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坑洼的土路,发出单调而颠簸的辘辘声。云璃蜷在狭小的车厢内,布帘缝隙透进的晨光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她背靠着厢壁,左腿伸直,右腿曲起,每一次颠簸都让左小腿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她咬着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车外传来栓子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老骡子的蹄声规律而沉闷。道路两旁渐渐有了人声——早起赶集的农人推着独轮车的吱呀声、远处村落传来的鸡鸣犬吠、更远处漕河上船工号子的隐约回响。京城的巍峨城墙已消失在视线之外,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开阔的田野与疏落的村舍。
云璃掀开布帘一角,向外望去。
时值深秋,田野里稻麦已收,只留下枯黄的茬梗。道旁老树叶子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色的天空。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在低洼处聚成乳白色的絮团,随风缓缓流动。一切都显得萧瑟而平静,与昨日宫变时的血火滔天、昨夜逃亡时的生死一线,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
她放下布帘,闭上眼。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翻涌起乾元殿前的画面——凌殊最后望向她的眼神,那双总是清冷如星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那样复杂的情愫:决绝、不舍、嘱托,还有一丝她当时未能读懂、此刻回想起来却心头发颤的……温柔。
然后是封印破碎时的巨响,黑气冲天,镜心之力与龙魄之力的碰撞交融,最后是心口那一抹温热的印记。
她抬手,隔着衣物按住心口。
微光还在,平稳而微弱地搏动着,像一颗遥远星辰的余晖,又像风中残烛的最后坚持。
“凌殊……”她无声地唤出这个名字,喉头忽然哽住。
车外,栓子的小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提高了嗓门的招呼:“老丈,早啊!进城卖菜?”
一个苍老的声音含糊地应了句什么,伴随着独轮车吱呀远去的声音。
云璃收敛心神,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抽离。现在不是沉湎的时候。守墓人的警告言犹在耳:“幽冥道”、“蚀魂者”、心口的“逆命之痕”……她身上背负的秘密与危机,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复杂深邃。
她伸手入怀,摸出那张皮质舆图,在颠簸的光线中展开。
舆图绘制得确实精细。从京城到临渊城,陆路与水路交错,沿途标注了大小十七个城镇、九处重要关隘、二十三处可供歇脚的驿站或野店,还有三条隐秘的小路。背面的蝇头小楷更是密密麻麻,几乎每一处地点都有简注。
她的目光落在“渡口镇”三个字上。
这是她此行的第一站。舆图背面关于此镇的注记只有短短一行:“漕河要冲,鱼龙混杂,青龙帮据点之一,慎留。”
青龙帮……
云璃想起守墓人的叮嘱:“途经‘栖霞山’可持玄真令往玄真观寻求补给。”玄真观是道家清修之地,玄真令是凌殊早年游历时所得信物,他曾说过天下玄真观皆可凭此令获得有限帮助。但青龙帮……听名字便是江湖帮派,势力盘根错节,与朝廷、漕运乃至各路江湖人马都有牵扯。
她必须在渡口镇谨慎行事,尽快找到南下的船只或车队,绝不多留。
正思索间,骡车忽然猛地一顿!
云璃猝不及防,身体前冲,左腿重重磕在车厢前板上,痛得她眼前一黑,几乎闷哼出声。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车外传来栓子惊慌的声音,“这破路有个大坑!姑娘您没事吧?”
