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若阳的小屁股真正陷进那厚实、温暖、如同顶级毛毡般浓密坚韧的黑白虎毛里时，他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那毛发如此丰厚，瞬间就淹没了他的小腿肚，只露出两只小小的棉鞋悬在外面晃荡。他本能地伸出小手，紧紧抓住了小斑颈后那粗硬如钢鬃的长毛，小脸上又是新奇又是紧张，但唯独没有害怕。
小斑巨大的身躯纹丝不动，仿佛背上落下的不是几十斤的重量，而是一片轻盈的雪花。它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趴伏的姿势，让背上的小人儿坐得更稳当些，喉咙里的呼噜声平稳而低沉，如同最可靠的地基在震动。
张卫国没有立刻松手，他的大手还虚虚地护在儿子的腰侧。他的目光，却已穿透了眼前这温馨又奇异的画面，投向了七年前那个同样被风雪覆盖的山林。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那也是个雪天，风像刀子。他在雪窝子里发现的，是比眼前儿子还要小得多的一团——瑟瑟发抖，浑身湿透，连站都站不稳，细弱的四肢在厚厚的积雪里徒劳地划拉着，留下几行凌乱可怜的小小爪印，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雪彻底吞噬。那无助的呜咽，细若游丝，带着对这个世界最本能的恐惧。他脱下那件油渍麻花、带着汗味和硝烟味的破棉袄，把这冰凉的、颤抖的小生命裹紧，用胸膛的温度去暖它……那小小的梅花爪印，深深浅浅，踉踉跄跄，烙印在雪地上，也烙印在他心里。
而此刻，就在眼前。
自己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穿着厚实暖和的棉袄棉裤，小脸红扑扑的，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无畏，稳稳地骑坐在那已长成庞然大物的“兄弟”背上。小斑宽阔的脊背坚实如山岳，承载着这份沉甸甸的温情。孩子的小手抓着粗硬的虎毛，那姿态，竟与当年雪地上蹒跚的小虎，隔着七载寒暑，在张卫国的视野里奇异地交叠、重合。
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征兆地冲上张卫国的眼眶，又酸又烫。他猛地仰起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试图把那突如其来的哽咽压下去。视线却迅速地被一层温热的水汽弥漫、模糊。凛冽的寒风刮过他被冻得皲裂的脸颊，带来刺痛的凉意，却吹不干那瞬间涌出的滚烫。
他飞快地抬起胳膊，用那件旧羊皮大氅油渍麻花的袖口，狠狠地、胡乱地在眼睛上蹭了一把。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眼皮，带来清晰的刺痛感。再放下手时，眼圈周围明显红了一圈，眼底还残留着未退的血丝和水光，但脸上已经强行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却无比灿烂的笑容。
“好……好小子！”他声音沙哑得厉害，重重地拍了一下小斑厚实的肩胛，又轻轻碰了碰儿子的小腿，“都……都是好样的！”
李强站在一旁，将张卫国瞬间的情绪失控尽收眼底。这个铁打的汉子，握着红缨枪杆子的手松了又紧。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背上的枪裹得更严实了些，往旁边让了一步。他看向趴在雪地上温顺如老牛的小斑，再看看它背上那兴奋得小脸放光的张若阳，最后目光落在张卫国那泛红的眼眶和强撑的笑容上，那张被山风刻满沟壑的黑脸上，也缓缓地、慢慢地，绽开一个无声的、带着深深感慨和温暖的笑纹。
小斑似乎感受到了背上小人儿的兴奋和信任，喉咙里发出一声更加低沉悦耳的呼噜。它甩了甩巨大的头颅，震落几片挂在眉骨白毛上的晶莹雪粒。然后，那四条如同裹着钢铁的粗壮腿肢，肌肉在光滑的皮毛下如流水般起伏滚动，稳稳地、从容地撑起了它那近千斤的伟岸身躯。
它没有立刻迈步，而是先微微侧过头，琥珀色的巨瞳再次温和地看了一眼背上的张若阳，仿佛在无声地确认。张若阳小手紧紧抓着它颈后的长毛，非但不害怕，反而因为身体的微微升高而兴奋地低呼一声，小屁股在厚毛里又往下陷了陷，调整着坐姿，像骑上了一匹神骏非凡的坐骑。
