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未散,清华园已热闹起来。
大礼堂里,三百多名学生坐得整整齐齐。
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一脸好奇,朝气磅礴。
会议还没开始,队伍里也是议论纷纷,嘈杂一片。
“听说是给红星工业研究所做计算支援?那可是上了《人民日报》的单位!”
“可不是嘛!我听说吕辰师兄就是那里的骨干,这次能参与他们的项目,机会难得。”
“就是不知道具体算什么,刘星海教授亲自动员,肯定不是一般的课题。”
“我看不是自动化,就是能源研究的课题,要是能参加‘星河计划’就好了!”
正说着,主席台上走上来几个人。
刘星海教授穿着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情严肃中透着温和。
他身后跟着李怀德、赵老师,以及几位系主任。
“同学们,安静。”刘星海教授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广场,沉稳有力。
礼堂里立刻安静下来,三百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主席台。
“今天把大家召集到这里,是为了一项特殊的任务。”刘星海教授开门见山,“我们红星工业研究所,正在推进一批对国家工业化建设至关重要的科研项目。这些项目,需要大量的数学计算作为支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年轻的面孔:“原本,部里为我们调配了一台dJS-1型计算机。但就在几天前,这台计算机因国家最高优先级战略任务的需要,被紧急调往其他单位。”
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
学生们交换着眼神,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惊讶和一丝担忧,没有计算机,大型科研计算怎么进行?
刘星海教授提高了声音:“但是,科研不能停!国家的工业化建设不能等!我们清华人,从来不怕困难。没有电子计算机,我们就用最原始、也最可靠的工具——”
他抬手一挥。
几位工人推着几辆平板车走上前来。
车上堆得满满当当:成箱的算盘、成捆的计算尺、厚厚的手摇计算机,还有小山一样的稿纸、绘图工具、对数表。
在灯光下,这些古老的计算工具泛着木质和金属特有的光泽,朴素而坚实。
“——用这些!”刘星海教授提高声音,“用我们的大脑,用我们的双手,用这些传承了千年的计算工具,打一场‘算盘攻坚战’!”
礼堂里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年轻的学生们被这番话激起了斗志,眼睛亮了起来。
李怀德走到麦克风前,声音洪亮:“同学们!我是红星轧钢厂的李怀德。我向大家保证,后勤保障绝对到位!研究所已经划拨了专项经费,参与计算的同学,每天有三角钱的勤工补助。晚上加班的,食堂准备加餐——馒头管够,菜里保证有油水!”
这番话又引来一阵笑声和更热烈的掌声。
在这个物资紧缺的年代,能吃饱饭就是最大的动力之一。
赵老师接着详细介绍了任务的组织方式。
三百名学生被分成二十个计算小组,每组十五人,设组长一人。
每个小组配发算盘十把、计算尺十五把、手摇计算机两台,以及足量的稿纸、铅笔、橡皮。
任务分配采用“流水线”模式,由研究所的研究生将复杂的计算问题拆解成标准化的计算包,每个计算包包含明确的输入数据、计算步骤、输出格式。
计算小组领取计算包后,组内再进行二次分工,两人一组,独立完成同一计算任务,结果交叉核对。
关键数据安排三重校验。
“我们要的是精度,是可靠!”赵老师强调,“宁可慢一点,不能错一点。每一个数字,都可能关系到生产线能否安全运行,关系到新材料能否成功研制。这是科学,更是责任!”
动员会后,各小组组长留下领取第一批计算任务和工具,其余同学按系别和专业背景,被分配到主楼、二教、三教的几个大教室。
那里已经布置成了临时计算工场。
长长的课桌拼成工作台,每张桌上整齐摆放着算盘、计算尺、稿纸。
窗台上放着暖水瓶,墙角堆着备用的稿纸和铅笔。
黑板上写着“精密计算,为国奉献”的标语。
数学系的李振学被任命为第三小组组长。
他领到任务后,立即召集组员开小会。
“咱们组接到的第一个计算包,是热处理线温度场分布的稳态解。”李振学把任务书摊在桌上,十四颗脑袋立刻围了过来,“需要求解一个二维热传导方程的离散形式,网格是30乘40,一共1200个节点。”
物理系的王海推了推眼镜:“这是拉普拉斯方程的数值求解啊。可以用迭代法——高斯-赛德尔迭代。”
“对。”李振学点头,“迭代收敛标准是相邻两次迭代所有节点温度变化小于0.1摄氏度。预计迭代次数在200到300次之间。”
一个化学系的女生吐了吐舌头:“1200个节点,迭代300次,那就是36万次计算。两个人独立算,再交叉核对......”
