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天,没有地。
入目所及,是一片无垠的白骨荒原,嶙峋的骨骸堆积成山,山下是粘稠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黑色血海。天空是诡异的暗紫色,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张张巨大而模糊的面孔,在云层中无声地哭泣。
一道道细如发丝的黑色闪电,不时从哭泣的面孔眼中劈落,击打在白骨山上,溅起一蓬蓬灰色的骨粉。
更让人心神欲裂的,是那无处不在的“歌声”。
那不是由声带发出的声音,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神魂的律动。它由亿万种悲伤汇聚而成:有生离死别之痛,有怀才不遇之恨,有国破家亡之哀,有求而不得之怨。
万象悲歌。
这便是方恨水构筑的世界,一个用纯粹的绝望与悲伤法则编织而成的牢笼。
凌云溪静静地站在这片白骨荒原的中央。
那能侵蚀道心的悲歌,在她耳边,却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玻璃的杂音,虽能听闻,却无法扰动心弦分毫。她识海中的那枚“道种”,缓缓转动,散发出的混沌气息,将她护持在一个绝对独立的小天地里。
她打量着这个世界,平静的眼眸中,甚至带上了一丝专业性的审视。
“格局小了。”她心想。
堆砌了太多的负面元素,反而显得刻意。真正的绝望,往往诞生于最绚烂的希望破灭之后,而不是在这种一开始就摆明了“我很惨”的环境里。
这方恨水,于道法的理解已至此界巅峰,但在“艺术创作”上,品味堪忧。
就在她品评之际,前方的血海开始剧烈翻滚。一个由黑色血液凝聚而成的王座,缓缓从血海中升起。方恨水端坐其上,神情漠然,仿佛他生来便是这方世界的主宰。
“在这里,本座便是天,是道,是主宰你生死的神。”他的声音,与那万象悲歌融为一体,在这片天地间回响,“在本座的世界里,你过往的一切荣光、一切依仗,都将毫无意义。”
他抬起手,轻轻一指。
凌云溪脚下的白骨大地,忽然活了过来。一只只惨白的手骨,从地底伸出,抓住了她的脚踝。紧接着,一具具残破的骷髅,从骨山与血海中爬出,空洞的眼眶里燃烧着幽绿的魂火,嘶吼着朝她涌来。
这些骷髅,并非幻象。每一具,都蕴含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死亡法则,是这方世界规则的具象化。被它们缠上,生机便会被不断剥夺,直至化为它们中的一员。
凌云溪没有动。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无穷无尽的白骨大军,看着它们离自己越来越近。
“放弃抵抗了吗?”方恨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聪明。在本座的领域里,任何反抗都是徒劳,只会让你死得更痛苦。”
然而,凌云溪却忽然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杀过多少人?”
方恨水一怔。
“将他们的神魂,拘于此地,日夜吟唱悲歌,化为你领域的一部分。”凌云溪的目光,扫过天空那些哭泣的脸,又看向脚下这些麻木的骷髅,“这就是你所谓的‘道’?”
“蝼蚁的生死,与我何干?他们能成为本座大道的一部分,是他们的荣幸!”方恨水冷哼一声,似乎觉得回答她这个问题,都有失身份。
“是么。”
凌云溪轻轻颔首,不再多言。
她抬起了手中的星痕剑。
面对那已经扑至身前的骷髅海,她没有挥剑去砍,也没有催动灵力爆发。她只是将剑尖,轻轻点在了身前的虚空之中。
这一点,无声无息。
可随着剑尖的点落,一道以剑尖为中心,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比发丝还要纤细的灰色波纹,骤然荡开。
《虚空引灵诀》。
这一次,她运用的,不再是单纯的切割或挪移。
在方才与方恨水法则对撞之后,在眉心那枚玉简的启发之下,她对空间法则的理解,已然迈入了一个全新的层次。
如果说,方恨水的领域,是一个用他的法则“编写”出来的世界。
那么凌云溪此刻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个世界的“代码”,然后,用更高层次的法则,将其……改写。
那道灰色的波纹,便是她的“笔”。
波纹所过之处,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张牙舞爪,气势汹汹扑来的骷髅,在接触到波纹的瞬间,动作猛然一滞。它们眼眶中的幽绿魂火,剧烈地闪烁了几下,随即,竟转变成了温暖的橘黄色。
一只骷髅停在了凌云溪面前,它没有攻击,而是抬起光秃秃的臂骨,笨拙地,为她拂去了肩上落下的一点骨粉。
另一只骷髅,放下了手中的骨刀,开始在原地,用自己的一根肋骨,敲打着自己的头盖骨,发出了“梆、梆、梆”的,富有节奏感的滑稽声响。
整个白骨大军,仿佛在一瞬间,从恐怖片现场,切换到了喜剧片场。它们有的开始手舞足蹈,有的开始互相拆卸零件,再胡乱拼凑在一起。
血海王座之上,方恨水脸上的漠然,瞬间被一种极致的错愕所取代。
他能感觉到,自己与领域内那些死亡法则的联系,正在被一股蛮不讲理的力量强行篡改。他赋予骷髅“攻击”的指令,被改写成了“打扫卫生”和“自由活动”。
这怎么可能?!
