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吴宫。
往日里带着江南水韵的精致与慵懒气息，此刻已被一种山雨欲来、令人窒息的低压所取代。
宫墙似乎比往日更高，也更阴郁，连穿梭其间的宦官宫女都步履匆匆，低着头，不敢高声言语。
太极殿！
御座之上，坐着年仅十余岁的吴主孙亮。
他穿着过于宽大的龙袍，努力想挺直腰板，维持天子的威仪，但那略显苍白的脸色和偶尔游移的眼神，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与懵懂。
真正的权柄，并不在他手中。
御阶之下，群臣班列。
文官以丞相孙峻为首，武将以骠骑将军吕据、镇南将军朱异等为重。
然而此刻，所有人的脸色都谈不上好看，尤其是当来自北方的紧急谍报被当众宣读之后。
“……伪汉皇帝刘备，已定洛阳，尽收中原、河北。其伪丞相诸葛亮总揽政务，伪大将军陈到总督军事，正于荆、扬北境大肆征集舟船木料，操练水卒，打造巨舰……动向直指我江东！”
谍报的内容并不详尽，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在场吴臣的心头。
蜀汉，那个曾经的盟友，后来的敌人，如今已不再是偏安一隅的割据政权。
它已然是一个吞噬了曹魏庞然大物、统一了北方和中西部、挟雷霆万钧之势的超级帝国！
而它磨利的刀锋，终于无可回避地对准了江东！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有人下意识地望向殿外，仿佛能听到长江对岸传来的战鼓轰鸣。
有人额角渗出冷汗，悄悄用袍袖擦拭。
“哼！”
一声带着明显怒意与刻意拔高的冷哼，打破了寂静。
太傅、丞相孙峻，缓缓从班列中踱步而出。
他正值壮年，面容瘦削，眼窝深陷，眼神锐利而阴鸷，此刻脸上罩着一层寒霜，目光如刀，扫过那些面露怯色的同僚。
他是孙坚弟孙静之曾孙，凭借宗室身份和权谋手段，在孙权晚年及孙亮即位后逐步攫取大权，诛杀政敌，独断朝纲。
此刻，他的威严，就是东吴朝廷表面上的定心丸。
“区区谍报，语焉不详，便让诸公惶恐至此吗？”
孙峻的声音尖利，带着讽刺。
“刘备？不过一织席贩履之徒，侥幸得势！诸葛亮？村夫而已！陈到？匹夫之勇！彼等据有北土，不过是仗着骑兵之利，侥幸胜了司马懿那老朽！”
他猛地一挥袖袍，指向南方，仿佛那里是坚不可摧的屏障。
“我江东有什么？有长江天险！滚滚长江，千百年皆为我江东屏障！曹孟德百万大军，赤壁如何？曹丕数次南征，结果又如何？”
他越说声音越大，似乎在给自己，也给众人打气。
“我江东更有天下无敌之水师！楼船斗舰，纵横大江，来去如风！蜀人？北地铁骑或许骁勇，但到了这大江之上，便是旱鸭子！上了船便要晕吐，何足道哉？！”
他环视众人，语气转为严厉的命令：
“传本相将令：自武昌至建业，沿江所有戍卫，进入最高戒备！多备烽燧，广布斥候！水师各营，加紧操练，检查战船器械！任他蜀汉陈兵百万，打造千舰，只要敢越雷池一步，定叫其樯橹灰飞烟灭，葬身鱼腹！”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充满了对己方地理和军事优势的信心，暂时压下了殿内一部分恐慌情绪。
一些武将如吕据等人，也不由挺直了腰杆，想到己方水军的实力，稍感安心。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被这番豪言壮语说服。
一名年迈的、以直言着称的老臣，御史中丞钟离牧，颤巍巍出列，躬身道：
“太傅……老臣愚见。今时不同往日。蜀汉已非昔日仅有益州之刘备，其拥天下之六七，兵精粮足，士气正盛。诸葛亮、陈到皆当世奇才，不可轻侮。
彼既敢筹备舟师南下，必有倚仗。且……且我江东连年……连年……”他看了一眼孙峻阴沉的脸色，硬着头皮低声道，“连年赋税稍重，民力疲敝，军心或有……或有……”
他虽未明言，但“言和”或“慎重”之意已隐约透露。
“放肆！”
孙峻不等他说完，骤然暴喝！
声音之大，震得殿内回声嗡嗡作响，连小皇帝孙亮都吓得一哆嗦。
孙峻眼中凶光毕露，死死盯着钟离牧，如同择人而噬的毒蛇。
“老匹夫！安敢乱我军心，长他人志气？！莫非你收了蜀寇贿赂，欲为内应不成？！”
这指控极其恶毒，等同谋逆。
钟离牧脸色煞白，连忙跪倒：“老臣忠心为国，绝无此意！只是……”
“只是什么？！”孙峻步步紧逼，声音森冷，“值此国家危难之际，正需君臣一心，共御外侮！尔等食吴禄，为吴臣，不思献策破敌，反出此动摇国本之言，是何居心？！”
他不再给钟离牧辩解的机会，猛地转身，对殿外厉声道：
“来人！将此惑乱人心、通敌卖国之逆臣，拖下去！交由廷尉，严加审讯！”
“太傅饶命！陛下！老臣冤枉啊！”钟离牧的哀求和辩解声很快被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堵住，粗暴地拖出了大殿。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大臣都深深低下头，不敢与孙峻对视，更无人敢再出言。
空气中弥漫着恐惧，比之前听闻蜀汉南下时更甚。
孙峻胸膛微微起伏，显然余怒未消，但他强压着，重新转向群臣，语气放缓，却更显阴冷：
“诸位都看到了。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凡有怯战畏敌、暗通款曲、动摇军心者，无论官职高低，亲疏远近，一律以叛国论处，格杀勿论！”
他顿了顿，阴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本相与陛下，与江东共存亡！诸公……好自为之！散朝！”
说罢，他不再看任何人，对着御座上瑟瑟发抖的孙亮草草一礼，便拂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大殿。
那背影，在空旷的殿宇中，显得格外孤决，也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色厉内荏。
朝会散去，但阴云更浓。
钟离牧被下狱问罪的消息迅速传开，在建业官场和世家大族中引发了更大的恐慌与寒心。
孙峻的强硬，与其说是自信，不如说是一种面对绝对劣势时，恐惧到极致的疯狂反弹。
他企图用血腥的镇压来维系表面的团结和勇气，但人人皆知，那滔滔长江，或许能暂时阻隔北方的铁骑，却阻隔不了那自洛阳席卷而来的、令人绝望的帝国威压。
更阻隔不了江东内部，已然开始蔓延的裂隙与暗流。
金陵城上空，阴云密布，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