云璃深吸几口气,勉强压下痛楚,哑声道:“无妨。”
“这就好这就好……”栓子似乎松了口气,又嘀咕道,“这路是越来越烂了,听说前些日子下大雨,冲垮了好几段,官府也没人来修……坐稳了您呐,前面还有一段不好走。”
骡车继续前行,颠簸更甚。
云璃靠在厢壁上,额头的冷汗已浸湿鬓发。她轻轻卷起左裤腿,查看伤口。守墓人敷的药膏已凝固成深褐色的硬壳,紧紧贴在皮肤上,边缘有些许黄浊的渗出液,混杂着暗红的血丝。伤口周围的肿胀消退了些,但皮肉依旧泛着不健康的青灰色,触碰时麻木与刺痛交织。
她放下裤腿,从怀中摸出守墓人给的另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粒用油纸分别包好的药丸,散发着淡淡的草木苦香。守墓人交代过,每日早晚各服一粒,可助祛除灰煞余毒、固本培元。
她取出一粒,就着车内水囊里的凉水吞下。药丸入喉苦涩,片刻后,一股温热的暖流自丹田升起,缓缓向四肢百骸蔓延,左腿伤处的刺痛似乎稍有缓解。
这是好事,说明经络正在缓慢恢复。
她收起药包,重新靠回厢壁,闭上眼调息。这一次,她不强行运转周天,只是静心内观,感受那股药力化开的暖流在受损的经脉间缓缓浸润、修补。
时间在颠簸与疼痛中缓慢流逝。
日头渐高,晨雾散尽。车外的人声渐渐稠密起来——商队的驼铃声、挑夫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沿路茶摊招揽生意的叫卖声……京畿之地,虽已出城,依旧繁华。
某一刻,骡车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姑娘,前面到柳林坡了。”栓子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坡上有茶摊,咱们歇歇脚,给骡子喂点水草,您也下来活动活动?坐了半天车,腿脚该麻了。”
云璃掀帘望去。
前方是一道缓坡,坡上植着数十棵老柳树,虽已入秋,柳叶却还未落尽,黄绿相间地垂着。坡顶果然搭着个简陋的茶棚,三四张破旧木桌,棚外挑着个褪色的“茶”字幡。已有两三拨行人在棚内歇脚。
“好。”云璃应道。她确实需要下车活动一下僵硬的肢体,尤其是左腿,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已有些血脉不通的麻木感。
骡车在茶棚外停下。
云璃忍着痛,缓慢挪下车厢。脚落地时,左腿一软,险些摔倒,她连忙扶住车辕才站稳。
栓子正从车后解下水桶给骡子饮水,见状关切道:“姑娘腿脚不利索?要不要扶您过去坐?”
“不必。”云璃摇头,深吸一口气,拄着一根从车上取下的短木棍——那是栓子平日赶车用的——一步一步慢慢挪向茶棚。
她的出现引起了棚内几桌客人的注意。
一个独自赶路的女子,衣衫虽已整理过,但仍能看出沾染的泥污与破损;面色苍白,额有虚汗,行走时明显腿脚不便;手中拄着粗糙木棍,看起来落魄又狼狈。
几道目光在她身上扫过,有好奇,有打量,也有漠然。
云璃选了最靠里、背对大道的一张空桌坐下,低声道:“掌柜的,一碗清茶,两个馒头。”
“好嘞!”茶棚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手脚麻利地端来茶碗馒头,又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摇头,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
云璃端起粗瓷茶碗,抿了一口。茶是劣质的粗茶,涩得发苦,但温热入喉,总算缓解了喉间的干渴。她又拿起馒头——同样是粗面做的,硬邦邦的,就着茶水小口啃着。
棚内其他客人的交谈声隐约传来。
“……听说没?京里前两日出了大事!”邻桌一个商贩模样的胖子压低了声音,却依旧能让周围的人听见。
“能不知道吗?前夜城里火光冲天,喊杀声隔着城墙都能听见!”另一个瘦削的行商接口,“我家就在广渠门外,吓得一晚上没敢合眼!第二天一早城门都没开,说是宫里闹了乱党,全城戒严!”
“何止是乱党!”胖子神神秘秘地凑近,“我有个远房表亲在禁军当差,昨儿个偷偷传出话来——说是太子殿下……薨了!”
“什么?!”瘦行商惊呼出声,又赶紧捂住嘴,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太子殿下?这……这怎么可能?前些日子不还好好的?”
