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法罗斯。
盗火行者……正难得地沐浴在一片更为柔和恒定的阳光下。
他依旧习惯性地戴着兜帽,遮住大半面容,只有几缕白色的发丝和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露在外面。
他的面容其实已经开始有很多破碎,因此选择了遮盖。
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位衣着华丽夸张,笑容明媚灿烂到近乎具有侵略性的女性——或者说,是阿哈分身。
此刻,祂是哈莉,一位女商人。
白厄小时候就见过祂,小墨的妈妈。
以人类女性的姿态出现,但那眼底深处流转的,仿佛能看透一切悲欢离合却又只觉有趣的漠然神性,时刻提醒着旁观者祂的本质。
阿哈随手一抛,一块足有孩童头颅大小,内部仿佛封存着晚霞与烈焰的巨大红宝石,划着弧线落向白厄怀里。
“喏,小粽子,”祂语气随意得像是在丢一颗糖果,“帮忙打磨一下。”
“边角料算你的手工费。”
白厄下意识接住,那沉甸甸的分量让他瞳孔微微收缩,惊讶地看向阿哈:“等等,哈莉阿姨……这个?”
他感觉到了这东西的非同寻常。
阿哈正悠闲地欣赏着自己染成蔻丹色的,精心修饰过的指甲,闻言头也不抬:“哦,祂的造物,纯美的一块碎片。”
“品质还行。”
白厄沉默。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被困在翁法罗斯,对星空一无所知的少年。
自从通过墨徊的手机,知晓了自己的世界在更高维度看来可能只是一场游戏。
并对翁法罗斯之外的宇宙、命途、星神有了基础概念后,他对于这些超然存在的造物已有了心理准备。
但亲手触摸一位陨落星神的碎片,依然让他心神震动。
他定了定神,声音有些干涩:“……一位神的碎片?”
阿哈丢给他一个闪烁着蓝色色泽的箭簇作为打磨工具。
“嗯哼,”祂终于将目光从指甲上移开,看向那块红宝石,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追忆,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当年伊德莉拉留给我的……纪念品之一。”
或许……称之为遗物更好。
“祂陨落多年,神躯与神性碎成无数片,散落星海各地,这就是其中比较大、比较美的一块。”
白厄接过箭簇,触手冰凉,却蕴含着惊人的锐利概念。
他依言开始尝试打磨红宝石粗糙的边缘,动作小心而专注。
同时他问道:“祂……为什么陨落?”
“伊德莉拉嘛,”
阿哈靠向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柔软靠垫,语气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带着点唏嘘,又带着点司空见惯的平淡。
“祂是纯美的象征,极致的,不容瑕疵的美本身。”
“后来……祂预感到,或者说,窥见到了某种混沌的降临——不是虚无,不是毁灭,是更原始,更无序,足以扭曲一切定义包括美的混沌。”
祂顿了顿,“祂无法接受美被那样的混沌玷污,摧残,变得丑陋不堪。”
“所以,在混沌真正席卷而来之前,祂选择了自我分解,将自身所代表的纯美概念,化成无数承载着美之定义的碎片,主动散入宇宙的基底规则之中……像是一种美化……以此作为一种悲壮而决绝的抵御。”
白厄打磨的动作微微一滞,冰蓝色的眼眸低垂:“……”
片刻后,他才低声说。
“为什么听起来……这么艰难,这么沉重的事情,在哈莉阿姨嘴里,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完了?”
这就是神……和人的区别吗。
阿哈歪了歪头,似乎觉得他的问题很有趣:“长话短说不好吗?”
“细节太多了,说起来麻烦。”
“反正结果就是这样。”祂对于一位星神的陨落,态度随意得令人心悸。
白厄从小时候就有点杵这位时而疯癫时而精明的阿姨,尤其是在确知了祂就是星神阿哈的化身之后,态度更是谨慎恭敬,生怕哪里触怒了这位以乐子为最高准则,行事难以预测的存在。
阿哈似乎看穿了他的拘谨,挥了挥手:“放轻松点,小粽子。”
“怎么说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不会真对你怎么样。”
祂这话半真半假,让人难以揣度。
白厄无奈地叹了口气:“哈莉阿姨,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只是本能地对高位存在保持敬畏。
阿哈笑眯眯地打断他:“我知道,我知道。”
“保持警惕是好事,尤其是在这个残酷又美妙的宇宙里。”
祂话锋一转,回到了那个奇怪的昵称,“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叫你小粽子吗?”