“走喽！哥！咱回家！”张若阳清脆的童音再次响起，带着全然的依赖和快乐。
小斑仿佛听懂了这声号令。它迈开了步子，动作沉稳而矫健。磨盘大小的虎爪，包裹着厚实粗糙的肉垫，悄无声息地陷入深厚的积雪之中，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深陷的雪窝。庞大的身躯移动起来，带着一种山峦移动般的沉稳气势，却偏偏又透着一股奇异的轻盈感，雪沫子在它脚边无声飞扬，如同腾起的细碎云雾。
张卫国和李强一左一右，跟在旁边。张卫国的大手始终虚虚地护在儿子腰侧不远的地方，目光须臾不离。李强则稍稍落后半个身位，警惕而不失温和的目光扫视着四周寂静的雪林，肩上的红缨枪穗在风中轻轻摇曳。
张若阳坐在高高的虎背上，视野前所未有的开阔。平日需要仰望的松树枝桠，此刻仿佛近在咫尺。他好奇地伸出小手，试图去够头顶一根挂满晶莹“树挂”（雾凇）的低垂松枝，小身子随着小斑的步伐微微晃动。
“坐稳喽！别瞎够！”张卫国赶紧提醒，声音带着紧张。
小斑仿佛感知到了背上小家伙的动作，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咕噜，像是安抚，又像是告诫。它行走的节奏没有丝毫紊乱，依旧平稳如山。
“爹！你看！哥走路一点声儿都没有！比俺踩雪轻多了！”张若阳发现了新大陆，惊奇地喊道。确实，只有小斑深深的爪印留在雪地里，那厚实的肉垫让它庞大的身躯移动时几乎没有声息，只有积雪被挤压时发出的极轻微的“噗噗”声。
“那可不，”李强在后面笑着接话，声音在空旷的雪林里显得很清晰，“你哥可是山里的老猎手，走路带响儿，兔子狍子早跑没影了！这叫本事！”
“哥真厉害！”张若阳由衷地赞叹，小手又爱惜地摸了摸小斑颈后冰冷顺滑的长毛。
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云层和层层叠叠挂满雪凇的枝桠，吝啬地洒下几缕稀薄的光柱。光柱里飞舞着细小的冰晶，像撒落的金粉。其中一束光，恰好斜斜地打在小斑行进中的侧脸上。
那光勾勒着它头颅硬朗如斧削的轮廓，照亮了它微微眯起的琥珀色眼瞳，那眼神温顺平和，再无半分戾气。光线也清晰地映照出它肩胛处那道深褐色、如同巨大蜈蚣般盘踞的陈旧伤疤——那是与灰阎王搏命留下的印记，是它过往峥嵘岁月的勋章，此刻在这温情的归途上，却显出一种奇异的柔和。
光同样照亮了虎背上小小的张若阳。他裹在厚实的棉衣棉帽里，只露出一张被风吹得红扑扑的小脸和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他微微张着小嘴，新奇又满足地看着两旁缓缓后退的雪树琼枝，小手紧紧抓着小斑的毛发，小小的身体随着巨虎沉稳的步伐微微起伏，整个人陷在厚实温暖的黑白虎毛中，像被最强大的力量温柔地守护着，安全又踏实。
张卫国走在光影之外，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光柱里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他看着儿子新奇兴奋的小脸，看着小斑那在阳光下闪烁着油润光泽的皮毛和温顺垂下的眼帘，看着它负重前行却依旧从容沉稳的步伐……七年前那个在暴风雪中几乎冻僵的、蹒跚的小小身影，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与眼前这雄壮如山却又温情脉脉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切换、重叠。
他仿佛又听到了那细弱无助的呜咽，感受到了怀里那小生命冰凉刺骨的颤抖，看到了雪地上那行随时可能被风雪抹去的、踉跄的小爪印……
而此刻，爪印变成了深陷的虎掌足迹，稳稳地烙印在雪原上，一路向前。呜咽变成了孩子清脆的欢笑和巨虎低沉安稳的呼噜。那小小的、需要他拼死守护的生命，如今正被另一个他用生命守护过的生命，稳稳地驮在背上，行走在归家的路上。
一股更汹涌的热浪猛地冲撞着张卫国的眼眶和鼻腔，比刚才更甚。他死死咬住后槽牙，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岩石般坚硬。他再次猛地别过脸，粗重地喘息着，试图用寒冷的空气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视线彻底模糊了，眼前壮美的雪林和那令他心头发烫的身影，都变成了一片晃动的、朦胧的光斑。