“雕虫小技!”
方恨水怒喝一声,心念一动。天空之上,那些哭泣的巨大面孔,眼中不再流下泪水,而是喷涌出毁灭性的黑色雷霆,如同暴雨般,朝着凌云溪倾泻而下。
每一道雷霆,都蕴含着足以重创元婴初期的寂灭之力。
然而,凌云溪只是将星痕剑,在身前,缓缓划出了一道圆。
依旧是那道灰色的波纹。
漫天雷海,在冲入波纹范围后,竟像是受到了某种指引,在半空中拐了一个优雅的弯,然后,齐刷刷地劈向了另一侧的血海。
轰!轰!轰!
黑色的血海,被他自己的雷霆,炸起了滔天巨浪。无数血水被蒸发,露出了海底更多沉睡的白骨。
方恨水:“……”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倾尽全力挥拳的壮汉,结果打出去的每一拳,都被人轻轻一拨,然后狠狠地砸在了自己的脸上。
这种感觉,憋屈,荒谬,又让他从心底感到一阵发毛。
“你……你做了什么?”他第一次,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问道。
“没什么。”凌云“溪的回答,云淡风轻,“只是觉得你这个世界太过单调,帮你润色了一下。”
她的剑,没有停下。
她开始在这片天地间,信步而行。星痕剑在她手中,时而轻点,时而斜划,时而上挑。
她的动作,不像是战斗,更像是在挥毫泼墨,作一幅写意山水。
随着她的动作,这个绝望的世界,开始出现越来越多“不和谐”的元素。
她一剑点向血海,那粘稠的黑血,竟开始变得清澈,甚至有几尾金色的鲤鱼,从血水中跃出,甩着尾巴,又落了回去。
她一剑划过骨山,那嶙峋的白骨之上,竟绽放出了一朵朵鲜艳的,带着晨露的玫瑰。
她一剑挑向天空,那万象悲歌的哀鸣,忽然变了调,化作了一曲欢快活泼的乡间小调,天空那些哭泣的面孔,也收起了悲伤,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整个世界,正在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从一个哥特式恐怖世界,朝着一个色彩明快、气氛祥和的田园风光片转变。
三长老和五长老在领域之外,已经完全看傻了。
他们看不到领域内的具体景象,但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宗主那原本充斥着寂灭与悲伤的领域气息,正在飞速地……跑偏。
前一刻,还像是能吞噬一切的黑洞。
下一刻,就变得……喜气洋洋?
“宗主他……这是在用领域感化对方吗?”三长老喃喃自语,他实在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了。
五长老嘴角抽搐,没有说话。感化?你见过谁家感化,把自己的老巢都快感化成别人家的后花园了?
领域之内,方恨水的脸色,已经从错愕,变成了铁青,最后,化作了一片狰狞的赤红。
这是羞辱!
赤裸裸的羞辱!
他最引以为傲的领域,他赖以镇压一切的最终手段,在对方面前,竟像是一个可以随意涂抹的画板!
“啊啊啊啊——!”
方恨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咆哮,他从王座上霍然起身。
“既然你这么喜欢改,那本座就将这个世界,连同你一起,彻底毁灭!”
他双手猛然合十。
轰隆!
整个“万象悲歌”领域,开始剧烈地向内收缩、坍塌。
天空的笑脸,地上的玫瑰,水里的锦鲤……所有被凌云溪改写的美好景象,都在这股坍塌之力下,瞬间被碾碎,重新化为最原始的,狂暴的法则乱流。
他要引爆整个领域,用一个世界陪葬的力量,将凌云溪彻底湮灭!
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最终手段。领域自爆,他自身的元婴,也必将遭受重创。
但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面对着那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足以将空间都碾成粉末的毁灭之力,凌云溪的脸上,终于,再也没有了那份闲庭信步的从容。
她的神情,变得无比专注。
因为,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一个完整的,稳定的世界,很难找到其核心。但一个即将毁灭,向内坍塌的世界,其所有的力量,都必然会汇聚于一点。
那就是这个领域的……空间奇点!
她的双眸之中,金色的神魂之火熊熊燃烧,洞穿了层层狂暴的法则乱流,瞬间锁定住了那个正在形成,却又转瞬即逝的核心。
就是那里!
凌云溪深吸一口气,将体内道种的力量,混沌神脉的灵力,以及那缕来自神界的本源神火,毫无保留地,尽数灌入了手中的星痕剑中!
嗡——!
星痕剑的剑身,剧烈地颤动起来,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仿佛要挣脱此界束缚的渴望剑鸣。剑身之上,不再是混沌的灰色,而是呈现出一种琉璃般的,纯粹的透明。
透过透明的剑身,可以看到,一道细如金线的空间法则,正在剑的内部,疯狂地游走、凝聚。
“破。”
她口中,轻轻吐出一个字。
身影,骤然消失在原地。
下一瞬,她出现在了整个坍塌世界的正中心,那个所有毁灭之力汇聚的奇点之前。
一剑,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