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朗拒受王爵的余波尚未平息,大殿内所有人的心绪都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阵阵。然而,未等这涟漪平复,另一道更加令人震惊的波澜,已骤然掀起。
就在景和帝刚刚准了夏明朗所请,话音落下的刹那,武将班列最前方,那道英挺的身影动了。
纪昕云一步踏出,动作流畅而决绝。她没有去看身旁或身后那些同僚惊愕的目光,也没有去看龙椅上神色微凝的景和帝。她的目光平视前方,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殿墙,望向了遥远的天际线。
然后,在百官尚未完全从夏明朗带来的震撼中回过神时,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措手不及的动作——她抬起双手,稳稳地摘下了头顶那象征着一品军侯爵位与兵部尚书权柄的七梁进贤冠!
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垂落,衬得她未施粉黛的脸庞愈发清冽,也让她在一众冠冕堂皇的朝臣中,显得格外突兀与……决然。
“陛下。”
她的声音响起,清晰、冷静,不带丝毫犹豫与波澜,如同雪山融化的冰泉,流淌在寂静的大殿之中。
“臣,纪昕云,恳请陛下恩准——辞去靖国侯爵位,卸任兵部尚书一职,解甲归田。”
“嗡——!”
如果说夏明朗拒受王爵是投石入湖,那么纪昕云此刻的举动,无异于在湖心引爆了一颗惊雷!
辞爵!辞官!解甲归田!
一连三个请求,一个比一个震撼!靖国侯,世袭罔替的超品爵位!兵部尚书,执掌天下兵马的核心权柄!这些都是刚刚由皇帝金口玉言、当众册封的,墨迹未干,荣宠加身!她竟然……竟然要一并辞去?!
疯了!简直是疯了!百官之中,不少人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些老成持重的文官更是皱紧了眉头,心中暗道此女莫非是恃功而骄,以此要挟君王?还是说……她与那夏明朗早有默契,要一同脱离朝堂?
景和帝姬恒的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他预料到纪昕云或许会对执掌天下兵马有所推辞,毕竟此举确实会引来无数猜忌与攻讦,但他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决绝,连爵位都不要,直接要求“解甲归田”!
“纪卿……”景和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何出此言?可是朕有何处安排不当,令卿寒心?”
“陛下误会了。”纪昕云微微躬身,姿态恭敬,语气却依旧坚定如铁,“陛下厚赏,恩重如山,臣感激涕零,岂有寒心之理?”
她抬起头,目光坦然地对上景和帝探究的视线,声音平稳地陈述着自己的理由,每一条,都敲打在众人心坎上:
“其一,陛下曾言,逆乱已平,当与民休息。如今天下兵马,首重整编安抚,削减冗兵,减轻百姓负担。此乃文治之功,需老成持重、精通庶务之臣统筹,非臣这等惯于征伐之将所能胜任。兵部尚书之位,关乎国本,臣不敢以己之短,误国之大事。”
这一条,合情合理,点出了自己作为纯粹武将,在和平建设时期可能存在的短板,也彰显了不恋权位、以国事为重的胸怀。
“其二,”她的目光扫过殿内那些神色各异的文武官员,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澹澹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边疆已靖,朝中能臣辈出,栋梁之材济济。臣一介女流,多年征战,身心俱疲,实不愿再陷于朝堂纷争、案牍劳形之中。”
“女流”二字,她说得极其自然,却让殿内许多原本对她身居高位心存芥蒂的官员,面色微变。是啊,她终究是个女子。连年征战,刀头舔血,如今逆首伏诛,天下初定,她想要卸下重担,回归平静,于情于理,似乎……也说得过去?
“其三,”纪昕云的声音微微低沉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哑,仿佛勾起了某些深埋的记忆,“黑水河畔,风嚎谷中,天雄关前……无数袍泽血染沙场,马革裹尸。臣每每思之,心痛如绞。如今战事已了,臣别无他求,只愿能远离这是非纷扰之地,觅一清净之处,了此残生,也算……对得起那些逝去的英魂。”
最后这一条,带着浓烈的情感色彩,提及了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瞬间触动了许多武将的内心。就连一些文官,也不禁为之动容。功成名就之后,不忘战死袍泽,宁愿放弃荣华富贵,以求心安……这份情义,让人无法轻易指责。
三条理由,一条出于公心,一条关乎自身,一条源于情义。层层递进,有理有据,有情有义,将她辞官的理由阐述得清晰而坚定。
她站在那里,手持那顶沉重的进贤冠,乌发垂肩,目光清澈而决绝。没有委屈,没有抱怨,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与放下。
这一刻,再无人觉得她是在故作姿态,也无人敢再以小女子之心度之。她的选择,与夏明朗的拒绝王爵,似乎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呼应。他们都选择了在权力的巅峰,急流勇退,去追寻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
景和帝沉默了。他看着殿下那个卸下冠冕、更显风骨卓然的女将,心中百感交集。他深知,纪昕云去意已决,强留无益,反而会伤了君臣之间的这份难得的情谊与默契。
大殿之内,一片寂静。唯有纪昕云手中那顶进贤冠上的玉珠,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闪烁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她在等待,等待着龙椅上那位年轻帝王,最后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