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鲜时光做出反应，旁边的代码也往前踏了一小步。他的表情，同样充满了狂热，甚至还带着一丝“忏悔”的意味。
“老板……我……我也要向您坦白……和忏悔！”
代码的声音，比方格还要激动，他那瘦削的身体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颤抖。
“当初，在设计玩法的时候，我……我居然愚蠢到，想要在游戏里加入什么史诗任务、屠龙剧情、世界boSS……”
他像是说出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太肤浅了！我太可笑了！我完全没有领会到您的境界！我居然想用那种最庸俗、最陈腐的爽点，来玷污您这部拥有哲学思辨深度的伟大作品！”
“是您！一次又一次地，否决了我那些垃圾一样的提案！是您，坚持了那些最无聊、最重复、最反人性的设计！直到游戏上线后，看着那千千万万的玩家沉浸在这种无聊里，找到内心的平静时……我才终于悟了！”
代码“噗通”一声，单膝跪地。
那声音，响亮、清脆，让鲜时光的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老板！我悟了！”他抬起头，仰望着鲜时光，眼中噙着泪水，“您设计的，根本不是玩法！您设计的，是修行！是通往内心宁静的禅定之道！大巧不工，大音希声！我为我当初的无知与浅薄，向您道歉！我愿意用我接下来的一生去学习，去领悟您设计思想里的……万分之一！”
“……”
鲜时光已经麻木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办公室，而是在一个名为“鲜学”的大型传销组织洗脑现场。而他，就是被架在台上的那个脑子不太好使的教主。
眼前这两个，是他最得意也是最失控的弟子。他们自行修炼，走火入魔，如今是回来向他展示自己那已经扭曲的修为成果了。
“所以……”
方格和代码，在完成了各自的“感恩”与“忏悔”之后，再次站到了一起。
他们挺直了胸膛，看着鲜时光，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决绝。
那眼神，看得鲜时光心里直发毛。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感觉，真正的“审判”，现在才要开始。
“所以，老板！”两人异口同声，声音洪亮得像是宣誓，“我们来，是想跟您说一件事！”
方格往前一步，郑重其事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两份文件，轻轻地放在了鲜时光的办公桌上。
“老板，我知道，游戏火了之后，公司一定会给我们涨薪，给我们分红，甚至给我们股份！但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们，什么都不要！”
代码也用力地点了点头，补充道：“是的！老板！金钱，只会玷污我们追随您的这份纯粹的艺术理想！”
方格的目光，变得无比灼热。
“老板！是您，给了我们第二次生命！是您，让我们找到了人生的价值！这种恩情，不是用钱可以衡量的！”
“这是我们自愿签署的【终身雇佣协议】！我们不要求任何股份期权，也不需要任何额外的项目分红！我们只需要一份能让我们在京城租得起地下室，吃得起泡面的基本工资就够了！”
“老板！”
“我们下半辈子，就跟您混了！！”
“您指到哪，我们就打到哪！您让我们做什么样的垃圾，我们就为您做出什么样的神作！我们愿意，一辈子当您手中最锋利的，为您开疆拓土的……剑！”
声音落地。
整个办公室，陷入了无边的沉寂。
鲜时光看着桌上那两份如同卖身契般的《终身雇佣协议》，又看了看眼前这两个眼神灼热，表情坚定，仿佛已经把灵魂都献祭给了自己的卧龙凤雏。
他感觉自己的天灵盖，被人用一把巨大的铁锤狠狠地掀开了。
一股混合着绝望与荒诞的刺骨寒意，从他的尾椎骨一路窜上后脑。
跑？
甩掉他们？
让他们去别的公司祸害别人？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只存在了一瞬间，就被彻底粉碎了。
他被“锁死”了。
不是被合同锁死，也不是被金钱锁死。
他是被这两个家伙，用一种名为“感恩”、“忠诚”和“崇拜”的，世界上最坚固的无形枷锁，给死死地锁在了这个名为“成功”的王座上。
他要是敢把他们开了，他毫不怀疑，这两个家伙能当场从他这三十层高的办公室窗户跳下去，然后留下一封血书，控诉这个被资本腐蚀的世界，容不下一个纯粹的伟大艺术家和他的追随者。
到那个时候，他鲜时光，就从“活佛”，变成了“恶龙”。
他僵硬地缓缓抬起手，想要说点什么。
“你……你们……”
他想说，求求你们，别这样。
他想说，我当初只是想亏钱。
他想说，你们才是老板，我是给你们打工的行不行？
然而，方格和代码却再一次从他这副欲言又止表情痛苦的脸上，读出了截然不同的含义。
他们看到了“欣慰”。
他们看到了“感动”。
他们甚至看到了一种“恨铁不成钢”，对于他们居然还用世俗的合同来表达忠诚的……一丝丝失望。
“老板！”方格抢先一步，眼含热泪地说道，“我们懂！我们都懂！您是不是觉得，我们用‘合同’这种东西，是在侮辱我们之间的情谊？”
代码也用力点头：“老板，我们错了！您放心！就算没有这份合同，我们……也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艺术魂！”
“……”
鲜时光彻底放弃了沟通。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然后缓缓地靠回了椅背，闭上了眼睛。
“出去吧。”
他的声音疲惫、沙哑，充满了无尽的沧桑。
“把……那个东西，也带走。”
他指的是那个金光闪闪的上古水果。
“不！老板！”方格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这是我们的一片心意！它必须放在这里！它将时刻提醒着我们，我们的根在哪里！我们的初心，是什么！”
“是的！老板！”代码补充道，“这也是一个坐标！一个丰碑！它将照亮我们，也照亮整个游戏行业前进的道路！”
说完，两人再次向鲜时光深深鞠躬。
然后他们心满意足，脚步轻快地退出了办公室，并体贴地为他关上了门。
世界，终于再次安静下来。
鲜时光缓缓地睁开眼睛，他空洞的目光落在了办公桌上那个俗不可耐的，金光闪闪的水果模型上。
黄金那冰冷灿烂的光泽，反射着他那张比哭还难看的脸。
他感觉，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模型。
而是一座专门为他打造的，他自己永远也推不倒的金碧辉煌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