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在宫道上平稳地行进着,穿过重重宫门,最终稳稳地停在了凤藻宫的殿前。
随着太监的一声唱喏,林珂扶着黛玉下了轿。
黛玉自然还是担心的,然而不过片刻,这些不安就彻底烟消云散了。
才刚一跨进凤藻宫的正殿,一股融融的暖意便扑面而来,夹杂着好闻的瑞脑香气。
“珂儿!玉儿!可算是来了!”
还未等二人行大礼,端坐在凤座之上的秋皇后已是满脸喜色地站了起来,甚至快走了两步,亲自下了玉阶来迎。
“给母后请安......”
“哎呀,今日家宴,哪里来这许多虚礼!”
秋皇后一把拉住了正要下拜的黛玉,保养得宜的手紧紧握着黛玉柔荑,一双凤目在黛玉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里的喜爱简直要溢出来了。
对这个儿媳妇,她确实是打心底里满意的。
就是身子骨瘦弱了些,若是能再丰腴一些就好了,往后定然子孙满堂啊。
“好孩子,外头冷不冷?一路坐轿子可还颠簸?今儿这身衣裳穿得真好看,衬得咱们玉儿越发动人了,倒是便宜了他!”
秋皇后热切地拉着林黛玉问东问西,那亲切劲儿,嘘寒问暖的模样,俨然这两位才是久别重逢的真正母女。
而被晾在一旁的林珂,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摸了摸鼻子,倒像是个还没进门就被嫌弃的女婿。
林珂也不恼,只笑眯眯地看着。
他转过头,看向坐在上首、虽然没起身但脖子也伸得老长的隆安帝。
这位大周朝的至尊,今日并未穿着那身让人望而生畏的明黄龙袍,而是换了一身暗红色的团龙常服,显得稍微随和了些。
此时,隆安帝并未摆出什么帝王的尊严,而是尽力在端着架子,试图表现得像一个寻常人家里既威严又慈祥的长辈。
他一手捋着胡须,脸上挂着一抹略显僵硬的微笑,眼神虽然一直在往林珂和黛玉这边瞟,却还要故作矜持,不肯轻易开口。
大约是昨夜里,秋皇后在他的枕边吹了许久的风,千叮万嘱让他今日莫要板着脸,莫要吓坏了黛玉,才让这位习惯了发号施令的皇帝,不得不这般别扭地演着慈父。
其实他对晚辈还是很慈祥的,只不过上位者做的久了,那股威严是始终展露着的,实在没有办法。
隆安帝心累得很。
他既想表现出对失散多年儿子的关爱,对儿媳当然也是欢迎的,可又拉不下那张九五之尊的脸面,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正自纠结间,忽然眼角余光一瞥,竟瞧见那“逆子正站在下头,嘴角噙着一抹戏谑的笑意,肩膀一耸一耸的,分明是在那里偷笑!
隆安帝顿时恼羞成怒,那点子慈祥装不下去了,眼珠子一瞪,压低了声音喝道:
“混小子,你笑个什么劲儿?还在那儿杵着做什么?没规矩!”
他猜得不错,林珂就是在偷笑隆安帝那副想亲近又放不下架子的别扭模样。
见被发现了,林珂也不慌张,忙收敛了笑意,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声清脆响亮的“父皇”,瞬间便击中了隆安帝那颗其实颇为柔软的老父亲的心。
这还是林珂头一回,在这样的场合如此自然、如此亲近地喊他和秋皇后“父皇”、“母后”。
哪怕之前私下里也喊过,可那总带着几分疏离。
而今日这一声,却是实打实充满了孺慕之情的。
隆安帝只觉得心里那叫一个熨帖,那叫一个舒坦!
方才那点子恼羞成怒,瞬间便丢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他那张紧绷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了一抹发自内心的慈祥笑容。
“好!好!好!”
隆安帝连说了三个好字,虚抬了抬手,“快起来,快起来。今儿是家宴,不必这般多礼。赐座!快赐座!”
