸣班、苏婉秋相关的老物件。照片、戏服、头饰、手抄本，什么都行。”
胖子一愣：“古玩市场？那地方东西可杂了，真假难辨……”
“所以让你去。”张清玄说，“你眼力不错，能看出门道。子轩跟着，负责记录和拍照。”
陈子轩眼睛一亮：“玄哥，我能去？”
“嗯。”张清玄说，“但记住，只是打听，别惹事。有可疑的人或东西，立刻回来。”
“明白！”
胖子三口两口吃完西瓜，抹抹嘴：“那我们现在就去？”
“去吧。”张清玄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打车去，别省。看到合适的物件，价钱合适就买，别超过五千。”
胖子接过钱，数了数，两千块。他眨眨眼：“老板，五千的额度就给两千本金啊？”
“剩下的回来报销。”张清玄理所当然地说。
胖子噎住了，小声嘀咕：“抠门……”
“我听见了。”
胖子脖子一缩，拉着陈子轩就往外跑：“走了走了！”
两人走后，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葡萄叶的沙沙声，和远处胡同里隐约的叫卖声。
张清玄继续画他的草图。湖心岛的位置，石门的深度，水流的方向……一个个数据被标注上去。他在石门旁边画了一个圈，写上“锁魂阵”三个字，又在旁边打了个问号。
阵法核心是什么？阵眼在哪里？需要什么条件才能开启或破坏？
问题很多，但答案需要一点一点找。
下午三点，阳光开始西斜。葡萄架的影子拉长了，斜斜地铺在地上。张清玄画完最后一张草图，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有点累。
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累。落雁湖的事像一团乱麻，线索很多，但理不清头绪。石门、锁魂阵、凤鸣班、引魂门、遗产守护会、深岩资本……所有这些，背后都隐隐指向同一个影子。
玄冥。
那个曾经的大师兄，现在的宿敌。他到底在计划什么？落雁湖的石门后，藏着什么他想要的东西？
张清玄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很多年前的画面。茅山的练功场，他和玄冥对练。玄冥的剑法凌厉，一招一式都透着完美主义者的苛刻。他总是追求最强、最快、最完美。
“清玄，你要记住。”玄冥曾对他说，“修道之人，要么登顶，要么坠崖。没有中间的路。”
那时候他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现在好像明白了一点——玄冥选择了登顶，但登顶的路，是用无数人的血铺就的。
而他自己，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更慢，更坎坷，但至少问心无愧的路。
“张师兄。”
清风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清风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小木盒。
“明月画的符，改良过了。”清风把盒子放在石桌上，“她说之前画的避水符在水下持续时间不够，这次加了固元符文，应该能延长一倍时间。”
张清玄打开盒子。里面的黄符比之前更厚实，朱砂的颜色也更深，隐隐有灵光流动。确实是好符。
“明月进步很快。”他说。
“她很有天赋。”清风难得露出笑容，“掌门师姐说她将来能成大器。”
张清玄点点头，没说话。凌薇培养的人，自然不会差。
下午四点，胖子和陈子轩回来了。
两人风尘仆仆，手里大包小包。胖子一进门就嚷：“老板！有收获！”
张清玄抬头：“找到什么了？”
陈子轩把东西放在石桌上，一件件摆开。几本泛黄的戏折子，一件褪色的戏服，一个老旧的木匣子，还有几张模糊的老照片。
“这些是在古玩市场一个老头那买的。”胖子指着那件戏服，“他说是他爷爷传下来的，当年在江南听过凤鸣班的戏，还找苏婉秋签过名。您看——”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戏服的衣领，里面用金线绣着两个小字：婉秋。
字迹娟秀，绣工精致。虽然褪色了，但还能辨认。
张清玄拿起戏服。料子是上好的绸缎，虽然旧了，但手感依然柔滑。戏服是旦角的行头，水袖很长，绣着牡丹花纹。他闭上眼睛，用手感受着布料上的气息。
很微弱，但确实有。一股淡淡的、哀怨的、带着戏曲韵律的阴气。
是苏婉秋的气息。她生前穿过的戏服。
“多少钱买的？”张清玄问。
“八百。”胖子说，“那老头本来要一千五，我砍了半天价。”
张清玄点点头：“值。”
他又拿起那几张老照片。照片已经泛黄，边角磨损，但画面还算清晰。一张是戏班的合影，二十多人，男女老少都有，站在一个戏台前。中间坐着个穿戏服的女子，面容清秀，眉眼如画——应该就是苏婉秋。
另一张是单人照。苏婉秋穿着便装，坐在窗前看书。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她很美，不是那种艳丽的美，是清丽脱俗的美，像一朵空谷幽兰。
“这个木匣子呢？”张清玄看向那个不起眼的木匣。
“这个最便宜，五十块。”陈子轩说，“摊主说是从老宅拆迁里收来的，里面是些零碎。我们打开看了，都是些旧纽扣、碎布头，没什么值钱的。”
张清玄打开木匣。确实，里面是些零碎——几个铜纽扣，几块碎花布，一根断了的玉簪，还有……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
他拿起那张纸，小心展开。纸很脆，边缘已经碎了。上面是用毛笔写的小楷，字迹清秀：
“七月初七，湖心岛，最后一出《牡丹亭》。唱罢此生，再无挂碍。只盼来世，不为戏子，不做笼中鸟。——婉秋绝笔”
绝笔。
张清玄盯着这几个字，看了很久。
七月初七，乞巧节。湖心岛，最后一出《牡丹亭》。唱罢此生，再无挂碍。
苏婉秋在登台前，就已经知道自己会死。这不是意外，不是失踪，是……一场安排好的赴死。
而她最后的心愿，是来世不为戏子，不做笼中鸟。
一个名动江南的旦角，为什么会觉得唱戏是“笼中鸟”？为什么会想逃离？
张清玄把纸条小心折好，放回木匣。他看向那件戏服，那几张照片，还有那几本戏折子。
这些旧物，像一扇扇微开的窗，让他得以窥见几十年前那个女子的内心世界。一个被困在戏台和命运里的女子，一个在赴死前写下绝笔的女子。
而她死后，魂魄被困在湖底几十年，夜夜唱着她最拿手的《牡丹亭》。
是执念？是不甘？还是……某种未完成的约定？
“老板，”胖子小声问，“这些有用吗？”
“有用。”张清玄说，“很有用。”
他站起身，看向西斜的太阳。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橘红，云彩像燃烧的火焰。
明天就是七月初六了。
距离苏婉秋写下绝笔的七月初七，还有一天。
距离月圆之夜，还有三天。
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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