“谁知道呢?宫里的事,谁能说得清?”胖子摇摇头,“反正现在城里乱成一锅粥。九门提督衙门、刑部、大理寺,还有新调进城的北营军,满街都是兵,见着可疑的就抓!听说连城外都派了探马,专查这两日离京的生面孔!”
云璃握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继续小口喝水。
瘦行商咂咂嘴:“这可麻烦了……我还打算明儿个进城送货呢。”
“我劝你缓缓。”胖子道,“我今早出城时,盘查得那叫一个严!户籍路引查了三遍,连货箱都开箱验了!稍有不对,直接扣人!”
“那您这是……”
“我?”胖子苦笑,“我这批货是赶着送南边的,契约定死了日子,拖不得。硬着头皮出来的呗。好在路引齐全,货也没问题,算是有惊无险。”
两人又低声议论了几句朝局可能的变化、哪家大人可能上位之类的闲话,便转了话题,说起沿途的生意见闻。
云璃默默听着,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太子薨逝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虽然民间不知详情,但必然已引起朝野震动。凌殊“战死”的消息呢?是秘而不宣,还是另有说法?乾元殿的封印、幽冥魔源的异动,这些绝密之事,普通百姓自然无从知晓,但各方势力恐怕早已闻风而动。
还有胖子提到的“城外探马查生面孔”……她心头一紧。守墓人说天亮前离开最安全,因为“蚀魂者”嗅觉灵敏但可混淆至天明,而天亮后人流混杂便于隐藏。现在看来,除了“幽冥道”的追踪,还有官府的盘查需要应对。
她必须尽快远离京畿范围。
正思忖间,茶棚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蹄声纷乱,听来至少有五六骑,由远及近,速度极快。茶棚内众人皆停下交谈,向外望去。
只见官道尘土扬起,六骑黑衣劲装的汉子疾驰而来,到茶棚前猛地勒马。马匹嘶鸣声中,为首一人翻身下马,其余五人紧随其后。
这六人皆穿统一制式的黑色劲装,腰佩长刀,行动间步伐沉稳,目光锐利,显然训练有素。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们衣襟上皆绣着一个银色徽记——那是一柄贯穿云层的长枪图案。
云璃瞳孔微缩。
她认得这个徽记——镇北侯府亲卫的标识!
凌殊麾下最精锐的亲卫,竟会出现在京郊?
为首那人三十许年纪,面容刚毅,左颊有一道浅疤。他目光如电,扫过茶棚内众人,在云璃身上停留了一瞬——或许是因为她是棚内唯一的独身女子——但很快移开,显然并未认出。
“掌柜的!”疤脸汉子声如洪钟,“可见过一个二十出头、书生打扮、左腿有伤的男子经过?或许还带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厮。”
茶棚老板连忙上前,赔笑道:“军爷,小老儿今早开棚到现在,见过的行人不少,但您说的这般模样的……还真没留意。要不您问问其他客人?”
疤脸汉子目光再次扫过棚内。那胖商贩和瘦行商连忙摇头表示未曾见过。另一桌是几个结伴的农人,也连说不知。
疤脸汉子眉头微皱,看向云璃:“这位姑娘,你可曾见过?”
云璃抬起头,面色平静,声音虚弱:“军爷见谅,小女子腿脚不便,在此歇息不久,未曾留意。”
疤脸汉子盯着她看了两秒,点了点头,并未多问。他转身对身后一人道:“老四,你带两人往东追,我带人往西。侯爷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找到沈先生!”
“是!”众人齐声应诺,翻身上马,分成两拨,绝尘而去。
茶棚内一片寂静。
良久,胖商贩才小心翼翼开口:“镇北侯府的人……他们在找谁?”
瘦行商摇摇头:“谁知道呢。不过看这架势,怕是什么要紧人物。”
“沈先生……”胖商贩琢磨着,“莫不是那位‘千机书生’沈墨?”
