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文史馆的展览定在下周三,今天已经是周五。满打满算,只剩五天。
秦建国没把这事儿太当回事——木头送去了,协议签了,剩下的就不是他能管的了。可胡同里的邻居们不这么想。消息像长了脚,从东头传到西头,添油加醋,最后传到秦建国耳朵里时,已经变成了“秦师傅要进省城当大艺术家了”。
早晨他刚推开院门,隔壁张奶奶就颤巍巍地端着一碗刚炸的油饼过来:“建国啊,听说你要去省里开会?这油饼带着路上吃,还热乎呢。”
秦建国接过油饼,哭笑不得:“张奶奶,我就是有几件东西去展览,人不一定去。”
“那也得去!”张奶奶一脸认真,“咱胡同几十年了,就没出过进省展览的人。你得去,给咱们长长脸。”
正说着,前院的刘婶也来了,手里拿着个手绢包着的东西:“秦师傅,听说你要见大领导?我这有个事儿……我儿子在纺织厂,三年了还是临时工,你看要是见着领导了,能不能帮着说句话……”
秦建国赶紧推辞:“刘婶,我就是个木匠,见不着什么领导。”
“那省文史馆还不是领导?”刘婶不依不饶,“我听说那地方,进去的都是有学问的人。你就帮婶子问问,成不成都行。”
好不容易送走刘婶,秦建国回到院里,李强和王娟已经笑得直不起腰。
“师父,您现在可是咱们胡同的名人了。”李强揶揄道。
“少贫嘴。”秦建国瞪他一眼,“今天把那批椴木料翻一遍,该阴干的搬到东墙根,该处理的挑出来。”
“得令!”李强敬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去干活了。
王娟没笑,她一边整理刻刀一边说:“师父,沈老说让您一定去开幕式。我觉得……您是该去。”
秦建国正在检查一块老椴木的干湿度,闻言顿了顿:“为啥?”
“因为那是您的作品。”王娟说得认真,“就像孩子出门,家长总得送送。”
这话让秦建国心里动了一下。他想起关老爷子当年第一次送作品去市里展览——不是什么大展,就是工人文化宫的一个小活动。老爷子却郑重其事地换了身干净的中山装,把作品用红绸布包了又包。那时秦建国还年轻,觉得师父小题大做。现在他懂了。
“再说,”王娟补充道,“您不想看看,那些木头在展览馆里是什么样子吗?”
想。秦建国在心里承认。他想知道,那些从他手里出去的木头,站在光洁的展台上,被射灯照着,会是什么模样。它们会紧张吗?会想起这个堆满木屑的院子吗?
中午时分,周明远又来了,这次不是送饭,是送票。
“三张。”他把票拍在石桌上,“文史馆的开幕式邀请函。我托人弄的。”
秦建国拿起票看。是那种老式印刷,红底黑字,盖着省文史馆的公章。时间:下周三上午九点。地点:省文史馆一楼展厅。
“你怎么弄到的?”秦建国问。
“我有我的门路。”周明远得意地笑,“你不是说人不一定去吗?现在票都有了,不去可浪费了。”
三张票。秦建国看看李强,看看王娟。两个徒弟眼睛都亮了,却又不好意思说。
“都去。”秦建国做了决定,“周三,咱们仨一起去。”
“那店里……”李强犹豫。
“关一天门。”秦建国说,“天塌不下来。”
下午,秦建国开始处理那批新收的老椴木。这些木头是从一个即将拆除的老图书馆拆下来的,做了几十年书架,木质已经稳定,但表面全是灰尘和虫蛀的痕迹。他的工作是把它们清理出来,看看哪些能用,哪些只能当柴烧。
清理老木头是件细致的活儿。不能用钢丝刷,会伤木纹;只能用软毛刷一点点刷。刷下来的灰尘在阳光下飞舞,里面有几十年前的尘埃,有书页的碎屑,甚至还有干瘪的蠹虫尸体。
王娟负责刷洗,李强负责搬运,秦建国负责鉴定。每块木头刷干净后,他都要仔细看纹理、摸手感、闻味道。好的老椴木有种特殊的香气,像放了多年的陈纸,又像雨后的树林。
“师父,这块怎么样?”李强搬来一块一米多长的料。
秦建国接过来,先用指甲掐了掐——硬度适中。然后凑近闻了闻——清香还在。最后他掏出随身带的小手电,照着看断面。年轮细密均匀,没有裂纹,只有几处小小的虫眼,反而添了韵味。
“好料。”他说,“留着,以后做文房用具。”
“文房用具?”李强不解,“现在谁还用毛笔啊?”
