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伸成粘稠的蜜。
方恨水那双因禁术而化作血色的瞳孔,死死地盯着百丈之外的凌云溪。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本该油尽灯枯的女子,其气息非但没有衰弱,反而像雨后春笋,以一种违背常理的姿态,节节攀升。
那不是单纯的灵力恢复,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蜕变。
她周身那层薄薄的混沌气流,变得愈发凝实、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她那张苍白的面容上,因七窍流血留下的痕迹正在缓缓淡去,肌肤重新变得莹润,甚至比之前更多了几分玉石般的光泽。
她站在那里,像一柄被重新淬火的神兵,洗去了浮华,只剩下内敛的锋芒。
怎么可能?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方恨水已然因禁术而濒临疯狂的神智。
破而后立?临阵突破?
这种只存在于话本小说里的桥段,竟然活生生地在他眼前上演。而且,是在他动用了宗门禁术,获得了半步化神伟力的情况下。
这已经不是挑衅,这是天道在用一种荒诞的方式,嘲弄他这位天道宗的宗主。
“老夫不信!”
方恨水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他掌心那颗毁灭性的黑色能量球不再对准下方的战场,而是猛地转向凌云溪,便要不顾一切地将其轰出。
然而,他刚有动作,一道平淡的视线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是青玄子。
那老道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无悲无喜,手中的拂尘轻轻搭在臂弯,没有任何动作。
可方恨水却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座无形的山岳当头压住,连抬起手臂,都变得无比沉重。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的能量球敢脱手,那柄看似寻常的拂尘,便会后发先至,让他尝到比被破开领域更惨痛的代价。
一个深不可测的青玄子。
一个正在发生诡异蜕变的凌云溪。
方恨水感觉自己像一个陷入蛛网的猛虎,空有一身撕天裂地的力量,却被两根最坚韧的蛛丝死死缠住,动弹不得。
而当他的神念扫过下方的战场时,那股憋屈与狂怒,更是如同火山般在胸中积郁,几欲喷发。
战局,已经彻底成了一滩烂泥。
林家那支骑乘着踏风豹的队伍,如同一群嗜血的狼,在天道宗的阵型中反复穿插、撕咬。他们不与任何人缠斗,一击即走,利用速度优势,不断制造着混乱与伤亡。
林枫立于豹王之上,手中长弓每一次拉开,都必然有一名天道宗的金丹修士应声倒下。他的箭矢诡异而狠辣,总能从最刁钻的角度,找到敌人防御最薄弱的瞬间。他的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波澜,仿佛他不是在杀人,而是在完成一项精准的演算。
另一侧,青玄宗那些本已是强弩之末的弟子,在吴玄的带领下,竟也爆发出了惊人的韧性。他们不再死守阵法,而是三五成群,结成小型剑阵,将那些冲入山门的天道宗修士死死拖住。
他们打不过,但他们也不让你好过。
你一刀劈来,我用两个人挡,剩下三个人就用最不要命的打法,往你身上招呼。断了手臂的,就用牙咬;瞎了眼睛的,就凭着听声辨位,抱着敌人自爆法器。
那不是战斗,那是用命在填。
天道宗的修士们何曾见过这种阵仗?他们是高高在上的宗门弟子,习惯了用绝对的实力碾压对手,而不是在这种泥潭里和一群疯子拼消耗。
一时间,他们竟被这股决死的气势,打得节节后退。
“废物!一群废物!”
云层上,五长老看着下方的景象,气得浑身发抖。他想出手,可对面的吴玄却像一块狗皮膏药,死死地粘着他。吴玄的修为本不如他,此刻更是灵力枯竭,但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逼得本就元婴本源受损的五长老束手束脚,狼狈不堪。
三长老的处境更是凄惨,几名青玄宗的长老将他围在中间,各种防御法宝、困阵符篆层出不穷,就是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整个战场,从高到低,被分割成了三个部分,每一个部分,都陷入了诡异的僵持。
天道宗的全面优势,在青玄宗的决死之心、林家的精准打击,以及青玄子这位不速之客的震慑下,被消磨得荡然无存。
方恨水的心,在一点一点地下沉。
他能感觉到,体内那股借来的庞大力量,正在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出现一丝不稳。禁术的反噬,如同跗骨之蛆,开始侵蚀他的经脉与元婴。
他看了一眼面色平淡的青玄子,又看了一眼气息愈发深沉的凌云溪。
他知道,今天,他杀不了她了。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他心中燃烧的无边怒火,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与无尽的屈辱。
撤退?