待林珂在下首的锦墩上坐定,隆安帝又恢复了那副威严的模样,只是这次自然多了许多温情。
他上下打量了林珂一番,见他气色红润,精神饱满,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忽地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问道:
“珂儿啊,朕之前......让太医院特意调配,着人给你送去的那个方子,你可有按时服用?那可是汇聚了天下奇珍的秘法,最是固本培元的,你可有好好调养?”
林珂刚端起茶杯想喝一口润润喉,一听这话,那口茶差点儿没直接喷出来。
他强行将茶水咽了下去,呛得脸都红了,忙放下茶杯,一边咳嗽一边压低了声音道:
“咳咳......父皇......父皇说什么呢......这大过年的......”
说是给他补身子的,实则……懂的都懂。
隆安帝的子嗣数量,在这历朝历代里,其实还算说得过去。
能在那种风云诡谲、兄弟阋墙的惨烈竞争环境里,还能保证这么几位皇子平安长大,已是不容易了。
但相比起来,林珂这个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嫡子,生活的环境风平浪静,身边又是美女如云,个个都是绝色。
可偏偏......这小子到现在,除了那个藏在城外的秦氏肚子里有一个还未落地的,竟是一个正经的孩子都还没搞出来!
这让隆安帝很是操心啊!
对于一个皇帝来说,他最关心的无非就是王朝的延续,江山的稳固。
而这其中,最关键的,当然就是自己的后代,尤其是这个被他寄予厚望、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嫡子的后代。
所以,他才这般火急火燎,甚至不惜亲自过问儿子的房中事。
见林珂这副尴尬模样,隆安帝却是不以为意,反倒瞪了他一眼,也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那边正拉着黛玉说体己话的秋皇后,见她们并未注意这边,这才稍稍放了心。
他身子前倾,一副过来人的架势,语重心长地教导道:
“你小子还羞个什么?咱们爷俩那是亲父子,和朕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臭小子,朕须得警告你。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虽说大事要紧,可这开枝散叶,亦是家国天下的根本!”
“当今之计,子嗣应是重中之重!你莫要仗着年轻,便不知节制......到时候倘若......”
隆安帝越说越来劲,甚至开始传授起自个儿当年的经验来,什么“雨露均沾”,什么“保养之道”,听得林珂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只觉得自个儿仿佛穿越回了后世,正坐在过年回家的饭桌上,被七大姑八大姨围着,进行令人窒息的催婚、催生环节。
偏偏这催生的人是皇帝,他还不能像后世那样寻个借口溜之大吉,只能硬着头皮,在那儿唯唯诺诺地应着:“是......是......父皇教训得是......儿臣记下了......儿臣一定努力......”
好在这时候,那边的秋皇后与林黛玉终于聊完了体己话。
秋皇后转过头来,见那父子俩头碰头地凑在一处,也不知在嘀咕些什么,便笑道:
“陛下,珂儿。你们爷俩这是在说什么悄悄话呢?还有多少话要说?时辰也不早了,咱们也该往宁寿宫去了。莫要让老人家等急了。”
林珂闻言,如蒙大赦!
他连忙站起身来,甚至比平日里还要利索几分,大声道:“母后说得是!儿臣这就准备好了!咱们快些去给皇祖父皇祖母请安吧!”
隆安帝有些意犹未尽地止住了话头,颇为遗憾地看了林珂一眼,似乎还有许多御女心经没来得及传授。
不过他也知道规矩,便也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袍,恢复了那副帝王的威仪。
“既如此,摆驾吧。”
一行人这才浩浩荡荡地出了凤藻宫,往太上皇与太后所在而去。
趁着上轿之前,林珂走在黛玉身侧,悄悄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黛玉见他这副如释重负的模样,不由得掩嘴偷笑,悄悄伸出手指,在他手心里挠了一下,低声问道:
“哥哥方才......是不是被陛下训话了?”