“总有人用。”秦建国把木头放在“好料”堆里,“而且越是没人用的东西,越值得做。”
王娟那边刷出一块特别的木头。只有巴掌大,但上面有清晰的墨迹——是当年图书馆的编号:“社科-07-43”。墨迹已经渗入木纹,擦不掉了。
“师父,这个……”她拿给秦建国看。
秦建国接过来,对着光端详。编号的笔迹很工整,是那种老会计常用的字体。木头在这个编号下度过了几十年,墨已经成了它的一部分。
“留着。”秦建国说,“不用多处理,就这样。这是一块有身份的木头。”
“有身份?”李强凑过来看,“不就一个编号吗?”
“不只是编号。”秦建国指着墨迹渗透的纹路,“你看,墨是顺着木纹走的。这几十年,木头在呼吸,墨也在呼吸。它们长在一起了。”
这话有点玄,但李强和王娟都听懂了。他们跟师父久了,开始理解木头不只是材料,是活的,有记忆的。
傍晚时分,木头清理得差不多了。好料有十七块,中等料二十多块,剩下的只能当柴烧或者做修补用的小料。秦建国让李强把柴火料捆好,送给胡同里几户老人——冬天烧炕用得着。
这时,院门外传来自行车铃铛声。邮递员老赵在门口喊:“秦建国,电报!”
电报?秦建国心里一紧。这年头,电报不是好事——要么急事,要么坏事。
他接过电报单,展开。是沈从周发来的,只有一行字:“展品已布好,甚佳。望周三必至。沈。”
紧绷的心松弛下来。秦建国把电报折好,放进上衣口袋。
“师父,啥事?”李强问。
“沈老说,咱们的木头摆好了。”秦建国说,“让咱们一定去。”
“那肯定得去!”李强咧嘴笑,“我都想看看,咱们的木头穿上‘新衣服’是啥样。”
周六一早,秦建国去了趟市图书馆。他不是去看书,是去找资料——关于省文史馆的资料。
图书馆还是老样子,水泥地面,高高的书架,空气里有陈年纸张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管理员是个戴眼镜的老先生,认识秦建国:“秦师傅,又来查木工资料?”
“今天想看看省文史馆的资料。”秦建国说。
老先生从柜台后走出来,带他到地方志区域:“这儿,文史馆的年鉴和介绍都在这里。”
秦建国抽出一本《黑龙江省文史馆三十年》,出版时间是1979年,已经有点旧了。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翻开。
书里有很多照片:老建筑、老专家、老藏品。他看到青铜器、看到字画、看到陶瓷,就是没看到木器。翻到最后一章“馆藏分类”,木器被归在“杂项”里,只有短短三行介绍。
合上书,秦建国坐在那儿发了会儿呆。窗外的梧桐树正绿,有麻雀在枝头跳来跳去。他想,他的那些木头,就要进到这个“杂项”里去了。它们会孤单吗?
“秦师傅?”一个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抬头,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里抱着几本书。
“您是?”秦建国不认得这人。
“我姓陈,陈志文,在这里工作。”男人推推眼镜,“我见过您,去年您来查明清家具图样,我们还聊过。”
秦建国想起来了。当时他为了复原一把明式圈椅,来查资料,就是这个陈志文帮他找了不少珍贵图册。
“陈同志,你好。”秦建国起身。
“坐,坐。”陈志文在他对面坐下,看了看他面前的书,“您对文史馆感兴趣?”
