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凿那一嗓子没喊出来,全憋在了手里的大铁锤上。
他想起爹临终时教的,三下喘气,一下砸钉。也想起当年给赵刚抬棺,八个人扛着杠子,踩的就是这个点。现在,轮到这炉铁水来听牌子了。
模具槽壁一道模糊旧痕,是被磨平又反复描过的三短一长。
“当!”
这一锤,直接轰进了灌满铁水的模具槽里。
滚烫的铁水没飞溅出来,反而怪异的收缩了一圈。
“守!”老凿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吼,手腕一翻,第二锤紧跟着落下。
他每一锤都砸在同一个落点,每一次的间隔都分毫不差,动作快得像个疯子。
三短,一长。
这节奏单调又枯燥,却透着一股死磕到底的劲儿,顺着铁锤传进模-具,逼得那些还在流动的铁水不得不顺着这股劲头走。
原本毫无规则的液态金属,竟然在冷却凝固的瞬间,自行排列成了一道道起伏的波纹。
那是声波的形状。
最后一锤落下,老凿看都没看一眼,没等那块东西完全凉透,就用铁钳夹起来,大步跨到那座粗糙的民誓碑前。
他没用钉子,左手按住那块还滋滋冒着热气的铁饼,右手抡圆了锤子,硬生生的把它嵌进了碑座底下的那条石缝里。
“嗡——”
碑座下方,三十七块被雨水泡胀的青砖缝隙里,无数细若发丝的银线悄然绷直。这是二十年前灰娃哥带着孩子们埋下的第一根听音线,此刻正把震动传向地脉深处。
几乎是同一时间,几千公里外,牌娘手里那个正在测试灵敏度的仪器表盘直接爆了。
指针疯狂的撞击着限位柱,发出的噪音尖锐刺耳。
“这不科学……”牌娘盯着屏幕上那条陡然拉直的数据线,手指有点哆嗦,“导灵率提升了七倍?这铁里明明全是杂质,连便宜的导灵铜都不如……除非这里面加进去的不是灵力,是别的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仪器测不出来,但有些人感觉得到。
暮色四合的南方小岗村,暴雨刚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土腥味。
祠堂门口那口老井边,十几根削尖的木棍正立在那里。
握着木棍的,是一群还需要吸溜鼻涕的半大孩子。
小木站在最前面,两只脚踝上全是泥巴。他脚踝的泥巴里,半截褪色的红绳若隐若现——和祠堂梁上挂的那串祈福铃,系法一模一样。
他死死盯着那口古井。
井水涨了,黑乎乎的水面上,一圈圈波纹正不正常的向外扩散。
咕嘟。
一个气泡翻上来,紧接着,一根滑腻的触须无声的探出了水面。
它没有急着攻击,而是在井沿上试探性的摸索着,那上面长满了细密的肉吸盘,正贪婪的搜寻着活人的热量。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腿肚子开始转筋,手里的木棍都在抖。
“别退!”小木咬着牙,腮帮子鼓得像只青蛙,“灰娃哥说了,怕的时候就数数。”
那根触须猛的弹起,带起一片腥臭的水花,直奔离得近的一个小胖墩而去。
“顿!”