“嘘!莫议论贵人!”瘦行商连忙制止。
两人噤声,匆匆吃完茶点,结了账,赶着各自的货担离开了。
云璃依旧坐在原地,指尖却已冰凉。
沈墨……凌殊麾下第一谋士,人称“千机书生”,智计百出,算无遗策。她虽未见过本人,却听凌殊提起过多次,言语间颇为倚重。这样的人物,为何会受伤逃亡?镇北侯府亲卫为何要追捕他?
联想到太子“薨逝”、宫变突发,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凌殊“战死”,镇北侯府内部恐已生变!沈墨或许是因为站队问题,或许是因为知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才遭追杀!
若真如此,那她手中这枚代表凌殊亲临的玄铁令牌,以及那枚可调北境驻军的虎符……还作数吗?北境军中,如今是谁在主事?是依旧效忠凌殊的旧部,还是已被他人掌控?
她感到一阵寒意自脊背升起。
原本以为离开京城便是暂时安全,现在却发现,前路迷雾重重,危机四伏。朝廷、幽冥道、镇北侯府内部……各方势力交织,而她孤身一人,身负重伤,怀揣着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秘密与信物,要穿越数千里险途,前往一个完全陌生的江南城镇。
何其艰难。
“姑娘,咱们该动身了。”栓子的声音在棚外响起,“再不走,天黑前赶不到渡口镇了。”
云璃回过神,放下茶碗,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拄着木棍慢慢起身。
茶棚老板收钱时,看了她一眼,忽然低声道:“姑娘,看你腿脚不便,一个人上路……小心些。最近这路上不太平。”
云璃抬眼看他。
老板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刚才那些军爷要找的‘沈先生’……我昨儿傍晚好像见过。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确实带着个小厮,从西边过来,没进棚,在对面林子边歇了会儿就走了。腿好像有点跛,但不严重。”
云璃心头一动:“往哪个方向去了?”
“东边。”老板指了指,“和您一个方向。不过他们没走官道,钻了林子边的小路。那条小路也能通渡口镇,但绕远,平时没什么人走。”
云璃沉默片刻,道:“多谢相告。”
老板摆摆手,不再多言。
云璃走出茶棚,在栓子的搀扶下重新上车。骡车再次启程,沿着官道继续东行。
车厢内,云璃展开舆图,找到当前位置。柳林坡向东约十五里,官道与一条名为“野狐径”的小路分岔,小路蜿蜒向南,可绕开两处关隘,直达渡口镇西南侧,但要多走二十里山路。
沈墨选择了小路。
是刻意避开官道上的盘查?还是另有打算?
她不得而知,但心中警惕更甚。若沈墨真的在逃亡,追捕他的又是镇北侯府亲卫,那么这条路上很可能还会遭遇其他人马。她必须更加小心。
骡车一路东行,午后时分,抵达了岔路口。
“姑娘,前面就是野狐径了。”栓子在外说道,“咱们继续走官道,再有一个多时辰就能到渡口镇。您坐稳,这段路平坦些。”
“好。”云璃应道。
她掀帘看向那条向南延伸的小路。路很窄,两旁荒草萋萋,远处是起伏的山峦,在秋日阳光下泛着枯黄的光泽。寂静无人。
沈墨走的,是这样一条路吗?