“我有几件作品要去那儿展览。”秦建国实话实说。
陈志文眼睛一亮:“木器?”
“嗯。”
“太好了!”陈志文有些激动,“咱们省的木器收藏一直很弱。不是没有好东西,是没人重视。您知道吗,东北的木作有它独特的风格,尤其是民间木器,粗犷里见细腻,实用中藏智慧……”
他说起来滔滔不绝。秦建国听着,发现这个图书管理员对木器的了解,比很多木匠都深。
“陈同志是学这个的?”秦建国问。
“家学。”陈志文有些不好意思,“我祖父是木匠,父亲也是。到我这代,没学手艺,上了大学学历史,但对木头还是有感情。”
两人越聊越投机。陈志文干脆去柜台请了假,和秦建国聊了一上午。从东北老木器的榫卯结构,讲到木纹与地域气候的关系,讲到民间木匠的口诀和禁忌。
“我收集了不少老木匠的口述资料。”陈志文说,“可惜现在年轻人都不爱学这个了,很多手艺要失传了。”
“也不一定。”秦建国想起自己的两个徒弟,“总有人学。”
“所以您的作品能进展览,是好事。”陈志文认真地说,“让更多人看到,木头不只是材料,是文化,是记忆。”
临走时,陈志文给了秦建国一个信封:“这里面是我整理的一些资料,关于东北民间木艺的。您看看,也许有用。”
秦建国接过信封,厚厚的。
“还有,”陈志文犹豫了一下,“周三的展览……我能去吗?我没有邀请函,但真的很想看看您的作品。”
“来。”秦建国说,“我跟门口说一声。”
回到家已是下午。妻子在做针线活,儿子在写作业。桌上留着午饭——玉米粥和咸鸭蛋。
“吃了没?”妻子问。
“在图书馆和陈同志聊了一上午,忘了吃。”秦建国洗洗手,坐下来。
妻子给他盛粥:“听说你要去省里?”
“嗯,周三去。”
“穿啥去?”妻子打量他身上洗得发白的工装,“不能就穿这个吧?”
秦建国低头看看自己:“这不行?”
“不行。”妻子放下针线,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套深蓝色的中山装,“穿这个。去年做的,就穿过一次。”
中山装是毛料的,笔挺,但秦建国穿着不自在:“太正式了。”
“正式才好。”妻子不容分说,“你是去展览,不是去干活。得体面点。”
儿子也抬起头:“爸,你真要当艺术家了?”
“什么艺术家,就是个木匠。”秦建国咬了口咸鸭蛋,蛋黄流油,咸香。
“木匠也能当艺术家。”儿子说,“我们美术老师说的。”
秦建国笑了。他想起关老爷子的话:“匠人有匠心,就是艺术。”
周日,秦建国没去工作室。他在家待着,把陈志文给的资料拿出来看。
资料是手写的,工工整整的小楷,有文字有草图。分几部分:东北常见木材特性、传统榫卯结构图解、老木匠口诀汇编、还有几十个民间木器实例——从炕柜到纺车,从马车到棺木。
秦建国看得入迷。很多口诀他听关老爷子说过,但没见过这么系统的整理。比如选木材的:“春榆秋柞,夏桦冬松”——不同季节砍伐的木材特性不同。比如处理木材的:“干三年,湿三年,不干不湿又三年”——木材要经过充分干燥才能用。
还有那些实例,每个都配有简单的线描图和用途说明。秦建国看到一个“多功能炕桌”的设计,桌子腿可以调节高度,桌面可以翻转,一面光滑写字,一面有凹槽放碗。设计巧妙,实用至极。
他看得忘了时间,直到妻子叫他吃饭。
“看啥呢这么入迷?”妻子问。
“好东西。”秦建国把资料小心收好,“一个懂行的人整理的。”
“你呀,就对这些上心。”妻子摆好碗筷,“对了,老马家儿子那对箱子,料选好了吗?”
