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中心里，那台功率巨大的中央空调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输送着冷气，风口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是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奏响哀乐。
“王志远……飞往温哥华……”
赵兴邦握着红色话筒的手，还僵在半空中。苏晓那句轻飘飘的话，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砸碎了他眼里的最后一丝光。他缓缓放下电话，听筒与机座碰撞，发出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咔哒”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没有再看大屏幕上那片无声沸腾的人潮，也没有看白板上那触目惊心的“72小时”倒计时。他只是看着林舟，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愤怒、惊恐、绝望的情绪如同退潮般褪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完了。
这个念头，像癌细胞一样，在指挥中心里每一个人的心头疯狂滋生。
“金汇通”三十亿的窟窿还没堵上，“裕民财富”这艘百亿巨轮又即将沉没。船长，还跑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金融风波，这是一场足以将江北省拖入深渊的完美风暴。
“书记……这……这可怎么办啊……”省金融办主任的嘴唇哆嗦着，那张平日里保养得宜的脸，此刻灰败得像一张揉皱的废纸。他下意识地看向赵兴邦，却发现这位省里的“定海神针”，此刻也像一尊即将风化的石像。
恐慌，开始像瘟疫一样蔓延。
几个部门的负责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那份焦躁。
“王志远肯定是通过地下钱庄把钱洗出去了！现在追，怎么追？”
“关键是裕民财富那上百亿的盘子，一旦炸了，别说省政府，市里的财政都得被拖垮！”
“现在消息还没传出去，我们必须马上封锁消息！控制媒体！”
“封锁？怎么封锁？明天一早，那些投资人收不到利息，消息会比病毒传得还快！到时候，就不是三千人，可能是三万人、三十万人冲过来了！”
争吵声越来越大，各种建议乱飞，却没一个能真正解决问题。有人提议立刻冻结“裕民财富”的资产，却被告知公司账面上的钱，恐怕连支付员工工资都不够。有人提议让公安强力介入，可面对几十万可能血本无归的民众，谁敢用“强力”？
整个指挥中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嗡嗡作响的蜂巢，充满了混乱、恐惧和无能为力。
只有三个人是安静的。
苏晓站在指挥台前，冷冷地看着屏幕上的一切，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
赵兴邦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仿佛灵魂已经出窍。
而林舟，他走到了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一角。外面，省政府广场上的灯光将天空映成一片诡异的橙红色，警灯的红蓝光芒无声地旋转，像一只只窥探着这间屋子绝望的眼睛。
“安静。”
林舟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轻，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断了室内所有嘈杂的声线。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愕然地看着这个从始至终都异常冷静的年轻人。
“现在做任何事，都只是在给一个已经得了癌症的病人，处理皮肤上的溃烂。”林舟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病灶，在里面。”
他走到那块写着“裕民财富”和“72小时”的白板前，拿起笔，在旁边画了一个简陋的大脑。
“我们的监管体系，像一个只有后视镜的司机。它能看清楚身后发生过的车祸，却看不见前方即将出现的悬崖。我们习惯于灾后重建，却疏于事前预警。”
金融办主任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林舟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巴掌一样抽在他脸上。是啊，p2p这东西出来多少年了，他们开过多少次会，发过多少份文件，可哪一次，不是在爆雷之后才成立调查组？
“林舟同志，道理我们都懂。”一个分管金融的副省长疲惫地揉着眉心，“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王志远跑了，七十二小时后雷就要炸了，我们拿什么去预警？”
“拿数据。”林舟在那个“大脑”里，写下了“数据”两个字。
“我们为什么总是在事后才知道爆雷？因为我们手里没有数据。我们不知道这些平台的资金流向，不知道它们的真实坏账率，不知道它们的用户情绪。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它们想让我们看到的，是经过精心包装的广告和报表。”