骡车驶过岔路口,将野狐径抛在身后。云璃放下布帘,闭目养神。左腿伤处的疼痛在颠簸中始终如影随形,药丸带来的暖流正在缓慢消退,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
她不能睡。
必须保持清醒。
时间在车轮声中流逝。日头偏西时,前方地平线上出现了建筑的轮廓——渡口镇到了。
这是一座依漕河而建的镇子,规模不大,但地理位置紧要,是京杭大运河上的重要节点。远远便能望见河面上桅杆如林,大小船只往来穿梭。镇子房屋多为青砖灰瓦,沿河而建,街道狭窄而曲折。
骡车驶入镇中,街道上顿时喧嚣起来——挑着担子叫卖的小贩、扛着麻包的码头苦力、牵着马匹的江湖客、摇着扇子的行商……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空气里弥漫着河水腥气、货物霉味、汗臭以及各种食物混杂的气味。
“姑娘,到地儿了。”栓子在一条相对僻静的街巷停下骡车,“按老规矩,车钱五十文。”
云璃从怀中摸出钱袋——这是她从宫中带出的少量碎银铜钱之一——数出五十文递给栓子,又额外加了十文:“一路辛苦,多谢。”
栓子憨厚一笑,接过钱:“姑娘客气。您腿脚不便,可要小的帮您找家客栈?”
云璃摇头:“不必,我自己来。你回去吧。”
“那您保重。”栓子也不多言,调转车头,驾着骡车缓缓离去。
云璃拄着木棍站在街边,打量着四周。
这条巷子似乎靠近镇子边缘,两侧多是民居,偶尔有几家小铺——铁匠铺、杂货铺、裁缝店,门面都颇为陈旧。行人不多,几个孩童在巷口追逐打闹,看见她这个生面孔,好奇地看了几眼,又跑开了。
她需要找一家不起眼的客栈落脚,然后打听南下的船只或车队。
按照舆图背面的注记,渡口镇有三家客栈较为安全:“悦来客栈”是青龙帮产业,不宜住;“四海客栈”客杂,易生事端;唯有“安平客栈”是本地老字号,掌柜为人谨慎,不过问客人闲事,相对稳妥。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沿着巷子向东走去。
腿伤让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需咬牙坚持。汗水再次浸湿内衫,秋风吹来,寒意透骨。
走了约一刻钟,前方出现一条稍宽的街道,街口挂着“安平客栈”的招牌——一块褪色的木匾,字迹模糊。
客栈门面不大,两层小楼,门半开着。云璃走到门前,向内望去。厅堂里摆着四五张桌子,此时只有一桌客人——两个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正低声交谈。柜台后坐着个五十来岁、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正低头拨弄算盘。
她走进门。
柜台后的老头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在她身上扫过,脸上没什么表情:“住店?”
“是。”云璃走近柜台,“要一间清净的上房。”
老头从柜台下摸出一本泛黄的登记簿:“姓名,籍贯,路引。”
云璃早有准备。她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这是离宫前,凌殊为她准备的“后路”之一,里面有一套完整的假身份文书,包括户籍、路引,甚至还有几封伪造的投亲书信。
她抽出路引,递给老头。
老头接过,仔细看了看。路引上写的是“青州琅琊郡云氏,名璃,年十九,往江南临渊城投亲”,盖着琅琊郡衙的印章,做工精细,几可乱真。
“琅琊云氏……”老头低声念了一句,抬眼看了看云璃,“姑娘腿脚不便?”