“就是72万次基本运算。”李振学冷静地说,“所以我们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我建议,咱们分成七个两人小组,每组负责大约170个节点的计算。我和王海担任总协调和最终校验。”
他拿起一把算盘,手指熟练地拨动了几下算珠,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从今天起,这玩意儿就是咱们的武器。”李振学看着组员们,“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十四个人齐声回答,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斗志。
同一时间,在红星工业研究所的会议室里,气氛则是另一种凝重。
刘星海教授正在向第三期课题的各地专家们说明情况。
会议室里坐了三十多人,来自北大、北钢院、哈工大、西交大、武水院等十余所高校和科研单位。
他们都是各领域的顶尖专家,被“清华-红星”模式吸引,带着团队和课题汇聚于此。
当听到计算机被调走的消息时,不少专家皱起了眉头。
魏知远教授摘下眼镜,缓缓擦拭着:“刘教授,热处理线的数字孪生模型,核心就是大规模数值计算。没有计算机,那些偏微分方程......”
“我们用人工计算代替。”刘星海教授平静地说,“清华已经组织了三百人的计算团队,用算盘、计算尺和手摇计算机,打一场‘人民战争’。”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低语。
武水院的张副教授忍不住问:“人工计算?刘教授,这可不是简单的加减乘除。电网潮流计算、热力系统动态模拟,动辄就是上千个方程联立求解。人工计算的速度和精度......”
“速度会慢,但精度可以保证。”刘星海教授打开一个文件夹,抽出几份文件分发下去,“这是我们设计的多级校验流程和误差控制方案。每个计算单元至少两人独立计算、交叉核对。关键节点三重校验。我们宁可慢,不能错。”
专家们传阅着文件,会议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哈工大的陈教授看完后,抬起头:“组织架构很严谨,质量控制措施也到位。但是刘教授,这需要极强的组织协调能力和纪律性。三百人同时计算,就像指挥一个交响乐团,不能有一个音符出错。”
“这正是清华的优势。”刘星海教授微微一笑,“我们有最好的学生,有最严格的学术训练传统。”
他顿了顿:“而且这不仅仅是计算任务,更是一次难得的人才培养实践。让学生们亲身参与国家重大科研项目的前期工作,理解每一个数据背后的工程意义,这对他们未来的成长,价值不可估量。”
这番话打动了在座的许多人。
西交大的王教授点点头:“这倒是。我们培养学生,不能只教他们解习题,更要让他们接触真实的工程问题。这次‘算盘攻坚战’,本身就是一堂大课。”
北钢院的孙工程师也表态:“既然清华有这个决心,我们北钢院团队一定全力配合。需要什么数据、什么边界条件,我们随时提供。”
魏知远教授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也罢。当年我们条件比现在艰苦得多,不也靠着手摇计算机和算盘算出来了?现在有三百个年轻的大脑,有组织有计划,我看行。”
会议室里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
专家们开始讨论如何调整计算方案,如何将问题分解得更适合人工计算。
一场可能影响第三期课题进度的危机,在坦诚的交流和共同的信念中,悄然化解。
两天后,研究所主楼二楼的会议室,“星河计划”尖兵组在此进行推进会。
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刘星海教授和宋颜教授坐在主位,吕辰、谢凯、吴国华、诸葛彪、钱兰等核心成员分坐两侧。
桌上摊开着厚厚的设计图纸和技术报告。
“首先要恭喜大家。”刘星海教授的声音里带着难得的轻松,“经过大家的努力,我们完成了‘红星一号’计算器的整机架构和集成电路设计,并且充分认证了可行性。”
大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听着,为了这份设计,他们熬了多少个通宵,画了多少张图纸,进行了多少次推倒重来。
现在,终于得到了正式的认可。
“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刘星海教授鼓励道,“从系统架构到逻辑设计,从版图规划到时序分析,每一个环节都凝聚着大家的心血。”
刘星海教授话锋一转,语气严肃,“不过,设计通过只是第一步,真正艰难的是制造。长光所那边传来消息,他们在实验室环境下,成功集成了包含十二个晶体管的简单逻辑电路。”
他拿出一份实验报告,放在桌上。
“这充分证明‘星河计划’找对了正确的技术路线,光刻、沉积、刻蚀、封装这一套流程是可行的。”
刘星海教授加重了语气:“但是,从十二个晶体管到‘红星一号’设计的数百个晶体管,从实验室的手工操作到工业化生产,这条路,还很长,很难。”
会议室里的气氛重新凝重起来。
所有人都明白教授的意思。
实验室成功只是证明了可能性,但要实现量产、实现可靠性和一致性,需要跨越的障碍数不胜数:材料纯度、工艺稳定性、设备精度、环境控制......
