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的秋天,来得果决而清朗。几场秋雨过后,暑气涤荡一空,天空是高远的湛蓝,空气里满是植物成熟的干燥香气。小院里,那两件耗费了整个夏天的“特别”活计,终于尘埃落定。
王娟主理的“东北二十四节气”木雕插画,二十四块椴木板依次排开,从“立春”地气微茫的淡赭刻痕,到“大寒”冰封雪覆的凝白肌理,没有具体的人物或场景,却用木头的天然色泽、刀法的疏密节奏、抽象的符号暗示,完整勾勒出了一年时光在东北大地上的流转呼吸。群众艺术馆的馆长和几位民俗专家来看成品时,惊叹不已。一位老专家抚摸着“霜降”板上那些仿佛自然凝结的霜花纹路,连连点头:“好!有意境,不俗气!这才是咱们东北的节气,有筋骨,有气象!” 这套作品被定为民俗展厅的永久陈列,王娟的名字,第一次独立地刻在了作品说明牌上。她没说什么,只是更沉默地投入了下一个任务——为艺术馆即将出版的地方工艺图录,绘制“北木”代表作品的线描解析图。
宋志学和李强合作的茶室器具,也交到了那位林建筑师手中。林建筑师在自己的茶室里,用了整整一个下午来“验收”。他极有仪式感地净手、焚香,然后才逐一拿起那套鸡翅木茶壶、黑胡桃木茶盅、线条极简却韵味无穷的花器,细细摩挲、审视、试用。茶汤注入壶中,水流无声;壶盖合上,严丝合缝,气息内敛;茶盅弧线贴合唇际,温润妥帖。林建筑师一言不发,但眼中越来越亮的光,透露了他的满意。最后,他放下茶盅,对陪同前来的秦建国深深鞠了一躬:“秦师傅,还有两位小师傅,这套器具,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它极简,却不冰冷;有现代设计的筋骨,却充满了手作的温度和东方的禅静。谢谢你们,让它从图纸变成了可以呼吸、可以对话的物件。” 这套茶具后来被拍成照片,刊登在一本发行量不大的专业建筑与室内设计杂志上,旁边附有林建筑师撰写的一篇短文,称赞“北木”在传统工艺与现代设计之间找到了“一种珍贵的平衡”。这对宋志学是巨大的鼓舞,也让他对秦建国所说的“顺”——顺眼、顺手、顺心——有了更深切的体悟。
这两件事的成功,像两股清风,吹散了陈经理二次登门带来的些许阴郁,也让小院内部那种并行的、略带竞争感的创作张力,转化成了更坚实的相互认可与默契。李强对宋志学那些“奇思妙想”多了几分理解与技术支持上的尊重;宋志学也对李强扎实的“基本功”和王娟沉潜的“研究心”有了新的认识。秦建国看在眼里,心中欣慰。他知道,一个能容纳不同禀赋、不同路径的团队,才更有生命力。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十月的一天,一封挂号信送到了小院。信封上印着南方某市工商行政管理局的红头。秦建国心里一紧,拆开一看,内容却让他眉头紧锁。
信是一份“商标异议通知书”的副本。通知显示,有一家位于特区的“南国木艺有限公司”,以“‘北木’商标缺乏显着性,且与其在先申请并已进入公告期的‘南木’商标构成近似,易导致消费者混淆误认”为由,对“北木”的商标注册申请提出了正式异议。要求“北木”方面在规定期限内提交答辩理由和证据。
“南木?” 李强拿过信纸,瞪大了眼,“这……这不是明摆着跟咱们打擂台吗?咱们在北,他们在南,这能算近似?”
王娟迅速冷静下来,她接过信件仔细阅读法律条文部分:“师父,看来我们之前的担心没错。‘北木’‘南木’,虽然方位不同,但都属于描述性较弱、指向行业大类的词汇。对方很可能是在我们第一次被驳回后,看到了商机,抢先注册了‘南木’,现在反过来阻击我们。这是一种……商业策略。”
宋志学气得脸发红:“卑鄙!他们做过什么像样的东西吗?就凭一个名字,就想拦我们的路?”
秦建国沉默了许久,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他想起陈经理临走时那句“希望您以后不会后悔”,想起那份诱人的合作方案。难道,这就是“后悔”的开始?用这种手段?
“先别急着下结论。”秦建国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沉,“人家是按规矩提的异议,咱们也得按规矩来。娟子,这事儿得你多费心。咱们得把咱们‘北木’不是随便叫的理儿,说清楚,立得住。从关老爷子,到咱们这些年的东西,到街坊邻居的认可,到北京、到国外的那些展览……凡是能证明‘北木’这个名字是咱们实实在在干出来、有根基、有影响的,都整理出来。还有,”他看向王娟,“咱们那个‘木之脉’的图形,是关键。它和‘南木’肯定不一样,这个区别,要突出。”
王娟重重点头:“我明白,师父。这是咱们的‘根’,必须护住。”
接下来的日子,小院的气氛再次绷紧。王娟放下了手头所有其他工作,全力准备商标异议答辩材料。她整理了厚厚一摞证据:从最早的作品照片、媒体剪报、广交会邀请函、欧洲展览画册、北京研讨会通知,到街坊邻居、合作单位出具的证明信,再到“木之脉”图形的设计说明和与“北木”品牌关联性的详细阐述。她甚至请沈念秋帮忙,将一些关键内容翻译成了简单的英文摘要,以体现“北木”已具有一定的国际认知度。每一份证据都编号、列表、附上简要说明,做得一丝不苟,如同她梳理工艺数据一样严谨。
秦建国则带着其他徒弟,继续日常的活计,但心境已大不相同。每一次下刀,每一次打磨,仿佛都带着一种为“正名”而战的郑重。李强干活更加一丝不苟,仿佛要将“北木”的“实在”刻进每一道木纹里。宋志学在设计新作品时,也下意识地更加注重凸显“北木”独有的气质,思考如何将“木之脉”的意蕴融入其中。连李刚,在打磨一块给街坊做的普通案板时,都格外用心,嘴里还念叨:“这可是咱们‘北木’做的案板……”
答辩材料寄出后,又是漫长的等待。这一次的等待,比之前更加煎熬,因为它直接关系到“北木”这个名字能否合法地、独属于这个春城的小院。
秋去冬来,第一场雪落下时,秦建国接到了省轻工业厅吴处长的电话。吴处长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些失真,但语气是欣慰的:“秦师傅,你们的答辩材料,我们看了,也转给了相关方面。做得非常扎实,很有说服力!尤其是那个‘木之脉’图形,以及你们对品牌内涵和文化传承的阐述,是亮点。现在,就看商标局的最终裁定了。要有信心!”