“选好了,用那批松木。”秦建国说,“下周一开工。”
“人家可说了,不急,让你慢慢做。”妻子给他夹菜,“现在胡同里都传开了,说秦师傅做的箱子,能当传家宝。”
秦建国摇摇头:“哪有那么玄乎。就是实实在在的木头,实实在在的做工。”
“实在才好。”妻子说,“这世道,实在的东西不多了。”
周一早晨,秦建国起了个大早。他先去了工作室,把那批松木料挑出来,画好线,准备给老马家做箱子。
松木不算名贵,但质地软,纹理直,好加工。最重要的是,它有松香味,淡淡的,能留很多年。秦建国选的这两块料,年轮均匀,没有大疤结,是做箱子的好材料。
李强和王娟来了,三人一起开工。做箱子是基本功,但秦建国要求极高。板材要刨得平整如镜,榫卯要严丝合缝,组装时连锤子都不能直接敲木头,得垫着木块。
“师父,就是个装衣服的箱子,至于这么精细吗?”李强一边刨木板一边问。
“至于。”秦建国检查着他刨好的板子,“你想想,这箱子要用几十年。每天开开关关,榫卯松一点,门板歪一点,用着就难受。咱们多费半天工,人家舒坦几十年。”
王娟在打磨箱子的铜活页。这是秦建国特意去五金店挑的老式黄铜活页,不是现在常见的铁皮镀铜。真铜,时间越久越温润。
“师父,这铜活页比箱子还贵吧?”王娟问。
“贵点,但值。”秦建国说,“铁活页用几年就锈,锈了就不顺滑。铜的不会,越用越亮。”
中午,箱子的大框架做好了。传统的东北样式,敦实,但不笨重。表面还没打磨,但已经能看出雏形。
“下午打磨,明天上漆。”秦建国说。
“上什么漆?”李强问,“清漆还是桐油?”
“都不上。”秦建国早就想好了,“就上蜂蜡。薄薄一层,让木头自己呼吸。”
正说着,院门外有人喊:“秦师傅在吗?”
是个陌生的声音。秦建国出去一看,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推着自行车,车后座上绑着个麻袋。
“您是?”秦建国问。
“我姓吴,吴保国。”男人擦擦汗,“从江北来的。听说您收老木头,我这儿有点……不知道您要不要。”
秦建国帮他卸下麻袋。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堆木块,大小不一,但都是老料。最显眼的是一块乌木,三尺来长,已经碳化得很厉害,但质地极硬。
“这乌木哪来的?”秦建国拿起一块问。
“老宅子地基里挖出来的。”吴保国说,“我家祖宅在江边,今年翻修,挖地基时挖出来的。老人说,这是当年打桩用的,埋了至少百八十年了。”
秦建国仔细看。确实是水底木,长期浸泡在泥沙里,形成了特殊的质感和颜色。这种木头极其罕见,因为不是所有木头埋在地下都能变成乌木,需要特殊的条件和漫长的时间。
“你想要什么价?”秦建国问。
吴保国搓搓手:“我不懂这个。您看着给,合适就行。主要是……这东西挖出来了,我留着也没用,扔了又可惜。听说您懂木头,能让它们‘活’过来,就送来了。”
秦建国掂量了一下那块乌木,又看看麻袋里其他木块。有老槐木,有柞木,还有几块他不认得的,可能是东北少见的树种。
“这样,”他说,“木头我收了。但我不能白收。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给你钱,按市价;二是我用这些木头做件东西,做好了给你一件。”
吴保国想了想:“我能看看您做的东西吗?”