小木嘶吼了一声,手里的木棍狠狠杵向满是泥水的地面,只为了制造那个节奏。
二十几根木枪同时落地。每根木棍底部,都刻着一个歪斜的“守”字,那是灰娃哥用烧红的铁签,在他们学走路时烫上去的。
这声音并不响,甚至被还没停歇的雨声盖过去了大半。
但就在木棍触地的那一秒,原本松软的烂泥地里,骤然亮起了一抹淡金色的辉光。
那光芒并不刺眼,带着点浑浊的土黄色,却形成一道无形的铁闸,硬生生的横在了井口。
那根凌空扑来的触须撞在光芒上,“滋啦”一声怪响,大团黑烟炸开。
水下的怪物发出了一声尖啸,那根触须瞬间崩解成了一滩黑水,重新跌回了井里。
风一吹,挂在祠堂门口那面还是湿漉漉的彩旗猎猎作响。
纸娘新剪的旗子上原本是空的,但这会儿被雨水一浸,那些原本看不见的纹理慢慢显露了出来。
那是纸浆在沉淀时形成的暗纹,借着天光隐约能认出五个歪歪扭扭的小字:此地有人守。
东海之滨,观测站的防爆玻璃被海风吹得嗡嗡响。
玄溟手里那杯热茶早就凉透了,他维持着盯着全息海图的姿势已经过了两个小时。
屏幕上,代表近海洋流的数据流正在呈现一种诡异的规律性震荡。
“不是灵气潮汐。”玄溟放下杯子,指甲在桌面上轻轻叩击,“这种频率很低,低到海底的声呐都差点过滤掉。”
他调大了实况监听的音量。
扬声器里传来的一开始是杂乱的白噪音,是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但渐渐的,在这片混沌的背景音里,出现了一种极有韵律的“笃、笃”声。
那是几千艘还在作业的渔船发出的声音。渔民们拉网起锚产生了震动,他们闲暇时敲打船舷,剁碎鱼饵时也发出同样的声响。这些声音,都在不知不觉中汇入了这个巨大的节奏里。
长年累月的习惯,让这些动作变成了肌肉记忆,而此刻,这种记忆变成了防线。
就在十分钟前,监测卫星捕捉到的一团试图偷渡的孢子云,还没等飘到海岸线五公里内,就在这股看似微弱却无处不在的次声波共振中,自行瓦解了。
“玄教主,”旁边的助手咽了口唾沫,“我们要不要通知海防部队去接管这套……防御网?”
“接管?”玄溟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转过身,透过玻璃看着远处黑沉沉的大海,“你怎么接管?这是人家吃饭睡觉的动静。我们费尽心机修了一辈子的墙,结果人家早就把网织在了海里。”
军区地下档案室,空气里全是陈年纸张发霉的味道。
苏清月的手指停在一本连封皮都快烂掉的线装书上。
那是玄天宗严令禁止外传的《杂记·下卷》,里面记录的,是上古几次人族大劫的只言片语。
只有一句话被她用红笔重重的圈了出来。
“神兵利器,不过死物;人心一振,虚空自焚。”
苏清月合上书,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
她抬头看着走进来的楚嫣然,眼神很复杂。
“我们都错了。”苏清月把书推过去,声音有点哑,“宗门那套精英救世的理论,从根子上就是歪的。兵神当年留下的不是什么无敌的战技,他是在教怎么把散沙捏成石头。”
楚嫣然没看那本书,她的目光越过苏清月的肩膀,看向墙上那张巨大的战备态势图。
“我不需要书来告诉我这个。”楚嫣然淡淡的说,“你听。”
战备指挥中心的主屏幕上,代表全球共振指数的那个读数,正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缓慢攀升。
屏幕上没有闪烁警报的红光,只有一种平稳、宏大的低频嗡鸣在指挥中心里回荡。
东极哨所,一个哨兵正用搪瓷缸子刷牙。西部戈壁滩,一个地质队员在磕掉鞋里的沙子。南方渔村,一个老阿婆在剁着鱼肉。北方矿区,一个大汉用铁镐敲打着煤层。
无数微不足道的声音,在这一刻奇迹般的咬合在了一起。
这一切既没有口号动员,也没有统一指令。
这是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本能反应,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对外来的一切说:滚出去。
楚嫣然推开通往露台的沉重铁门。
夜风很凉,却吹不散那股热乎乎的市井气。
楼下家属院里,不知道是谁家的窗户开着,一位老妇人正在哼着哄孙子睡觉的调子。那曲调不成章法,也没什么歌词,可哼出来的旋律,分明就是那首在葬兵岭上响起的战歌。
楚嫣然闭上眼,手指轻轻搭在冰冷的栏杆上,指尖却感受到了栏杆深处传来的微微震颤。
“赵刚说他在等一场燎原的大火。”
她对着夜风轻声自语。
“其实火早就烧起来了,就在灶台下面,在锅碗瓢盆里。”
远处的天际,一朵枯黄的向日葵花瓣被风卷起,晃晃悠悠的飘向满天星斗。它虽然枯萎,却依旧昂着头。这姿态,让她想起了那个从未低过头的男人。
“你没走。”楚嫣然睁开眼,眼底映着万家灯火,“现在,我们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