“旧伤复发。”云璃简短回答。
老头点点头,不再多问,在登记簿上记下信息,然后从墙上取下一把系着木牌的钥匙:“二楼最里间,天字三号。每日房钱八十文,包早晚两餐。热水另算。先付三日。”
云璃付了钱,接过钥匙。
“楼梯在那边。”老头指了指厅堂侧面的木质楼梯,“小心台阶。”
云璃道了声谢,拄着木棍慢慢走向楼梯。楼梯狭窄陡峭,她一手扶栏,一手拄棍,艰难地一级一级向上挪。木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好不容易上到二楼,走廊昏暗,只有尽头一扇小窗透进些微天光。她找到天字三号房,用钥匙打开门。
房间不大,陈设简陋——一张木板床,一桌一椅,一个旧衣柜,墙角放着个脸盆架。但收拾得还算干净,被褥虽旧,却无霉味。窗户临街,但位置较偏,窗外是另一条小巷,相对安静。
云璃关上门,插上门栓,这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几乎虚脱地靠在门板上。
左腿已痛得麻木,她咬牙挪到床边坐下,卷起裤腿查看。药膏硬壳边缘有新的裂痕,渗出液更多了些,混杂着血丝。伤处周围的青灰色似乎又蔓延了一点点。
情况不妙。
守墓人的药膏虽然神效,但“蚀魂灰煞”的毒性太过霸道,加上她一路奔波,未能静养,伤势恐有反复。
她必须尽快处理。
从怀中取出守墓人给的药包,里面除了药丸,还有一小卷干净的细布和一小瓶药粉。守墓人交代过,若伤口渗出加剧,可清洗后撒上药粉重新包扎。
她起身,走到脸盆架旁。架上有个陶壶和陶盆,壶里有半壶冷水。她将水倒入盆中,又从怀中取出一条干净帕子——这也是离宫时带的少量必需品之一——浸湿后,小心地擦拭伤口周围。
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清洗掉污血和渗出液后,伤口的真实情况显露出来: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边缘呈现不祥的灰黑色,仿佛有细小的黑色丝线在皮肉间若隐若现。那是灰煞的余毒,仍在缓慢侵蚀。
她咬紧牙关,打开药瓶,将淡黄色的药粉均匀撒在伤口上。药粉触碰到伤处,立刻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刺痛,她闷哼一声,手一抖,险些打翻药瓶。
强忍着痛楚,她迅速用细布将伤口包扎好,动作虽不熟练,但总算裹紧了。
做完这一切,她已满头冷汗,虚弱地靠回床柱,大口喘气。
窗外天色渐暗,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纸,在室内投下昏黄的光晕。远处传来码头收工的钟声,浑厚而悠长,在暮色中回荡。
她需要食物和热水。
挣扎着起身,她慢慢挪下楼。厅堂里已点起了油灯,那桌商人不见了,换成了三个江湖打扮的汉子,正大声划拳喝酒。柜台后的老头依旧在拨弄算盘,见她下来,抬眼道:“晚饭在厨房,自己去取。热水一刻钟后烧好,会送到房间。”
云璃点头,拄着木棍走向后厨。
厨房里,一个胖厨娘正在收拾灶台,见她进来,指了指灶上一个大陶锅:“粥在锅里,馒头在筐里,咸菜在罐里,自己盛。”
云璃盛了一碗稀粥,拿了一个馒头,夹了几筷子咸菜,端着回到厅堂角落的空桌坐下,慢慢吃着。
粥是糙米粥,稀得能照见人影;馒头依旧粗硬;咸菜齁咸。但她强迫自己吃下去。体力是活下去的本钱,再难吃也必须补充。
那三个江湖汉子的交谈声飘进耳中。
“……青龙帮这次动作不小啊,听说把码头上三成的泊位都占了,漕帮的人敢怒不敢言。”
“能怎么办?青龙帮背后有人,听说京城里的大人物都打过招呼了。”
“什么大人物?不就是那位新上任的……”
“嘘!莫说名字!隔墙有耳!”
三人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声音压低,继续喝酒。
云璃低头喝粥,心中却记下了“青龙帮”和“新上任的大人物”。渡口镇的水,果然很深。
吃完简单的晚饭,她正要起身回房,客栈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掌柜的!还有房吗?!”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
云璃抬眼看去。
门口站着五六个人,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虬髯大汉,身穿锦缎劲装,腰佩金刀,气度不凡。身后跟着四个黑衣护卫,个个精悍。最引人注目的是大汉身旁的一个绿衣女子——约莫十八九岁年纪,容貌姣好,眉眼间却带着几分骄纵之气,此刻正皱着眉打量客栈环境,一脸嫌弃。
柜台后的老头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客官,上房还剩两间,普通房还有三间。”
“全要了!”虬髯大汉豪爽地一挥手,扔出一锭银子,“这是定金,好酒好菜尽管上!”
