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北京,秋意已深。
红星工业研究所,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石灰和油漆气味。
二楼的小会议室里,却已充满了技术攻坚的专注与热力。
刘星海教授召集的“星河计划”核心会议正在进行。
会议室的黑板上,用彩色粉笔画着初步拟定的“红星一号”计算器集成电路版图分区——运算器、控制器、存储器、输入输出接口,几个大区块被细致的连线勾勒出数据流向。
旁边列着一串串晶体管数量估算、功耗预测、时钟频率目标的数字。
会议桌上,摊满了从长光所、中科院半导体所等单位送来的技术资料复印件。
纸张的边缘已经微微卷曲,上面用红蓝铅笔做的标记密密麻麻。
“……硅材料纯度问题,半导体所那边拍胸脯保证,年底前能提供满足我们设计需求的6N级样品。”
诸葛彪指着报告中的一页,声音里透着谨慎:“他们的区域熔炼炉改进了加热线圈和温控系统,根据最近三批试验数据,成品率有望从目前的35%提升到50%以上。”
钱兰接话道:“长光所的光学曝光系统,原型机分辨力测试达到了5微米,虽然距离我们理论需求的2微米还有不小差距,但王所长在技术交流会上强调,给他们半年时间,迭代一版光学系统和精密工作台,有望突破到3微米。关键是透镜组的加工精度和装配工艺……”
“真空沉积的均匀性问题,北京真空电子所提出了分段进气方案。”谢凯拿起另一份装订整齐的报告,翻到中间一页,“他们用自行搭建的简易模型做了流体模拟,结果显示不均匀度可以从目前的±15%降低到±8%以内。就等下个月实际设备改装后验证。如果成功,我们设计中的多层薄膜结构就有希望了。”
会议室内烟雾袅袅。
宋颜教授很少抽烟,此刻却也点了一支“大前门”,让辛辣的烟气在肺里转一圈再缓缓吐出。
他听着这些汇报,心里既感到欣慰,又沉甸甸的。
每一项进展都实实在在,但每一项前面都还横着需要跨越的关隘。
硅材料纯度、光刻精度、薄膜均匀性、封装可靠性……
这就像在攀登一座从未有人到达过的山峰,你清楚地知道顶峰在哪里,也找到了可能的路径,但脚下的每一步,都可能遇到意想不到的冰裂缝或暴风雪。
“好。”刘星海教授点了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下几个关键词,“路径清晰就好。接下来我们要——”
他的话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
那敲门声很急,所有人都抬头看向门口。
进来的是李怀德的通讯员小张,他脸带慌张,额头见汗,呼吸急促,显然是跑着上楼的。
“刘教授、宋教授、吕工……”小张喘了口气,声音有些发紧,“李厂长、孙书记请各位立即去党组会议室,有紧急要事。”
“紧急要事?”刘星海眉头微皱,合上笔记本,“关于什么的?”
小张摇了摇头,压低声音:“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但……部里刚来了电话,孙书记接完电话脸色就很不好。李厂长让我立刻来请各位。”
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
诸葛彪、钱兰、谢凯交换着眼神,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疑惑和隐约的不安。
在这个时候被紧急召见,通常不会是什么好事。
刘星海站起身,对宋颜和吕辰点点头:“走吧,去看看。”
三人跟着小张快步走出研究所,沿途遇到几个本想打招呼的研究员,看到他们的神色,都自觉地闭上了嘴。
一路来到轧钢厂的党组会议室,推开门时,里面已经坐了孙涛书记和李怀德。
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李怀德,眉头紧锁,眼前烟灰缸里已经塞了好多烟头,明显抽了不少。
钱工、孙工也先后进来坐下,没一会儿,赵老师、汤教授、方教授也相继到来。
不大的会议室很快就坐满了,空气里弥漫着烟草和焦虑混合的气味。
待最后进来的方教授把门带上,孙书记深吸了一口气,开门见山地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心头一沉的消息:“各位,告诉大家一个情况。原定拨给我们研究所的dJS型104计算机……被调整给其他单位了。”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远处车间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以及墙上老式挂钟的“咔哒、咔哒”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dJS系列104计算机,是中国第一台自行设计制造的大型通用电子管计算机。
虽然它的运算速度仅每秒千次级别,放在后世连最廉价的计算器都不如,但在1962年的中国,这已经是顶尖的“算力重器”。
全国只有寥寥数台,每一台的机时都被排得满满当当,需要层层审批才能申请到。
为了“星河计划”,李怀德和孙涛动用了所有人脉,刘星海也以清华的名义多次协调,好不容易才从部里争取到了一台。
它不仅要用于“星河计划”的逻辑设计验证、复杂算法模拟,还要分配给研究所其他项目。
自动化控制系统的动态模型、热处理工艺的参数优化、微电网的潮流计算……
没有这台计算机,许多关键模拟和验证工作将寸步难行。
靠手摇计算机和算盘?那不是一个量级的概念。
“这就……被截胡了?”李怀德喃喃道,声音里压抑着愤怒和无奈。
他看向孙涛:“书记,部里有没有说是什么项目?优先级这么高?”
