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口中的那个汪铭就在她眼前。可是，六十年过去了，上一次两人见面的时候，还都是十几岁的孩子，现在已经是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满脸褶皱、两眼昏花的老人。
在汪铭不主动承认自己的情况下，卓丽丽当然不可能认出眼前的老人就是汪铭。她只是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
“在课间休息时，我们几个男生女生故意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对牛亨班长的崇拜。他用的那支钢笔都是那么的高级，从美国来的进口货，流畅度、手感等各方面都是无法想象的。
“随后，我又小声说道，其实像是这么高级的钢笔，牛亨书包里其实还有许多。就算偷偷从中拿走一支，他应该也不会发现。毕竟牛亨原本就是很粗心大意的人，再加上这种东西对他也不是值钱物。
“我们发出的音量虽然不大，但是正好能让隔座的汪铭可以听到。这些话落在他的耳中，弄得他实在是心痒难耐。
“好不容易拖到了体育课，趁着全班都不在教室的空档，我们知道，把汪铭和那支钢笔留在同一个教室中，他一定控制不住自己会去偷那支钢笔。
“事情后面发生的，也和我们意料的一样。体育课结束之后牛亨开始为了自己丢失的钢笔大吵大闹，迫于他的压力，老师一个个翻找所有学生书包，很快就从汪铭的书包中翻出了那支赃物。
“人赃并获，虽然汪铭一直嘴硬他没有偷过钢笔，但是已经无所谓了。他之前劣迹斑斑，再加上牛亨的父母也到学校大闹了一通，很快校方让牛亨在家休学。
“随后的小升初，原本汪铭应该和我们这一届一起去一所公立。也在牛亨家里的作用下，让他去了一所偏僻私立初中，那里全部都是小混混，也算是让他找到同类了。
“几十年前的事情，我仍然记得，因为我们这群勇敢的，聪明的孩子，通过自己的机智，摆脱了汪铭这个最大的噩梦，做到了成年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黑暗之中，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在说到这里时，仍然发着光。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听完了卓丽丽的故事，顾山发现两人所讲的故事主旨、出场人物和基本元素一样，都是钢笔。但是故事的走向，根本不同，甚至截然相反。
在汪铭的故事中，他才是那个被冤枉的受害者；而在卓丽丽的故事中，她虽然有诱导，钓鱼的嫌疑，但是汪铭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加害者，他的所有下场都是罪有应得。
究竟谁的故事，才是真的？
顾山还在思考时候，一边的林深忽然笑着开口了：
“卓老太太，我还有一些事情，想要问你。可以吗。”
卓丽丽平静说道：
“我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忘了。但是唯独关于当年那件事情，所有细节全部记得清清楚楚。
“你有什么问题，就尽管问吧。老太太这身子，也没有几天好活了，再不问，等我走了之后就没有人可以回答你们小娃娃的问题。”
林深点点头：
“汪铭说，当年因为这件事情，他的父母骑夜路来学校找他，最终出了车祸去世了。在医院他的父母的最后一面，学校都不让他去看，还要逼着他交出这支钢笔，有这件事情吗？”
听到这番话，老太太牙齿都快掉光了，仍然忍不住发出了干瘪的笑声：
“汪铭的父母，都是街上有名的小混混。他母亲在生下他之后，早就拍拍屁股跑路了。而他的父亲，因为欠了赌场的钱，被人抓着砍了手，然后因为砍手的刀是锈的，断手后染了什么病，就这么死了。和学校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老不死的，没想到年纪大了之后谎话也是张口就来。越来越能编造谎言了。
“真想把他从坟里挖出来，找他好好当面对质一番。我真想亲口问问他，为何能这么厚脸皮。”
卓丽丽口中的汪铭，就坐在她的对面。
面对卓丽丽，奇怪的是，坐在黑暗中的汪铭始终一言不发，太沉得住气了。顾山以为他会勃然大怒，至少为自己辩解两句，可现在，要不是还能听到汪铭老人的呼吸声。他几乎都要以为黑暗中的这具轮廓，在听卓丽丽故事的时候，已经当场逝世，沦为一具尸体了。
场上的气氛可以说是有些诡异了，但是林深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双方的影响，继续问道：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虽然可能和您，和整件事情没有太大关系，但是我觉得还是让您知道一下比较好。