老头接过银子,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登记姓名路引。”
虬髯大汉身后一个师爷模样的瘦小男子上前,递上一叠文书。老头仔细查看登记,然后取出几把钥匙:“二楼天字一号、二号,地字一至三号。热水饭菜稍后送到。”
虬髯大汉点点头,转身对绿衣女子恭敬道:“小姐,委屈您在此歇一晚,明日一早船就到了。”
绿衣女子撇撇嘴:“这破地方……算了,将就一晚吧。爹也真是,非要我走水路,颠簸死了。”
“老爷也是为了安全。”虬髯大汉赔笑,“陆路最近不太平,听说好几拨商队都遭了匪。”
“知道了知道了。”绿衣女子不耐烦地摆摆手,率先向楼梯走去,四个护卫连忙跟上。
虬髯大汉又对师爷交代了几句,这才带着剩下的人上楼。
云璃默默看着这一幕。
这一行人显然非富即贵。虬髯大汉气势沉稳,护卫眼神凌厉,绝非普通家仆。那绿衣女子口称“爹”安排了行程,应是某位高官的眷属,由高手护送南下。
她低头,继续喝完最后一口粥,然后起身,慢慢上楼。
经过二楼走廊时,天字一号房的门开着,绿衣女子正指挥护卫搬运行李:“轻点!那箱子里面是苏绣!弄坏了你们赔得起吗?!”
虬髯大汉站在门外,目光警惕地扫过走廊,与云璃视线相交一瞬,随即移开。
云璃垂下眼,继续走向走廊尽头的天字三号房。
关上门,插好门栓,她靠在门上,微微喘息。
腿伤让她每一步都艰难,而刚才那行人的出现,更让她心生警惕。这样的队伍出现在渡口镇,必然会引起各方注意。客栈很快就会成为焦点,她这个独身女子,恐会惹来不必要的注意。
必须尽快离开。
她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
窗外小巷幽深,对面是一家绸缎庄的后墙,此时已闭店,无人往来。巷子尽头隐约能看见漕河的波光,以及点点渔火。
正观察间,楼下忽然又传来一阵骚动。
“官差查店!所有人待在原地!”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
云璃心头一紧,轻轻合上窗户,侧耳倾听。
楼下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桌椅碰撞声、住客不满的抱怨声以及官差的呵斥声。片刻后,脚步声向楼上而来。
“咚咚咚!”敲门声在她隔壁的天字二号房响起——那是虬髯大汉一行的另一间上房。
“开门!官府查缉要犯!”
门开了,虬髯大汉的声音传来:“何事?”
“奉镇北侯府之命,追查逃犯沈墨及其同党!所有人出示路引,接受盘查!”官差的声音冰冷。
云璃屏住呼吸。
镇北侯府的人……竟然这么快就查到了渡口镇?还动用了官府力量?
她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翻查行李的声音、官差询问的声音,以及虬髯大汉从容应答的声音。似乎并未查出什么问题。
片刻后,脚步声移向她的房门。
“咚咚咚!”
云璃深吸一口气,拄着木棍走到门边,打开门。
门外站着三个官差,为首的是个面色冷峻的中年捕快,腰佩铁尺。身后两人手持铁链,目光锐利。
捕快上下打量云璃,看到她苍白的脸色、虚弱的姿态、手中的木棍,眉头微皱:“姓名,籍贯,路引。”
云璃递上路引。
捕快接过,仔细查看,又盯着云璃的脸看了半晌:“青州琅琊人?来临渊城投亲?”