孙涛苦笑一声:“说了,但要求保密。我只能告诉各位,是最高优先级,涉及国防安全。部里的原话是:‘所有非紧急科研一律让路,这是国家战略需要。’”
“可是我们的项目也是部里批复的重点项目啊!”钱工忍不住开口,声音激动发颤,“没有计算机模拟,很多设计只能靠估算和简化模型,误差会累积放大!热处理线的温控模型、自适应控制系统的多变量方程……这些手算根本不可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
汤渺教授摘下眼镜,用衣角慢慢擦拭着镜片。
这个平时总是沉稳从容的材料学家,此刻眉头也锁紧了:“不止是‘星河计划’。我们陶瓷材料的烧结工艺优化、晶体结构的模拟计算,都需要大量迭代。靠手摇机?一个参数组合可能就要算上好几天。”
孙工一拳轻轻砸在桌面上,发出闷响:“这怎么办呢?咱们把全国的专家都请了过来,第三期课题马上要全面启动。现在突然告诉人家,说好的计算资源没了……这种失信于人的事,以后还怎么合作?”
会议室里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挫败感。
所有人都明白孙涛所说的“国家战略需要”意味着什么,那是不容置疑、必须让路的绝对优先级。
但理解归理解,现实的问题就摆在眼前,没了计算机,很多工作怎么开展?
刘星海教授把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低垂,似乎在看着桌面木纹的走向,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更明白“国家战略”这四个字的分量。
终于,他缓缓抬起头,声音平静而沉重:“既然是最高优先级任务,我们理解,也必须服从。其他单位的专家,我去解释、去安抚。国家有国家的难处,我们搞科研的,不能只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可是刘教授——”钱工还想说什么。
刘星海摆摆手,打断了他:“但是,‘星河计划’不能停,自动化不能停,热处理不能停,第三期课题更不能停。”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透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计算机被调走,是事实。抱怨没用,愤怒更没用。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解决方案。”
一直没说话的赵老师斩钉截铁地说道:“刘教授说得对,路是人走出来的,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没有电子计算机,我们就用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宋颜教授推了推眼镜,“赵老师,您是说……”
“人。”吕辰突然说话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他从进入会议室后就一直沉默着,只是静静地听着每个人的发言。
此刻他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道:“用人来堆!”
“人来堆?”李怀德愣了一下。
“对。”吕辰解释道,“计算机的本质就是高速执行大量简单、重复的逻辑和算术运算。我们现在缺的是‘高速’,但不缺执行运算的‘单元’。”
他进一步解释道:“我们可以把需要计算的大任务,比如一个多变量方程的求解、一个工艺参数的优化、一个电路逻辑的验证,拆解、分割成无数个小型、确定的手工计算单元。”
“回清华?”赵老师问道。
“对,我们回清华,动员数学系、物理系、工程力学系、无线电系的学生。用算盘、计算尺、手摇计算机,甚至是最原始的对数表,把这些单元一个个‘啃’下来。”
吕辰顿了顿:“每一个计算单元都足够简单,确保具备高中或大学低年级数学基础的人,经过简短培训就能上手。我们建立标准的输入输出格式,设计交叉核对机制,把整个计算过程工业化、流水线化。”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钟,然后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
“这……这能行吗?”钱工有些迟疑,“组织几百人同时计算,协调和管理就是个大问题。而且计算精度怎么保证?手算难免出错。”
这里,刘教授肯定道:“吕辰这个想法,本质上是一场‘人民战争’式的计算攻坚。我们有优势,清华有成千上万颗聪明、热情、不怕吃苦的大脑。我们缺的是集中算力,但不缺分散的智力资源。”
他换了个语气:“不过,大家的担心也在理,因此,我们需要周密的策划和严格的管理。”
他起身走到黑板前:“我补充几点具体的实施思路。第一,任务分解要科学。由课题负责人带领研究生,把最复杂的设计验证计算,拆分成标准化的、有明确输入输出格式的独立计算包。每个计算包尽量简单,确保可执行性。”
“第二,人员组织要高效。通过系里和校团委,发动高年级学生和研究生,以‘科研实践’、‘勤工俭学’或‘课外科技活动’的名义招募志愿者。我们可以申请一点象征性的补助,或者提供学习证明、实践鉴定。”
“第三,流程管控要严格。”刘星海在黑板上画出一个简易的流程图,“设立总调度、任务分发、结果回收、交叉复核、数据汇总多个职能小组。每个计算包至少由两人独立计算,结果交叉核对。关键节点的计算,安排能力强的同学或老师进行三重校验。要建立清晰的‘流水线’和‘责任制’。”
李怀德兴奋的接过了话头,他的脸色已经由阴转晴,甚至带上了一丝兴奋的红光:“后勤保障交给我,我给同学们准备好足够的算盘、计算尺、稿纸、绘图工具。我去和学校食堂协调,提供夜间加餐。咱们要打的是一场硬仗,不能让同学们饿着肚子算题!”
孙工摸了摸下巴:“哎……虽然笨重,但理论上可行。”
“不是‘可行’,是‘必须行’。”赵老师的声音沉稳有力,“我们没有退路。第三期课题的专家们就在这里,难道我们要告诉人家:‘对不起,计算机没了,项目暂停’?那样的话,‘清华-红星’这块牌子就砸了。”
汤教授一直安静地听着,这时缓缓开口:“我同意。而且这件事,如果操作得好,可能坏事变好事。让学生们亲身参与国家重大科研项目的前期计算,这对他们是极好的锻炼,也能增强他们对国家建设的认同感和使命感。”
方教授也点了点头:“我们可以把这次‘算盘攻坚战’本身,作为一个特殊的科研管理案例来研究。大规模分布式人工计算的组织、质量控制、效率优化……这些经验对未来也有价值。”
孙书记清了清嗓子,说道:“好!既然大家都有这个决心,那我们就打这场‘算盘攻坚战’!我立刻向部里汇报我们的替代方案,争取在经费和手续上得到支持。”
会议室里的气氛已经完全转变了。
从最初的震惊、沮丧,到现在的热烈讨论、积极谋划。
那种属于中国知识分子的韧性,被彻底激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