秦建国带他进院子。吴保国看到满院的木头,看到那些半成品,看到工作台上那对正在做的箱子。他看了很久,然后说:“我不要钱。您给我做件东西吧,随便什么都行。”
“想做什么样的?”秦建国问。
吴保国沉默了一会儿:“我父亲去年走的。他这辈子,最舍不得的就是老宅子。现在宅子翻新了,老东西都没了。您能不能……用这老宅子的木头,做个小物件,让我有个念想?”
秦建国明白了。他看看那块乌木,又看看吴保国期待的眼神。
“行。”他说,“我给你做个镇纸。就用这块乌木,保持原样,只稍微打磨。上面刻上你老宅的地址和年份。你可以放在书桌上,写字时压着纸,就像老宅还在地基里压着一样。”
吴保国的眼睛亮了:“这个好!这个好!”
谈妥了,秦建国留吴保国吃饭。午饭是王娟做的,简单的白菜炖豆腐,贴饼子。吴保国也不客气,吃了两大碗。
饭后,秦建国开始处理那块乌木。确实难处理,硬度极高,普通刻刀刻不动。他换上了最硬的合金刻刀,一点一点地打磨表面。
他不打算改变乌木的形状,就保持它从地基里挖出来的样子——不规则的,带着泥沙侵蚀痕迹的。只是在一面相对平整的地方,用极细的刻刀,刻下两行小字:
“松花江北 吴氏老宅基
光绪年间至公元一九八四年”
刻字时,秦建国格外用心。字不能太工整,要有点歪斜,像是当年打桩人随手划下的记号。刻完,他用细砂纸轻轻打磨字口,让刻痕变得温润,不扎手。
最后,他在整块乌木表面涂了一层极薄的蜂蜡,用软布慢慢擦拭。蜂蜡遇热融化,渗入木头的毛细孔,让原本黯淡的乌木泛出深沉的幽光。
全部做完,已是傍晚。吴保国一直等着,看到成品时,他愣住了。
那块乌黑的老木,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上。它不美,甚至可以说丑陋——坑坑洼洼,形状怪异。但那些坑洼里,有百年的泥沙痕迹;那些纹理里,有时间的密码。而那两行小字,像是从木头内部长出来的,自然而古朴。
吴保国用双手捧起乌木镇纸。很沉,压手。他摩挲着上面的刻字,眼眶有点红。
“谢谢您,秦师傅。”他说,“这东西……比我留着整个老宅都贵重。”
“言重了。”秦建国摆摆手,“木头自己有灵,我只是帮它说句话。”
吴保国小心翼翼地把镇纸包好,放进随身带的布兜里。临走时,他留下地址:“秦师傅,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在江北还有点门路。”
送走吴保国,天已经擦黑。李强和王娟收拾完工具,也准备回家。
“师父,您说这块乌木,在江底埋了百八十年,它在想什么?”王娟突然问。
秦建国看着桌上剩余的乌木碎料,想了想:“可能什么也没想。就是静静地待着,听着江水从上面流过,一年又一年。”
“那它不寂寞吗?”李强问。
“寂寞?”秦建国笑了,“木头不懂寂寞。它只知道,自己是木头,就该待在木头该待的地方。在地基里,它撑着一座宅子;在咱们这儿,它成了一块镇纸。都是本分。”
这话有点深,两个徒弟似懂非懂。但他们都记下了。
周三转眼就到了。
早晨五点,秦建国就醒了。妻子比他起得还早,已经把中山装熨得笔挺,挂在床头。
“穿上试试。”妻子说。
秦建国穿上中山装,站在镜子前。镜子里的人有点陌生——笔挺的衣服,整齐的头发,像个干部,不像木匠。
“挺好。”妻子帮他整理衣领,“就是别驼背。挺直了,你现在是去省里展览的艺术家。”
“什么艺术家……”秦建国嘟囔,但还是挺直了背。
儿子也醒了,揉着眼睛看爸爸:“爸,你真精神。”
“赶紧洗脸吃饭,上学别迟到。”秦建国摸摸儿子的头。
早饭是小米粥、馒头和咸菜。秦建国吃得不多,心里有事。妻子看出他紧张,没多说,只是又给他夹了块咸菜。
六点半,他出门去工作室。李强和王娟已经到了,也都换了干净衣服。李强穿了件新的确良衬衫,王娟是碎花上衣,蓝裤子。
“师父,您这身……”李强瞪大眼睛,“我都认不出来了!”