林珂苦笑一声,回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低声道:
“父皇提醒了我一些事情,也是和你有关的......好妹妹,你等着,往后咱们可得好好努力一番,万不能辜负了父皇的一片苦心啊!”
黛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顿时羞得满面通红,狠狠地啐了他一口,再不敢多问了。
林黛玉甩开他,径直往秋皇后的凤驾那边去了。
秋皇后见她过来,脸上顿时笑开了花,竟是破了规矩,亲自招手邀她与自己同乘一轿。
两个女人很快便钻进了凤辇里,帘子一放,也不知在里头嘀嘀咕咕聊些什么体己话去了。
既然如此,林珂自然也要与隆安帝同行。
帝王的御辇比凤辇更为宽大,明黄色的帷幔垂下,将外头的寒风与视线一并隔绝。
车厢内,气氛却略微有些沉闷。
两个男人相对而坐,一时竟找不出多少话题。
隆安帝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儿子,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希望林珂像他那几个养在深宫的儿子一样,在他面前表现得那么谄媚、小心翼翼,满眼都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却把最珍贵的父子亲情置于脑后。
这想法,说起来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他自己当年为了夺嫡,与兄弟们斗得你死我活,甚至连太上皇面前都不曾这般真心过,哪里还在乎过什么亲情?
如今老了,坐稳了江山,倒是反过来要求起自己的孩子来了。
何况,若非林珂被他早早地内定成了储君,又是失散多年才寻回来的,带着那份愧疚与补偿的心思。
若是换个情境,保不齐林珂这般对他嘘寒问暖,反倒会让多疑的隆安帝心生警惕,觉得这孩子心机深沉,所图甚大。
但总之,现在林珂犯不着这么做,他那份坦荡与自在,反倒让隆安帝对他更满意些。
所谓“远香近臭”,大约就是这个理儿。
养在身边的儿子,虽然日日能见着,但也更容易让人瞧见他们的缺点和算计。
相比起来,林珂这个自幼养在外头、经受了民间风霜(其实并没有)的孩子,看起来就要优秀许多,也懂事许多。
隆安帝在心里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绝对不可能承认,这是因为林如海在教导孩子方面,确实比自己强了那么一点点。
马车辚辚而行,两个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会儿。
期间,隆安帝也不着痕迹地抛出了几个关于朝政民生的问题,考校了一番林珂的见解。
林珂也不藏拙,结合着自己前世的见识与今生的所见所闻,一一作答。
虽说某些地方还显得有些稚嫩,不够老辣,但那份心怀百姓、想要处理好政务的赤诚之心,却是做不得假的。
隆安帝听着,频频点头,心中很是满意。
这孩子,虽然性子跳脱了些,但大是大非上却是个拎得清的。
总比其他几个,为了那个位子,整日里不务正业,尽琢磨些拉帮结派、阴谋诡计的旁门左道要强上百倍!
眼看着宁寿宫将至,隆安帝收起了考校的心思,面色变得有些复杂。
他深深地看了林珂一眼,最后只叮嘱了一句:
“珂儿啊,往后......多照顾照顾你那些个兄弟。”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苍凉:“如若他们日后......有些太不像话,你也须得体谅些。只要不犯下什么谋逆大罪,能容忍的,便容忍一二吧。”
“至少为父在时,是不愿见你们兄弟阋墙,兵戈相见的。”
隆安帝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有些游离,似乎透过了林珂,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的太上皇,是不是也是一般无二的心思呢?
可惜,那时候的自己,并没有听进去。
不过庆幸的也是没有听进去。
林珂闻言,神色一肃。
他自然明白隆安帝这番话的分量。
不管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不管那几个兄弟是否会安分,不管自己会不会如隆安帝设想的那般宽宏大量,现在给隆安帝一个承诺,让他安心,总是为人子应该做的。
“父皇放心。”林珂郑重地拱手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只要几位皇兄规规矩矩,我必不负他们。”
隆安帝欣慰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