信心,秦建国有。但面对这种完全陌生的商业和法律博弈,他更多的是凭着一股“理直气壮”的劲儿在支撑。他相信“北木”是干出来的,不是抢来的。
然而,生活总有意外之喜,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回响”。十一月底,一位来自北京、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经人介绍,辗转找到了小院。老者姓顾,是国内一家顶尖艺术类出版社的资深编辑,也是那本刊登了“北木”茶具照片的杂志的编委之一。他在林建筑师那里看到了实物,极为欣赏,特意前来。
顾编辑没有谈商业,也没有提商标。他只是在院子里慢慢地走,静静地看,和秦建国聊木头,聊手艺,聊关老爷子,聊《痕·迹》在柏林引起的思考。最后,他提出一个请求:希望由他的出版社,为“北木”出版一本作品集。不是宣传画册,而是一本有分量的、图文并茂的、深入探讨“北木”工艺理念、创作脉络与文化价值的书。
“秦师傅,你们的作品和你们的路子,让我看到了一种在急速变化的时代里,特别珍贵的东西——对手艺本心的坚守,对材料与土地的敬畏,以及那种将传统内生性转化为当代表达的可能。”顾编辑诚恳地说,“这本书,不为了赚钱,是为了记录,为了给后来者留下一点值得思考的样本。你们看,是否愿意?”
这个提议,完全出乎秦建国的意料。出书?那是文化人、大艺术家的事。他们只是一个胡同里的小小作坊。
王娟、宋志学等人却激动不已。这意味着,“北木”的“道理”,将被更系统、更正式地记录和传播。
秦建国看着顾编辑真诚的眼睛,又看看院子里那些沉默的木头和徒弟们期待的脸,缓缓点了点头:“顾老师,您不嫌弃,我们愿意试试。只是,我们怕说得不好,写得不好。”
“真诚,就是最好的文笔。”顾编辑笑了,“我们一起努力。”
这个冬天,因为这本计划中的书,小院在等待商标裁决的焦虑中,找到了另一个沉潜和梳理的方向。顾编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住几天,和王娟一起整理资料,和秦建国及徒弟们深入访谈,拍摄作品细节和工作场景。这个过程,本身就像一次对“北木”十年历程的深情回望与理性审视,让每一个人都对自己所做的事,有了更清晰、也更厚重的认知。
大雪封门时,小院的炉火旁,常常围坐着讨论书稿结构、挑选照片的人群。商标之争的硝烟,似乎暂时被这温暖的、属于文化建构的气息冲淡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扫尘祭灶的忙碌中,一封挂号信再次送达。这次,信封上印着国家工商行政管理局商标局的红章。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秦建国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深吸一口气,拆开了信封。
里面是一份《商标异议裁定书》。裁定结果:异议人所提理由部分成立,“北木”文字作为商标显着性较弱,予以驳回;但“北木”文字与“木之脉”图形结合而成的整体商标标志,具有显着特征,且与异议人引证的“南木”商标在整体外观、含义及呼叫上区别明显,未构成近似商标。因此,异议理由不成立,核准“北木”(含图形)商标注册。
核准注册!
短暂的寂静后,小院里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欢呼。李强一把抱起李刚转了个圈,宋志学和王娟击掌相庆,连一向沉稳的秦建国,也忍不住眼眶发热,将那份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裁定书,紧紧攥在手里。
历经波折,“北木”这个名字,连同那方象征着根源与生命的“木之脉”,终于在法律上,正式归入了这个春城胡同的小院。
放鞭炮,包饺子,小院里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喜庆。晚饭时,秦建国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酒。
“今天这酒,得喝。”他举杯,声音有些沙哑,“牌子是立住了,但咱们心里得明白,立住的不是这两个字、一个图。立住的,是关老爷子传下来的那股气,是咱们这些年对木头的心,是街坊邻居的帮衬,是像顾老师这样真心懂的人瞧得起。”他环视徒弟们,“往后,这名头响了,盯着的人会更多,好的坏的都有。咱们的手,不能飘;咱们的心,不能乱。根,得扎得更深。”
“是,师父!”几个年轻人齐声应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窗外,夜色深沉,雪落无声。小院里的灯光,温暖而明亮,映照着每一张充满希望的脸,也映照着那些静默的、仿佛也知晓喜讯的木头。
一九八七年,就在这混杂着焦虑、奋争、意外惊喜与最终确证的复杂滋味中,即将走向尾声。而“北木”的故事,在拿到了那张正式的“身份证”后,也将翻开新的一页。前路依然漫长,但步履,已然更加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