刘星海教授起身走到地图前面,点明下一步工作计划:“所以,我们需要对‘星河计划’各成员单位的技术现状,进行一次全面的摸底巡查。弄清楚每家单位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卡脖子的问题在哪里,需要什么资源支持。”
他用红笔在地图上圈出几个点:“长春光机所、中科院半导体所、北京真空电子所、清华大学电子系、哈工大精密机械系、武水院电网实验室......这些是关键节点。”
他转过身,看向会议桌:“我决定,成立一个技术摸底巡查组。由宋教授担任组长,吕辰、谢凯作为核心成员,即日出发,进行为期一个半月的巡回调研。”
吕辰和谢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郑重和期待。
这是一次重任,也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
能够亲眼看到中国芯片产业链上每一个环节的真实状况,对于他们未来的工作至关重要。
“同时,”刘星海教授接着说,“我们不能等。集成电路的工业化生产需要时间,但我们的自动化项目不能停。”
他的目光转向吴国华和诸葛彪:“因此,国华、诸葛,你们两个回清华,组建两支二十人的团队。任务是基于轧钢厂生产线的实际控制需求,设计专用的工业控制集成电路。”
吴国华立刻明白了:“教授的意思是,要针对具体的控制任务,设计专用的逻辑电路?比如飞剪的定时控制、矫直机的压力调节、传送带的速度同步?”
“没错。”刘星海教授点头,“这些专用电路规模相对较小,逻辑相对固定,可以作为我们集成电路工业化生产的‘试验田’。”
他看向钱兰:“钱兰,你带领剩下的尖兵组成员,用离散晶体管搭建‘红星一号’的验证机。不要等集成电路,先用现有的晶体管、电阻、电容,把整机功能实现出来。”
钱兰眼睛一亮:“教授是说,先用分立元件验证系统设计的正确性?”
“对。”刘星海教授解释,“这样有两个好处:第一,验证系统架构和逻辑设计的正确性,提前发现设计缺陷;第二,为后续集成电路设计提供真实的性能参照。如果分立元件版能稳定工作,那么集成电路版就成功了一大半。”
刘星海教授最后强调:“时间节点很紧。下一次‘百工联席会议’定在1963年4月。在那之前,我们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成果,无论是专用工业控制集成电路的样片,还是‘红星一号’的分立元件验证机。这关系到‘星河计划’的声誉,更关系到中国自主集成电路研发的信心。”
他环视在场的每一个人,目光如炬:“任务很重,困难很多。但我们没有退路。国家的工业化需要自动化的神经中枢,而自动化的未来,就在这一片片小小的硅片上。诸位,拜托了!”
会议在郑重的气氛中结束。
吕辰和谢凯并肩走出研究所。
“一个半月,这个多家单位,行程够紧的。”谢凯计算着时间,“每个地方最多待一个星期。”
吕辰点点头:“所以要提前做好功课。每家单位的技术特长、当前进展、主要困难,我们得心中有数。去了不是听汇报,而是要深入实验室,和一线研究人员交流,看到真实的情况。”
“我整理了各家单位提交的技术报告。”谢凯说,“明天咱们一起过一遍,列出需要重点关注的问题清单。”
“好。”吕辰应道。
夕阳将研究所大楼染成暖暖的金色,楼前的广场上,几株银杏树叶子金黄,在微风中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