他抬起手，这次没有用袖子，而是用冻得发红、布满老茧的手背，更加用力、近乎粗鲁地在眼睛上狠狠抹过。冰凉的皮肤摩擦着发热的眼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眨掉那些不受控制的水汽，努力让视线重新清晰。
前方，小斑驮着张若阳，已经走出了那道短暂的光柱，重新没入林间略显晦暗的雪色之中。但那一大一小、和谐得不可思议的背影，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清晰地印在了张卫国的眼底心间。
雪原上，小斑驮着张若阳稳步前行，厚实的虎爪无声地陷进积雪，留下碗口大的深坑。
张卫国和李强一左一右护在两侧，脚下的靰鞡鞋踩在冻硬的雪壳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嘎吱”声，是这片寂静山林里唯一的伴奏。
张若阳的小手紧紧攥着小斑颈后钢针般粗硬的长毛，小脸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像黑曜石，新奇地打量着两旁挂满“树挂”的松柏枝桠，枝头沉甸甸的积雪被风一吹，簌簌落下细碎的冰晶。
“爹，俺哥的毛真厚实，比咱家炕头的狗皮褥子还暖和！”张若阳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在空旷的雪野里传开。
“那是！你哥这一身皮毛，可是顶风冒雪、刀山火海里滚出来的宝贝！”张卫国咧开嘴，露出被冷风吹得发白的牙齿，语气里满是自豪，眼神却始终没离开过儿子和身下的巨虎。李强跟在侧后方半步，肩头那杆油布包裹的红缨枪穗子随风轻轻晃动，他警惕的目光像梳子一样扫过前方密匝匝的灌木丛和嶙峋的怪石，耳朵捕捉着风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多年的山林经验让他像绷紧的弓弦。
就在这时，行进中的小斑毫无征兆地猛地顿住了脚步！
它那颗巨大的头颅瞬间昂起，宽厚肩背上虬结如铁的肌肉块块坟起，油亮的黑白皮毛根根炸立，仿佛凭空膨胀了一圈！原本半眯着、透着温顺的琥珀色竖瞳骤然收缩成两道冰冷的细线，锐利如刀锋，死死锁定了右前方一片被积雪压弯了腰的茂密“榛柴棵子”（榛树灌木丛）。更明显的是它那双硕大的耳朵，平日是放松地贴在脑袋两侧，此刻却如机翼般笔直地竖立、转动着朝向那片灌木——正是野兽高度警觉、捕捉声源的“飞机耳”！
一股无形的、令人汗毛倒竖的凶戾之气，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以它为中心弥漫开来，压得四周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有东西！”李强反应快得惊人，几乎是和小斑炸毛的同一瞬间低吼出声，声音像砂纸摩擦般紧绷。他根本来不及细想，身体的本能已经超越思维，一个箭步就蹿到了小斑身侧，两只布满老茧、粗壮有力的大手闪电般探出，没去碰小斑，而是精准地卡在张若阳的腋下，像抄起一袋粮食似的，猛地将他从小斑厚实的背脊上薅了下来，紧紧护在自己坚实的胸膛前！
“唔！”张若阳被这突如其来的腾空吓了一跳，小手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嘴里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几乎就在李强刚把孩子抱离虎背的刹那，小斑动了！
它庞大的身躯没有发出任何预兆性的咆哮，只是那炸立的毛发下，流畅的肌肉线条如同蓄满劲道的钢索猛地绞紧！
巨大的头颅微微压低，四肢强健的腿肢弯曲，厚实的肉垫深深陷入雪中，整个姿态瞬间从沉稳如山变成了蓄势待发的猎杀者！
它如同一道贴着地面疾掠而过的黑白闪电，悄无声息却又迅疾无比地朝着那片可疑的榛柴棵子潜行而去！
每一步落下都轻盈得不可思议，庞大的身躯在林间交错的光影和厚厚积雪的掩护下，竟显出几分鬼魅般的飘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