白厄摇头,他也好奇很久了。
“因为你被命运捆得严严实实的呀,”阿哈比划着,“像个直筒粽子,看似规整,内里却包裹着层层叠叠的馅料,挣扎不得,也逃不开蒸煮的命运。”
“至于我家崽,他嘛,像个三角粽子,棱角更分明些,捆得没那么紧,但尖角也更容易扎手伤人。”
祂的比喻古怪又带着诡异的贴切。
阿哈托着腮,打量着白厄认真打磨的侧脸,“其实我挺欣赏你的。”
“用脆弱的人类血肉之躯,承载那么多颗火种,一次又一次点燃黎明,又一次次在轮回尽头亲手熄灭它,承受反噬,孤独前行……”
祂难得用上了相对正经的语气,“我还是很希望你有个好结局的。”
“毕竟,能体验欢愉,是生命理应享有的权利之一嘛。”
白厄闻言,冰蓝色的眼眸中泛起一丝真实的暖意和感动:“哈莉阿姨……”
然而阿哈的下一句话,瞬间将那点感动冲淡,变成了复杂的哭笑不得。
“主要是呢,你要没个好结局,那我家崽为你谋划,付出,甚至可能赌上一切所做的那些事,不就白费了么?”
祂理直气壮地说,“我好不容易从泥潭里捡到,又辛辛苦苦养大一个原本跟悲悼怜人似的……”
“满身尖刺和绝望的崽子,把他养得稍微能乐呵呵一点了,要是他在你这里栽个大跟头,伤心伤身甚至更糟……我会挺苦恼的。”
祂的苦恼,显然更多是针对乐子可能减少以及心血可能白费,而非单纯的情感上的心疼。
祂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得意起来:“浮黎那家伙,每次看到崽的变化,都老是一副震惊的样子,好像我不能把一个怪物养成一个至少表面上的好孩子,而非肆意祸害天地的疯子似的——哈!”
“我阿哈也是会干点正经事的好吗?”
祂所谓的正经事,大概就是养孩子玩。
白厄看着祂一边说,一边无聊地揪着旁边凭空生长出来的,闪着微光的奇异小草,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接话。
那位……存在么。
阿哈揪了一会儿草,忽然问:“你这个轮回,也差不多要到尽头了吧?又快到自己杀死自己的时候了?”
白厄手上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他沉默了几秒,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阿哈也没追问细节,转而提起了另一个名字:“昔涟那丫头……数据上传,意识剥离,准备冲击的计划,不知道进行得怎么样了。”
祂的语气听不出太多关切,更像是在评估一个实验进度。
白厄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坚定的光芒:“她一定……早就做好准备了。”
对于那位与他命运交织,同样肩负重任的同伴,他有绝对的信任。
阿哈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祂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目光似乎穿透了这层维度,看向了无穷远处:“觉得命运残酷吗,小粽子?”
白厄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中饱含了无数轮回累积的疲惫与沉重:“残酷……非常残酷。”
他经历过太多次兴衰,离别,自我的湮灭与重塑。
“但即便是如此残酷……”
他握紧了手中的箭簇,指节微微泛白,声音却异常平静坚定,“那也是我的命运。”
“我接受了它,并走在它规定的路上,直到……或许能走出不一样结局的那一天。”
阿哈听了,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却没什么温度:“崽也这么想过。”
“或者说,他现在还在这么想。”
“我也这么想过。”
祂补充了一句,让人摸不清是玩笑还是真心。
“人生就是这样的,不公平得很。”
“有的人生来就高高在上,俯瞰众生,有的人生来就低贱如泥,任人践踏。”
“有的人仿佛永远云淡风轻,顺风顺水,有的人却注定颠沛流离,挣扎求存。”
“好与坏,幸运与不幸,从来就不平衡。”
“这才是常态。”
祂说着,又笑了起来,仿佛在说一个宇宙间最好笑的笑话。
笑过之后,阿哈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白厄身上,带着探究:“你说说,你和崽,其实真正认识,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没多久吧?”
“童年那短暂的一小段,加上那边世界一些碎片化的联系……”
“明明都没有我陪在他身边的时间长,我看着他长大,陪他玩闹,给他力量,甚至容忍他那些小心思和小算计……”
祂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连祂自己或许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困惑:“为什么他……会愿意为了一个……”
“仅仅存在于心中,或许并不完全真实的太阳,去算计那么多,谋划那么深,甚至不惜把自己置于险地呢?”
白厄无法回答。
他打磨红宝石的动作彻底停止了,眼眸低垂,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
他内心同样充满了对这个问题的迷茫。
阿哈并不需要他的回答,祂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梳理思绪:“我给了他新生——虽然是他自己从地狱里爬出来,挣扎到我面前的。”
“我给了他力量——虽然也是他自己拼命去抓取,去适应,甚至去算计来的”
“我给了他一个……按照人类标准还算不错的家,我学着人类养孩子的方式养大了他,吃喝玩乐,物质上他从不缺什么,精神上……我以为我给了他足够的自由和乐子……”
祂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双总是盛满笑意或戏谑的眼眸,此刻竟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茫然的神色。
“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他好像……一直在哭泣呢?”
祂指的并非物理上的眼泪,而是某种更深层的精神状态,一种连欢愉都无法完全掩盖的,源自存在本身的悲伤与孤独。
祂忽然抬起眼,目光冰冷地刺向白厄,那属于星神的威压哪怕只有一丝泄露,也足以让寻常生灵崩溃。
“你知道为什么吗?小粽子。”
白厄感觉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却又因体内诸多火种散发的高温而迅速蒸发,带来一阵难受的冷热交替。
他咬紧牙关,冰蓝色的眼眸直视着阿哈,里面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敬畏,有不屈,也有深藏的爱与痛——
但他紧紧闭着嘴,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他知道答案吗?
