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国那句“雪比今年大……”还在屋里打着旋儿，像块冻透了的石头，沉甸甸砸在土炕上。
油灯的火苗被门缝儿钻进来的冷风抽得忽明忽暗，在徐若琴煞白的脸上、林涵茫然瞪大的眼睛里、还有张若阳懵懂的小脸上，投下跳跃不安的影子。
炕沿上那个被烟头烫出来的小坑，张卫国粗粝的手指头还在无意识地抠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要把什么陈年的痛楚抠出来。
“哥……哥？”
张若阳先打破了这死水一样的寂静，小脑袋瓜显然还没绕过弯儿来。
他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看爹那张写满复杂故事的脸，最后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娘。
徐若琴嘴唇哆嗦着，手里纳了一半的鞋底子掉在炕席上，顶针滚到墙角，发出“叮当”一声脆响。她没去捡，只是死死盯着张卫国，眼神里有震惊，有难以置信，也有一丝被猛然揭开的、深藏的恐惧。
“爹，你还有个儿子？我还有个哥？他在哪儿？长得啥样？比林涵姐姐还大不？”
张若阳的疑问像连珠炮似的蹦出来，小脸因为兴奋和好奇涨得通红。他骨碌一下从炕桌边爬起来，扑到张卫国腿边，小手抓住他爹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得毛边的旧棉袄袖子，使劲摇晃。
“爹！带我去！带我去看看俺哥！他在山上吗？是不是在赵刚叔那儿？”
山林？
对，在山上！
张卫国心里像被小儿子这热乎劲儿烫了一下，又酸又胀。他看着儿子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阴霾，只有对“哥哥”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亲人的无限憧憬。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那股子从心底翻上来的苦涩。这孩子哪里知道，他口中的“哥哥”，不是能一起滚雪球、掏鸟窝的玩伴，而是那头曾与他爹生死与共、啸聚山林，如今已归隐莽莽雪原的白虎。
“嗯哪，”张卫国粗糙的大手落在儿子细软的头发上，轻轻揉了揉，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是得去看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妻子依旧苍白的脸，又落在林涵若有所思的神情上，“去看看……你哥。”
“啥时候去？明儿个一早就去！？”张若阳急不可耐，小身子扭动着，恨不能立刻插翅膀飞出去。
“急啥？”徐若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点劫后余生的虚浮，更多的是担忧，“这大冷的天，雪壳子硬得硌脚，孩子才多大？那老林子是好进的？再碰上……”
她没敢说出那个名字，但眼神里的恐惧说明了一切。灰阎王虽然没了，可那深山老林，谁知道还藏着啥凶险？
“娘，俺不怕！”张若阳挺起小胸脯，学着大人样，“俺都七岁了！爹说过，俺们老张家的种，没孬的！俺要见俺哥！”
他扭头又拽张卫国的袖子，“爹，爹，你有法子叫俺哥出来不？他住哪疙瘩啊？”
张卫国没立刻回答儿子，他慢慢松开抠炕沿的手指，那只手伸进了自己旧棉袄的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摸索着。
棉袄是徐若琴用旧棉花絮了又絮的，厚实但僵硬，窸窸窣窣响了一阵。他掏出来的不是钱票子，也不是烟袋锅，而是一个用褪了色的红布条，紧紧缠裹着的小物件。那红布条磨得起了毛边，颜色也黯淡得发乌，显然揣在怀里年头不短了。
他一层层，小心翼翼地解开那红布条。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手上。
油灯光下，露出来的，是一枚约莫寸许长、弯月形的物件。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带着点象牙黄的骨质光泽，表面被摩挲得极其光滑，在灯光下流转着一层柔和的包浆，像块上好的老玉。
一端被打磨得略尖，另一端则钻了个小孔，拴着半截同样磨损得厉害的红绳头。
“这……这是啥？”张若阳好奇地凑近，伸出小手指想碰又不敢碰。
“哨子。”
张卫国低沉地说，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骨哨，指腹习惯性地在那光滑温润的表面上蹭了蹭，仿佛在确认一件稀世珍宝。
“骨头做的哨子。”
“谁的骨头？”张若阳忍不住问，眉头微蹙。
张卫国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土坯墙，望向了黑龙山深处。
“你哥……它小时候换牙，掉下来的虎牙。你老朱爷摘着了，说这是山神爷赏的宝，留着。他手巧，费了老鼻子劲，拿小锉刀一点一点磨，钻了孔，做成了这骨哨。他说……”
张卫国的声音更低缓了，带着一种对逝去老友的追忆。
“这玩意儿，紧要关头吹响了，能唤回山里的灵兽。再不济，等家里揭不开锅，子孙后代实在没活路了，拿它去大城市，兴许能换回不少救命粮。”
徐若琴倒吸一口凉气，看着那枚小小的骨哨，眼神复杂。
“吹它！爹！快吹它！叫俺哥回家！”张若阳可没那么多心思，他只觉得这“哨子”神奇极了，能叫来他心心念念的哥哥。
张卫国没立刻吹。
他把骨哨攥在手心，感受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冰凉硬物硌着掌心的老茧。他抬眼看向李强家的方向：“这事儿，得叫上你强子叔。”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灰蒙蒙的，屯子里的公鸡刚扯开嗓子叫了头遍。
地上的积雪被踩得瓷实，像一层硬壳，踩上去“嘎吱嘎吱”响得干脆。
张卫国给张若阳裹得严严实实，厚棉裤、大棉袄，狗皮帽子一直压到眉毛，脖子上围着徐若琴连夜翻出来的新围脖，就露俩黑溜溜的眼睛在外头。
他自己也套上了最厚实的羊皮大氅，腰里扎了根麻绳。徐若琴站在门口，怀里抱着还在熟睡的小儿子，脸上是化不开的担忧，千叮咛万嘱咐：“看着点孩子！早点回来！山里头……小心着点！”
“知道。”
张卫国应了一声，声音闷在围脖里。他牵起张若阳的小手，那小手戴着厚厚的棉手套，像个小圆球。
李强已经在院门外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