“少贫嘴。”秦建国看看他俩,“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两人齐声说。
周明远也来了,开着他那辆破吉普:“上车,送你们去车站。”
省城不远,火车一个半小时。但这是秦建国师徒三人第一次一起去省城,第一次去参加正式的展览。
火车站里人来人往,大喇叭广播着车次信息。他们买的硬座,车厢里烟雾缭绕,有打扑克的,有聊天的,有睡觉的。李强和王娟很兴奋,一直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和村庄。
秦建国没说话。他看着窗外,心里想着那些木头。现在,它们应该已经在展台上了吧?在射灯下,它们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紧张?会不会想家?
九点差一刻,火车到站。
省城比哈尔滨大,人也多。出站口黑压压全是人,举着牌子接站的,吆喝着住店的,挤成一团。
秦建国按照沈从周给的地址,带着两个徒弟坐公交车。5路车,坐七站,到文化宫下。
省文史馆就在文化宫旁边,一栋三层的老式建筑,苏式风格,厚重庄严。门口已经有人排队,都是来参加开幕式的。
秦建国师徒三人没有排队,走工作人员通道。门口有人检查邀请函,看到秦建国的名字,工作人员立刻恭敬起来:“秦老师,沈老交代了,您来了直接去贵宾室。”
贵宾室在一楼,不大,但布置得雅致。已经有几个人在了,沈从周就在其中。
“秦师傅!你可来了!”沈从周看到他们,立刻迎上来,“来来来,我给你介绍几位朋友。”
他先介绍一位头发全白的老先生:“这位是咱们省美协的副主席,赵丹青先生,国画大家。”
赵丹青和秦建国握手,手很软,但有力:“秦师傅,你的作品我看了,好啊。有骨力,有气象。”
又介绍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这位是省工艺美术研究所的所长,刘文华同志。”
刘文华递上名片:“秦师傅,我们研究所一直想发掘民间工艺人才。有时间咱们详谈。”
还有几位,有博物馆的,有大学的,有报社的。秦建国一一握手,心里却想着展厅里的木头。
沈从周看出他的心思,笑着说:“别急,开幕式还有二十分钟。我先带你去看看你的作品。”
展厅很大,高高的天花板,光滑的水磨石地面。灯光设计得很专业,每个展台都有独立的射灯。参观的人已经陆续进场,在展品前驻足观看。
秦建国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木头。
它们被安置在展厅中央的一个独立展区,四件作品呈菱形摆放。《根》在最前面,立在那块老枣木托上,射灯从上方照下,碳化的表面泛着幽深的光泽,那两扇“窗”仿佛真的能看进去,看到里面的岁月流转。
《承》在左侧,老榆木的冰裂纹在灯光下更加清晰,那张1953年的老照片被照得微微发亮,照片里的人和景物,与木头的纹理形成奇妙的呼应。
右侧是《岭云》和《岁痕》的照片和局部实物。照片很大,细节清晰,能看到木纹的每一处起伏;实物是精选的几个局部,放在玻璃罩里,观众可以近距离观看木质的肌理。
每件作品下方都有标签,写着作品名称、材质、创作年代,还有简短的说明。秦建国走过去看《根》的说明:
“《根》,雷击木、老枣木,1985年。创作者以百年雷击木为载体,通过极简的雕琢,展现木之本真。两处开‘窗’,窥见木纹深处的时间流动;底部刻字‘木有伤,乃知岁寒’,道出东北民间匠人对材料的理解与敬畏。”
说明是沈从周亲自写的,文字精炼,却抓住了精髓。
秦建国站在自己的作品前,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些木头,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它们的每一处纹理,每一道刻痕,他都亲手抚摸过千百遍;陌生的是,在这个光洁的展厅里,在专业的灯光下,它们仿佛有了新的生命,新的语言。
李强和王娟也看呆了。他们从没想过,自己参与制作的木头,可以摆在这样的地方,被这么多人郑重地观看。
“师父……”王娟小声说,“咱们的木头……真好看。”
秦建国点点头。是的,好看。不是那种浮华的好看,是沉静的,厚重的,有根有底的好看。
这时,有观众围过来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仔细看着《根》,问旁边的同伴:“这是什么材质?看着像烧过的木头。”
“是雷击木。”秦建国忍不住开口,“被雷劈过,又经百年风雨。”
年轻人转头看他:“您怎么知道?”