或许知道一部分。
阿哈看着他这副沉默抵抗的样子,忽然又觉得无趣了,那股冰冷的威压瞬间散去,祂恢复了慵懒的姿态.
“其实他是个很胆小的孩子,被我养得还有点娇气,虽然骨子里偶尔会冒出些吓死人的大胆念头。”
白厄依旧不说话,只是重新开始打磨红宝石,动作比之前更用力,仿佛在借此宣泄内心的波澜。
阿哈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别生气,没什么其他的意思。”
“只是在想一些问题,一些……关于心的问题。”
祂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飘忽,“父母对孩子,总是会操心的,不是么?”
“哪怕是我这样的母亲。”
白厄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您说的都对。”
这句话既像认同,又像一种无奈的终结话题。
阿哈看着他,忽然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坦率的语气说道:“卡厄斯兰纳,星神……大多是没有心的。”
“我们由概念而生,为命途而行。”
“所以我们很多时候,不能真正理解情感,不能理解爱这种复杂又脆弱的东西。”
祂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白厄,看向了更遥远的地方,“我仍然没想明白,我的孩子,为什么好像……一直有一颗在哭泣的心。”
白厄停下了手里的活,认真地看向阿哈,缓缓说道:“当您想要去理解这一刻,当您会为他的哭泣而困惑,而思索的时候……您就已经有心了。”
“哪怕它与人类的心不同,但它确实存在。”
阿哈怔住了。
祂看着白厄,看了很久,然后,一抹奇异的光芒在祂眼底闪过。
祂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少了平时的玩世不恭,多了点别的什么。
“也许吧……”祂轻声说,“养一个孩子,就等于……养一颗心吗?”
“真是有趣的体验。”
白厄:“对了,哈莉阿姨,您还没告诉我,这个宝石要打磨成多大?”
阿哈摆摆手,一脸无所谓:“随便啦。”
“是要镶嵌在一顶王冠上的。”
“王冠嘛……大概会比正常的尺寸大一点?毕竟要显眼嘛。”
“我还没把主体框架打造好呢……嗯,是给崽准备的。”
白厄动作一顿:“给小墨的?”
“他要走成神的路,他一定会走,也正在走。”
阿哈的语气笃定无比,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确定的未来,“剩下的边角料,你自己看着处理吧,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扔了。”
说的轻描淡写。
白厄沉默。
成神……那条路,他光是简单的想一想,就知道其中蕴含了多少荆棘与未知的恐怖。
阿哈似乎看穿了他的忧虑,忽然问道:“你会跟在他身边吗?一直?”
白厄几乎没有犹豫,抬头,冰蓝色的眼眸清澈而坚定:“当然。”
这是无需思考的答案。
阿哈饶有兴致地追问:“即便这条路……真的异常险阻,布满你们无法想象的危机与代价?”
“即便你们俩,都是被命运反复摧残过的人,凑在一起……我可不知道命运是否会因为这种叠加而变得更加残酷。”
白厄这次连头也没抬,继续打磨着那块象征着陨落之美的红宝石,声音平静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可是,不在一起的话,对彼此……只会更残酷吧。”
阿哈被他这句简单,直接,甚至有些笨拙,却直击核心的回答,震得愣了一瞬。
祂看着白厄低垂的,专注的侧脸,看着他手中渐渐显露出璀璨光华的红宝石,看着他身上那种历经无尽轮回也未曾熄灭的,安静却坚韧的光……
然后,祂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畅快淋漓,仿佛听到了宇宙间最好笑也最有趣的笑话。
“哈哈哈哈哈……好吧,好吧!”
阿哈笑得眼角都渗出了点点星光般的晶莹,“你赢了,小粽子。”
“我,哈莉,认可你了。”
笑够了,祂擦擦并不存在的眼泪,语气变得有些莫测高深:“崽大概……会先在外面想办法给你们铺好网络,打好基础。”
“我猜……他可能会计划,在成神瞬间,新旧权柄交替,概念最不稳定的那个刹那,直接篡改某些底层定义吧……”
“很难……但不是没可能。”
祂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白厄透露什么。
“哪有当妈妈的,会完全不知道自家孩子的小脑袋瓜里在盘算什么危险又迷人的主意呢,对吧?”
阿哈最后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复杂的骄傲,一丝玩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白厄:“……”
他握着箭簇和红宝石的手,微微收紧。
小剧场:
阿哈:哈莉认可你了关我哈皮什么事情
白厄:……
其实是两个人被命运摧残成怪物,又因为那一点点温暖而重新有了心,所以甘愿被束缚彼此,被彼此驯服拘束的故事。
它一点不美好。
被命运折磨?
也许是和命运同行。
不屈从命运。
也许是之后要超越它。
所以本文揽镜人复活不了伊德莉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