“可现在，我们有机会看到真实的东西。”林舟的语气，出现了一丝变化，那是一种属于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兴奋。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几乎是秒接。
“老大？”电话那头，传来李瑞略带沙哑，但精神头十足的声音。他显然也通宵未眠。
“李瑞，我问你，如果我现在需要你建立一个模型，用来预测全省所有p2ap平台的风险指数，你需要什么？”林舟开门见山。
电话那头沉默了大约三秒钟，随即，李瑞的声音变得急促而亢奋，像一个找到了终极难题的极客。
“我需要三样东西！”
“第一，工商、税务、法院的公开数据！我要知道这些平台的注册信息、纳税记录、涉诉情况！这些数据能构建出它们的‘静态信用画像’！”
“第二，全网的舆情数据！包括所有社交媒体、论坛、新闻门户网站！我要用自然语言处理，分析每一个平台的用户口碑、投诉量、负面新闻的传播路径！这能构建出它们的‘动态声誉模型’！”
“第三，也是最核心的！”李瑞的声音陡然拔高，“我需要它们的底层交易数据！不需要具体到个人信息，我只要匿名的、脱敏的资金流入流出记录、借款标的的期限和利率分布！只有这个，才能看穿它们是不是在用新用户的钱去填老用户的坑！这能构建出它们的‘资金健康模型’！”
“有了这三样东西，我能给你建一个‘金融风险天眼’系统！别说七十二小时，我能提前七十二天，就告诉你哪艘船的船底漏了水！”
李瑞这番话，通过免提，清晰地传遍了指挥中心的每一个角落。
屋子里，所有人都听傻了。
他们仿佛在听天书。什么静态画像、动态模型、天眼系统……这些词汇，对他们来说，比“裕民财富”爆雷还要科幻。
但林舟听懂了。
赵兴邦也听懂了。
他那双死寂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苗。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林舟身边，一把抢过电话。
“你就是李瑞？”赵兴邦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啊？书……书记？”李瑞在那头吓了一跳。
“我不管你用什么眼！”赵兴邦对着话筒低吼道，“我现在就要你说的那个东西！你需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公安、工商、税务、网信，所有部门，我让他们全部配合你！我只有一个要求！”
赵兴邦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吼出了那句话。
“七十二小时之内，把所有藏在水下的雷，都给我挖出来！”
“保证完成任务！”李瑞在那头猛地立正，吼声震得手机嗡嗡作响。
挂断电话，赵兴邦的胸膛剧烈起伏，他那张铁青的脸，因为血液上涌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他转身，目光如刀，扫过指挥中心里那些还处于呆滞状态的官员。
“都听到了吗？！”
“金融办，立刻整理全省所有在册的网络借贷信息中介机构名单！一个都不能漏！”
“公安厅，苏晓牵头，立刻成立专案组，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为由，向所有相关平台调取后台服务器数据！谁敢不配合，就地查封！”
“网信办，协调所有互联网公司，开放舆情数据接口！我要知道每一秒钟，网上的人在骂谁，在夸谁！”
一道道命令，从这位省委书记的口中发出，不再有丝毫的犹豫和彷徨，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整个指挥中心，这台一度停摆的巨大机器，在赵兴邦的强力驱动下，再次轰然运转起来。
看着重新恢复秩序的众人，林舟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轻松。
他走到李瑞刚刚在电话里提到的那三样东西旁边，在第三项，“底层交易数据”的后面，轻轻画上了一个问号。
前两项，工商数据和舆情数据，只要赵兴邦下了决心，以省委书记的权威，不难拿到。
可第三项，涉及所有平台核心命脉的底层交易数据，那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这些平台，会乖乖交出来吗？
就算公安以办案名义强行调取，这些平台的后台数据，有没有可能已经被修改、被删除，甚至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林舟闭上眼，脑海中的沙盘再次浮现。
他将“获取真实交易数据”作为推演变量。
【推演一：公安厅强行调取。结果：获取的数据大量缺失，核心账本被隐藏在加密的海外服务器中，无法破解。】
【推演二：以金融办名义要求上报。结果：所有平台提交的数据都完美无瑕，坏账率为零，资金链健康无比。】
【推演三：……】
一次次推演，一次次失败。
这些金融领域的“硕鼠”，远比想象中更狡猾，它们早已为自己准备好了无数条后路和虚假的面具。想从它们手里拿到真实的账本，无异于与虎谋皮。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苏晓，忽然走到了林舟身边。
她看着白板上那个刺眼的问号，淡淡地开口。
“数据，不一定非要从他们手里拿。”
林舟睁开眼，看向她。
苏晓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眼神，像是在看一群已经落入蛛网的猎物。
“每一个p2p平台，都需要通过银行进行资金存管和划拨。每一笔钱的进出，无论它们在自己的后台账本上如何篡改，在银行的系统里，都会留下最原始、最干净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