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策在林府过了七年,这七年,与人生前八年相比,就算要考察课业,那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堪过往带给他的阴暗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圣人之道消磨殆尽,眼前的青年是未来天子。
他是读书人,天子所诏,未有不应。
更何况,当初要没有眼前人,他早就死了。
这人于他,亦兄亦友。
是他这辈子绝不可辜负的人。
“若殿下需要,在所不辞。”
迎春花初开的时候,青年离开林府。
唯一知道他存在的师徒二人前去送他,那时林涿已为他取字“恒之。”
林涿其实不怎么看的上他这个徒弟,这个字仅仅是对他七年来无论寒暑都坚持读书的肯定。
青年上马,不再以家族排行唤他。
“恒之,我在京城等你!”
被未来天子器重,没有人会不心动。
他想去问林涿的意思,林涿也只说了一句。
“你已学成,要去要留,随你自己。”
他拜别林涿,回到玄诚王府,除了父母和离,没有什么不一样。
青年私下让人请他,告知自己的处境。
天子试探,燕王压迫,外戚厌恶,宦官不耻。
一月后,天子行将就木,太子遇刺。
又一月,天子驾崩,太子即位。
他一下就成了有从龙之功的近臣,年轻的天子连批了五天的奏折,终于将他召入宫,那时两人都已见过京城的混乱。
年轻的天子走向皇宫最高的宫殿,赵策沉默的跟在他身后。
京中盛景尽收眼底,天子递给他一壶酒,自顾自饮了一口。
“恒之,你说这万盏灯火之下,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波涛汹涌?”
“臣不知。”
他确实不知,远在临南,听见的跟现实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朕记得,你十三岁那年,你我一同前往川溪为先生求药,越往南走,乞儿越多,卖儿卖女更是五里一见。”
“那时你刚看过《桑柔》,说眼前之景与诗中所写并无不同。
大丈夫生与世,有幸读过先人所言。我从前虽说想做个富贵闲人,但在那之后便觉得,这未免太过不负责任。
恒之,如今你回了上京,看过宦官与外戚争权,上京与川溪似乎并无什么不同,你有什么想说的?”
站在京城的最高处,君王问所愿,十五岁的少年感觉到的不是压力,而是整个江山与苍生社稷。
他已经读过太多前人的丰功伟绩,机会就在眼前,是退是进。
时至今日,赵策还记得自己的回答。
“身有薄力,惟江山平,社稷宁,苍生安。”
“朕在宫中,难免有看不到的地方,恒之,虽然先生从不肯承认,只说奉先帝令教朕。
但在朕心中,你与朕亲弟无异,日后,你可愿做朕的眼,与朕一起肃清朝纲,使老有所依,幼有所养?”
少年还太过年轻,读过几本书就敢与整个世界的妖魔对抗。
后面的事情不必再说,被逐出师门,万人唾骂的那天,帝王私下召他。
二人没再喝酒,相对无言。
“恒之,当年你与先生送我,如今,也到了我送你。”
新政并未完全成功,宦官与外戚付出了代价,自然不可能放过他。
“臣有过,崖州千里,陛下珍重。”
那时已经早春,人却感觉不到暖意,还有十日,赵策便要与先皇后的母家一同去崖州,后者是流放,前者是贬谪。
这场斗争,皇帝失了进臣,外戚丢了官位名声,到底谁赢了,谁也说不出。
“恒之,你还记得一年前你与朕说的话吗?”
江山平,社稷宁,苍生安。
九个字,是少年轻狂,也是毕生所求。
当时南边多匪患,赵策跟在天子身边多年,几乎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往后四年,南方一带的匪患不断被平定。
赵策不常回京,每次回来却也是骂名居多。
人心悬反覆,天道暂虚盈。向来人心不古,遑论帝王。
赵策渐渐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根基不稳的天子,不仅防备着亲王与外戚,更防备有功的进臣。
君王心变,向来如此。
南方湿热,看不到平坦的土地,只有连绵不绝的青山。
枯坐的人只剩他,在某个深夜,赵策心想,就这样吧。
反正,乞儿在变少,天下安定,他所求正在实现,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一转眼,十二载春秋。
妻子问他所求,赵策喉头滚动,依然说出了那年冬天的答案。
“江山平,社稷宁,苍生安。”
“天很晚了,睡觉吧。”
谢清楹听罢,没有发表任何感言,轻拍了一下他,让他上床睡觉。
愿望这种事,一旦跟整个社会扯上关系,就很难评定是否成功。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燕王。
刚躺下,谢清楹又想起那块玉佩,戳了戳赵策的手。
“对了,怎么突然给我一块玉佩?”
“保平安用的。”
不管是佛祖的平安,还是世俗的平安,赵策真的不敢让她再有半分危险了。
说到这里,谢清楹才有些后知后觉,她的声音低了下来。
“今天霜霜与我说了我昏迷后发生的事情,赵策,辛苦你了。”
怀里的人将她抱的更紧了点。
“阿楹,那是你的命……”
“所以,从今以后,我们都不要再冒险好不好?现在我们都不是一个人了。”
女人对危险总是很敏感,谢清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好。”
“明日我送薇薇去谢家,然后去看望皇后和淑妃,不出意外的话,我会等京城局势稳定再回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接薇薇好不好?”
“好。”
谢清楹还想再说,唇上覆来一抹冰凉,男人的声音在身下响起。
“阿楹,再不睡,天要亮了。”
谢清楹:……她就多于这么担心他。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烛光闪烁,掩住室内相拥的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