“这是我做的。”秦建国说。
年轻人的眼睛瞪大了:“您是作者?秦建国老师?”
这一声引来更多人的注意。很快,秦建国师徒三人就被围住了。人们问各种问题:木头的来历,制作的工艺,创作的意图……
秦建国尽量回答。他说得很朴实,没有艺术理论,就是实话实说:这块木头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要这样处理,想要表达什么。
但正是这种朴实,打动了听众。一个中年女教师说:“秦老师,您说得真好。艺术不是高高在上的,就是从生活里长出来的。”
开幕式正式开始了。领导讲话,专家致辞,都是些套话。秦建国站在人群里,心思还在那些木头上。
最后,沈从周上台了。他没拿稿子,就站在那儿,看着台下的观众。
“今天这个展览,有很多珍贵的文物。”他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晰,“青铜器、瓷器、字画……都是好东西。但我想特别说说的,是展厅中央那几件木器。”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有人说,那不就是几块破木头吗?值当放进文史馆?”沈从周顿了顿,“我说,值。而且太值了。”
“为什么?因为文物文物,首先是‘文’,然后才是‘物’。‘文’是什么?是文化,是文明,是人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痕迹。那些木头,上面有雷劈的伤痕,有百年的年轮,有老厂房磨损的印记,有老图书馆的编号……这就是‘文’。是我们这片土地,我们这些人,活过的证据。”
他看向秦建国所在的方向:“我要感谢这些作品的创作者,秦建国师傅。他不是科班出身的艺术家,就是个木匠。但他懂木头,懂生活,懂这片土地。他的手艺,是从老一辈匠人那里传下来的;他的理解,是从几十年生活里长出来的。这样的作品,比任何高深的艺术理论都珍贵。”
掌声响起。秦建国站在那儿,觉得脸有点热。李强和王娟在旁边,激动得眼睛发亮。
开幕式结束后是自由参观。更多的人涌向木器展区。秦建国被记者围住了,有省报的,有电台的,问各种问题。他不太会应对,多数时候只是简单回答。
一个年轻记者问:“秦老师,您觉得您的作品最大的价值是什么?”
秦建国想了想:“就是木头本身的价值。它长了一百年,被雷劈过,被风雨吹打过,最后到了我手里。我没做什么,就是帮它把故事说出来。”
“那您以后有什么计划?”
“继续做木头。”秦建国说,“院子里还有好多木头等着呢。”
采访间隙,秦建国看到陈志文来了。他挤过人群,来到秦建国面前。
“秦师傅,您的作品……太好了。”陈志文激动地说,“比我预想的还要好。这才是真正的民间艺术,有生命,有温度。”
两人正说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过来。五十多岁,气质不凡。
“秦建国师傅?”男人伸出手,“我是省外贸公司的,姓郑。您的作品,很有特色。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参加广交会?”