“是。”
“路上可曾见过一个二十出头、书生打扮、左腿有伤的男子?或许还带着个小厮。”
云璃摇头:“未曾。”
捕快盯着她的眼睛,似乎在判断她是否说谎。良久,他将路引递回:“近期不要离开渡口镇,随时接受官府问询。若有可疑人物线索,立即上报。”
“是。”云璃低声道。
捕快又看了她一眼,转身带人离开,去敲其他房间的门。
云璃关上门,背靠门板,心跳如鼓。
沈墨果然在逃亡,而追捕的网已撒到渡口镇。官差那句“近期不要离开”更是麻烦——她必须尽快南下,绝不能被困在此地。
她走到床边坐下,从怀中摸出舆图,再次研究路线。
渡口镇向南,有两条路:一是走漕河水路,顺流而下,速度快但盘查严;二是走陆路,经栖霞山、过江陵、穿云梦泽,路途遥远但相对隐蔽。
水路……今日官差已来查店,码头必定也有盘查,她一个独身女子,腿伤明显,极易引起怀疑。
陆路……左腿伤势严重,能否支撑长途跋涉?且舆图注记,栖霞山一带近年匪患猖獗,并不安全。
两难之选。
正思忖间,窗外忽然传来极轻微的“嗒”一声。
像是小石子敲击墙壁的声音。
云璃警觉地抬头,看向窗户。
“嗒、嗒。”又是两声,很有节奏。
她犹豫了一下,拄着木棍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小巷幽暗,对面的绸缎庄后墙下,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似乎察觉到她开窗,抬起了头。
月光很淡,但云璃依然看清了那人的脸——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书生,面容清俊,但脸色苍白,左腿微微曲着,似乎站立不稳。他身旁还跟着个矮小的身影,应该就是那个小厮。
沈墨?!
云璃瞳孔骤缩。
书生仰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云璃辨认出口型:“救命……追兵……”
她心头剧震。
沈墨竟然找到她的房间?他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是巧合,还是……
不容她细想,小巷尽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低喝:“在那边!追!”
书生脸色一变,对小厮说了句什么,两人迅速闪身躲进墙角的阴影中。
几乎同时,三四条黑影从小巷两端包抄而来,手中刀剑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是镇北侯府的人?还是官府捕快?
云璃下意识地想关窗,但目光与书生在阴影中投来的恳求眼神相交,动作顿住了。
那人眼中,有绝望,有挣扎,还有一丝她熟悉的、属于凌殊麾下人才会有的……某种坚持。
她想起了凌殊提起沈墨时的评价:“墨之才,可安天下;墨之忠,可托生死。”
这样的人,为何会被追杀?
追兵已逼近墙角阴影。
书生握紧了手中的短刃,小厮瑟瑟发抖。
云璃咬了咬牙。
她不能见死不救。不仅因为那可能是凌殊看重的人,更因为……她若坐视不理,与那些逼死凌殊的势力,又有何区别?
她迅速从怀中摸出一物——那是守墓人给的黑牌,刻着漩涡图案。
来不及细想,她将黑牌从窗口扔了下去,正落在书生脚边。
书生一愣,低头看去,随即眼中闪过惊异。他迅速捡起黑牌,抬头看向云璃。
云璃对他做了个“向东”的口型——那是舆图上标注的一条隐秘小路,通往镇外废弃的龙王庙。
书生会意,点了点头,拉上小厮,借着阴影掩护,向东侧小巷深处遁去。
追兵已至墙角,发现人已不见,低声咒骂几句,分散搜索。
云璃轻轻合上窗户,背靠墙壁,心跳如雷。
她做了什么?
私藏逃犯,对抗追捕……若被发现,必是死罪。
但她不后悔。
窗外传来追兵远去的脚步声。夜,重归寂静。
云璃慢慢挪回床边坐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低头看向掌心——那里,还残留着黑牌的冰冷触感。
守墓人给的保命之物,就这样给了陌生人。
值得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若凌殊在天有灵,定会希望她这么做。
窗外,渡口镇的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更远处,漕河的水声隐隐传来,如泣如诉。
长夜漫漫,前路茫茫。
而她,才刚刚踏上这艰险的南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