这个词刚一在他脑海中浮现,就被他自己掐灭。
他堂堂天道宗宗主,动用禁术,率领两位长老、数百精锐,气势汹汹而来,最后却要在一个末流宗门的山门前,灰溜溜地撤走?
此事若是传出去,天道宗将沦为整个修仙界的笑柄!他方恨水,也将成为历代宗主中,最耻辱的那一个!
不能退!
可不退,又该如何?
僵持下去,等到禁术时效一过,他将陷入前所未有的虚弱。届时,别说杀人,他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都是个问题。
进退维谷,骑虎难下。
这便是他此刻最真实的写照。
他这位执掌生杀,俯瞰众生的元婴后期大修士,第一次,尝到了“无奈”的滋味。
就在方恨水心念电转,苦思破局之法时,下方的凌云溪,却缓缓地,动了。
她并没有加入战团,也没有对任何人出手。
她只是抬起手,那只苍白纤细,却握着星痕剑的手。剑尖,在虚空中,轻轻划过。
随着她的动作,战场之上,那些散落的,属于天道宗修士的断刃、残甲,那些破碎的法器碎片,竟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纷纷震颤着,从泥土与血泊中,缓缓浮起。
成百上千的金属碎片,悬浮在半空中,闪烁着森冷的寒光。
“那是什么?”
“她在做什么?”
无论是天道宗的修士,还是林家与青玄宗的弟子,都被这诡异的一幕吸引,动作不由得一滞。
凌云溪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
她的双眸之中,金色的神魂之火静静燃烧,倒映着那漫天的金属碎片。她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俯瞰着整个棋盘,而这些碎片,便是她的棋子。
之前被方恨水的领域破开,她的道种与神魂都受到了剧烈的冲击。但在混沌神脉的修复下,在那些被她吸收的法则碎片的滋养下,她不仅恢复了伤势,对力量的理解,更是迈上了一个全新的台阶。
特别是对《虚空引灵诀》的运用。
引灵,引的不仅是天地灵气,更是万物之“灵”。
一柄剑有剑灵,一块铁,也有一丝微弱的“金铁之灵”。
她此刻要做的,便是将这万千“金铁之灵”,化为己用。
“去。”
她口中,轻轻吐出一个字。
刹那间,漫天金属碎片,动了!
它们没有化作狂暴的金属风暴,进行无差别的攻击。而是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组成了一支支纪律严明的军队。
咻!咻!咻!
数十枚锋利的碎片,组成一个微型剑阵,悄无声息地绕到一名正在与林家长老酣战的天道宗金丹修士背后,从他防御的死角,一穿而过。
那名金丹修士身体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多出的几个血洞,轰然倒地。
另一边,几名青玄宗弟子被逼入绝境,一面由数十块残破盾牌碎片拼接而成的临时盾墙,凭空出现在他们身前,堪堪挡住了致命一击。
更多的碎片,则化作了无数双眼睛,无数个陷阱。
一名天道宗筑基修士,脚下的一块碎石突然被一枚碎片击飞,让他身形一个踉跄,紧接着,林家弟子的长剑便抹过了他的咽喉。
整个战场,仿佛瞬间多出了一个无所不在的幽灵。
它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直指要害,与林家、青玄宗的攻势配合得天衣无缝,总能以最小的代价,造成最大的杀伤。
天道宗的修士们,彻底崩溃了。
他们不仅要面对正面悍不畏死的敌人,侧翼神出鬼没的偷袭,还要时时刻刻提防着,不知会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的,索命的金属碎片。
这仗,还怎么打?
恐慌,如同瘟疫,在天道宗的队伍中蔓延开来。阵型,开始出现了溃散的迹象。
高天之上,方恨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那张扭曲的面容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
他看出来了。
凌云溪根本不是在杀人。
她是在用他的弟子,来演练她新领悟的,那该死的,他完全看不懂的诡异术法!
羞辱!
这是比破开他的领域,更甚百倍的羞辱!
“够了!”
方恨水再也无法忍受,他猛地仰天咆哮,声震四野。
他放弃了与青玄子的对峙,也放弃了攻击凌云溪。
他那双血红的,充满了疯狂与毁灭意志的眼睛,缓缓转动,最终,锁定在了下方战场中,那道拉动着长弓,每一次都精准收割着他门下弟子性命的挺拔身影上。
林枫!
既然奈何不了你们两个老的,那老夫,就先捏死这只最碍眼的蝼蚁!
他要用这个青阳城少主的命,来打破这个该死的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