广交会?秦建国知道这个,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在广州,每年两次,是全国最重要的外贸窗口。
“我的木头……能出口?”秦建国有些不敢相信。
“为什么不能?”郑经理笑了,“现在国外对中国民间手工艺很感兴趣。您这样的作品,既有中国传统,又有现代审美,很有市场潜力。”
沈从周也过来了,听到对话,对秦建国说:“这是个机会。让咱们东北的木头,走出国门,看看世界。”
秦建国心里翻腾。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木头能走到这么远的地方。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说。
“当然。”郑经理递上名片,“您慢慢考虑。有兴趣了,随时联系我。”
展览一直持续到下午。秦建国师徒三人几乎一直在展厅里,看着人来人往,听着各种评论。大多数是赞赏,也有不理解的声音:“这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块破木头吗?”
李强听到这类话会生气,秦建国却不在意:“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正常。木头自己都不在乎。”
下午四点,他们要赶火车回哈尔滨了。临走前,秦建国又去看了自己的木头最后一眼。
展厅的光线已经变了,夕阳从西窗斜射进来,给木头镀上一层金边。《根》的两扇“窗”里,仿佛真的有光在流动;《承》的冰裂纹,在斜光下更加深邃。
秦建国静静地站着,心里默默说:老伙计们,好好待着。我过段时间来看你们。
回程的火车上,三人都累了,但兴奋劲还没过。
“师父,您听到那些人怎么说的吗?”李强说,“都说咱们的木头有‘气韵’!”
“师父,那个外贸公司的经理,您真不考虑?”王娟问。
秦建国看着窗外飞驰的田野,没直接回答:“你们觉得呢?”
李强抢着说:“我觉得该去!让外国人也看看,咱们中国木匠的手艺!”
王娟想了想:“我觉得……得看怎么做。如果只是为了卖钱,大批量生产,那就没意思了。如果还是这样做,一件一件地做,那可以。”
秦建国点点头。王娟说到他心里去了。
火车进站时,天已经黑了。周明远在站外等着,看到他们,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样?震住场子没?”
“震住了。”李强得意地说,“师父还被记者采访了呢!”
回到家,妻子和儿子都在等。儿子迫不及待地问:“爸,省城大不大?展览好看吗?”
“大,好看。”秦建国脱了中山装,换上家常衣服,觉得舒服多了。
妻子热了饭菜,一家人坐下来吃饭。秦建国简单说了说今天的见闻,外贸公司的事也提了。
妻子听完,想了想:“你想去吗?”
“还没想好。”秦建国扒了口饭。
“我觉得,去不去都行。”妻子说,“重要的是,你做的木头,是你想做的木头。不是为了展览,不是为了卖钱,就是因为它该被做成那样。”
秦建国抬头看妻子。这个跟他过了半辈子的女人,没读过多少书,但总是能说出最朴实也最深刻的道理。
“你说得对。”他说。
夜里,秦建国躺在床上,睡不着。今天的经历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回放:光洁的展厅,专业的灯光,观众的议论,专家的评价,外贸公司的邀请……
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但当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不是那些场景,而是木头本身。是《根》的碳化表面,是《承》的冰裂纹,是老榆木的温润,是乌木的沉黑。
这些才是真实的。实实在在的木头,实实在在的纹理,实实在在的手感。
他翻了个身,对妻子说:“下周,我得去趟木材厂。老王说新来了一批长白山的料,我去看看。”
“嗯。”妻子已经快睡着了,“记得多穿点,山上冷。”
秦建国笑了。是啊,这才是生活。看木头,做木头,和木头过日子。
窗外的哈尔滨,夜色正浓。松花江的水声隐约传来,像大地的呼吸。
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时,院子里的木头们,又会迎来新的一天。
它们会继续呼吸,继续等待,等待一双懂得它们的手,帮它们说出自己的故事。
秦建国闭上眼睛,睡着了。
梦里,还是那些木头。它们在生长,在呼吸,在歌唱。唱着一首关于时间,关于土地,关于生生不息的歌。
那歌声很轻,但很坚定。
像根,扎在深深的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