“牛亨……在许多年以前，移民去了美国。”、
卓丽丽点了点头：
“我知道。
“他父亲早就拿到了绿卡，从小到大，他的英语成绩永远是最好的，一直向往着大洋彼岸的生活。”
林深：
“您是否还和他有着联系？”
卓丽丽：
“你在开玩笑么。
“我和他，根本不是同一个阶层的人，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过是在公立学校度过几年时光罢了。
“早年的同学聚会，他倒是来过几次，也帮过几个关系较好的男生一把。后来大家都老了，年纪都大了，也没有什么同学聚会了。”
林深：
“他死了。三十年前，在美国饮弹自尽。”
卓丽丽的呼吸声，明显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林深的话语，随后，用依旧平静的语气说道：
“逃到美国去，原本你也躲不过去吗，老同学。”
林深想要为她解释：
“听说是因为妻子出轨了，牛亨暴怒之下……”
卓丽丽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好了，别说了，年轻人，这都是你们从当地报纸上，警方通告中得到的所谓‘真相”吧。
“你们不认识牛亨，像是他这样的人，只爱自己，他怎么可能因为妻子的事情就拔枪自杀。”
隐隐之中，顾山能感受到，无数杂乱的黑暗之中，一条脉络越来越明显。
汪铭、牛亨、卓丽丽，六十年的恩怨，当年发生事情的真相，很快就要浮出水面了。但是顾山太愚钝了，真相就隔着一层薄薄的纸头，可是他无论如何就是捅不穿这层纸。
牛亨的死，当时林深在车上的时候就分析过疑点重重。不过又是一起三十年前的命案，和委托任务关系也不大，所以当时他没有太过深究。
此刻，面对老太太的嘲讽，林深笑着追问道：
“哦，老太太，那你认为牛亨是因为什么而死呢？”
老太太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最令人不寒而栗的话：
“是汪铭。
“他记恨六十年前牛亨对他做的事情，虽然错的那个人完全是他，但是像他这样宛如恶鬼的家伙，是绝对不会反省的。他只会抱怨，记恨，觉得全世界都在针对他。
“在你说出牛亨自杀的一瞬间，我就知道一定是汪铭做得了。一定是他，直接穿过太平洋飞到了美国，找到了牛亨的住所，将他们夫妻两人抓住之后极尽折磨和侮辱，慢慢杀害，做完这一切后，牛亨再次飞回了国内，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美国那些白人警察，是不会在意一对华人夫妇的死亡的，更不会为了牛亨来夏国缉拿真凶。草草结案就是最终的结局。”
听到卓丽丽的话，顾山感觉要绷不住了。
看来，卓丽丽和汪铭之间，谁说的是真话，事实已经很清楚了。
这老太太说出来的话简直像是梦话一样，想到哪句是哪句，撒这么多谎，难道她自己都不觉得有任何羞愧吗？
汪铭是一个拾荒老人，无业人士，先不说他是怎么拿到签证和护照，攒够去美国的钱的。就说他在一个禁枪国家，跑到美国去，又是如何找到富人区牛亨的住所，将长期在美国玩枪的牛亨捉住之后慢慢折磨，杀死，然后再全身而退回到国内的？
太荒唐了。这其中任何一步，都不是汪铭这个没有任何一技之长的社会底层可以做到的。这是真把汪铭想象成特殊兵了？特种兵都很难做到这点。
卓丽丽这套话术，这是决定把他和林深当成傻子欺骗了？
顾山觉得，这场持续了六十年的闹剧，已经到了收场的时候。
他打断了卓丽丽的话：
“我不清楚你说这么多谎的原因，老太太。但是很显然，汪铭这些年一直在国内捡垃圾为生，他根本做不到你所说的这些事情，跑到美国去……”
卓丽丽慢慢抬起头，用诡异的眼神看向了顾山：
“到底是谁告诉你，汪铭这些年一直在国内捡垃圾？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傻子？一个拾荒人，怎么可能远渡太平洋，去彼岸杀死牛亨的？”
轰然之间，顾山忽然明白，自己一直遗忘的那条线索，究竟是什么了。
原来如此。
事情的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
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到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程度。
他们的第二次委托，已经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