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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征应九(人臣咎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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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徐庆

唐高宗年间,徐庆随军东征辽东,担任征辽判官。他手下有一名典吏,办事勤恳,只是平日沉默寡言,姓名不显。

军中生活枯燥,战事间歇时,人人思乡。一晚,徐庆忽然做了个极清晰的梦。梦里自己竟变成了一只羊,四肢伏地,浑身雪白,正惶然张望。忽然,那熟悉的典吏走了过来,面无表情,手中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宰牛刀。徐庆想喊,却只能发出“咩咩”哀鸣。只见典吏俯身,一手按住羊身,利刃便精准地刺入脖颈。剧痛与窒息感瞬间将他淹没!

徐庆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中衣,心头狂跳不止。帐外夜色正浓,那刀刃的寒意却仿佛还留在颈间。他再无睡意,睁眼到天亮。

清晨,典吏照常前来禀报事务。徐庆盯着他平凡无奇的脸,心中莫名悸动,忽而问道:“昨夜,你可曾做过什么梦?”

典吏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极不自然的惊愕,迟疑片刻,才低声道:“回大人,下官……确实做了个怪梦。梦见大人您……化作一头白羊。下官手持利刃,对您……加以屠割。梦中下官心中万分不愿,但身不由己,仿佛被上官指令所驱使,无法自主。”说完,他深深低下头,不敢看徐庆的眼睛。

帐内一片寂静。徐庆听着这与自己梦境严丝合缝的描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并未责怪典吏,只挥挥手让其退下。自那日起,徐庆见了羊肉便觉心头堵塞,索性戒绝了此味。

时光荏苒,朝代更迭。武则天掌权时,徐庆凭着才干与谨慎,一路升迁,官至司农少卿兼雍州司马,可谓仕途顺畅。他几乎已淡忘了当年那个诡谲的征辽之梦,也再未见过那名典吏。只听说对方后来去了大理寺,从底层狱吏做起。

然而命运之轮幽深难测。不久,朝中风云突变,徐庆被卷入一场巨大的政治旋涡。有人诬告他与内史令裴炎勾结,响应徐敬业在扬州的反叛。这罪名如山压下,不容辩驳,徐庆即刻被革职查办,押送大理寺狱。

阴暗潮湿的狱道中,火把噼啪作响。当被狱卒推搡着走过一道铁门时,徐庆猛地停住脚步。对面走来一名身穿狱丞官服、负责押解犯人的小官,那张脸,尽管刻上了岁月风霜,他却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当年那个典吏!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典吏显然也认出了他,脸色骤然惨白,嘴唇哆嗦着,握着文书的手微微发抖。

徐庆望着他,多年前梦中那颈间的刺痛与现实此刻的绝境轰然重叠。他没有愤怒,没有斥骂,只是感到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凉。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泪水潸然而下,对那昔日的部下、今日的狱丞说道:“征辽时的那个梦,今日……看来是要应验了。”

典吏闻言,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深深低下头去,肩背佝偻,再不敢抬起。

及至徐庆被押赴刑场,执行斩决的那一天,奉命引他出狱、押送前往的,果真仍是这位狱丞。自始至终,典吏不敢再看徐庆一眼,他的背影,写满了无法言说的惊惶与宿命般的沉重。

这个故事穿越时光,带来一丝凛冽的寒意。它似乎讲述了一个无法挣脱的预兆,一场命中注定的相遇。然而,更深一层看去,徐庆最后的平静与典吏那份“意甚不愿”的初衷,或许正揭示了比命运轨迹更重要的东西:人在洪流中的身不由己,以及对既定轨迹那份清醒的、却往往无力的认知。真正的悲剧或许不在于预言成真,而在于面对必然的结局时,人所展现的复杂心境——有恐惧,有愧疚,也有最终的释然与承受。这提醒我们,即便世事难料、因果幽微,存一份敬畏,守一份本心,或许便是我们在无常中所能锚定的最大力量。

2、周仁轨

唐中宗神龙年间,并州长史周仁轨是个令人闻之色变的人物。他不仅是韦皇后母亲的族人,倚仗外戚权势,更因性情冷酷、喜好杀戮而恶名远扬。在并州任上,他一句话便能定人生死,手下冤魂不知凡几。

这年夏日,天气异常闷热。一日清晨,周仁轨刚在堂上坐定,忽有衙役慌慌张张奔入,称在正堂的石阶下,发现了一样骇人之物。周仁轨皱起眉头,踱步出堂。日光刺眼,他眯眼看去,只见三级青石阶下,赫然躺着一条人的手臂!

那手臂断口处参差不齐,仿佛刚被利刃硬生生砍下,皮肉筋骨清晰可见。更奇的是,鲜血正从断口处汩汩涌出,顺着石阶缝隙蜿蜒流淌,在炙热的地面上“滋滋”作响,冒着淡淡的热气,触目惊心。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燥热的空气里。

周仁轨征战半生,杀人无数,见此情景,心中也是一凛,但随即被恼怒取代。他沉着脸,环视周围噤若寒蝉的属官与仆役,厉声道:“何人弄此玄虚,秽我厅堂?速将此污秽之物,给我扔到二十里外的荒山去!”

几名胆大的差役战战兢兢,用旧席将那断臂卷起,快马加鞭送往远处偏僻的山沟,扔下后便逃也似的回来复命。

此事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州府内外激起层层私语,人人心中惴惴,觉得这是极大的不祥之兆。唯独周仁轨不以为意,冷笑说定是仇家装神弄鬼,过了两日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然而几天后,有奉命去那山沟附近公干的胥吏回来,脸色煞白地偷偷禀报:那条手臂,竟仍原样躺在山沟里!此时正值酷暑,寻常尸骸一日便腐臭不堪,可那断臂不仅未见丝毫腐败,皮肉颜色竟还如新断时一般,只是不再流血了。

这消息悄悄传开,府中上下更是人心惶惶,暗地里都说这是天道示警,冤魂显形。周仁轨听闻后,心中终于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但很快又被权势带来的骄横压下。他严令封锁消息,不许再议,自以为能只手遮天。

就在这年六月,巨大的政治风暴骤然降临。唐中宗李显突然驾崩,韦皇后一党意图专权的谋划迅速败露。临淄王李隆基联合太平公主发动唐隆政变,以雷霆之势扫荡韦氏势力。作为韦后母党的核心成员,周仁轨的滔天权势瞬间冰消瓦解。朝廷诏令迅疾而至:周仁轨依附逆党,罪不容诛,即刻就地正法。

昔日煊赫的府邸被兵士团团围住。周仁轨冠带散乱,被两名甲士押解至院中。刽子手手中的横刀在夏日阳光下反射着刺骨的寒光。周仁轨面如死灰,在刀光扬起的一刹那,他出于本能,奋力举起右臂格挡——

只听“咔嚓”一声闷响,血光迸现!一条完整的手臂应声而落,掉在滚烫的青石地面上。那手臂的断口、模样,甚至坠落时的姿态,都与数月前莫名出现在他堂前、又被丢至荒山的那一条,毫无二致!

周围目睹这一幕的军士吏员,无不骇然失色,想起当初那诡异的手臂传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几乎同时,一骑快马奉命驰往当年丢弃断臂的荒山沟壑查看。使者抵达那杂草丛生的偏僻之地,反复搜寻,哪里还有手臂的踪影?唯有烈日炎炎,荒草萋萋,仿佛那一切从未存在过。

权力与暴戾,或能逞凶一时,却常在看不见的地方,为自己埋下命运的伏笔。周仁轨的故事,犹如一面冰冷的古镜,照见的并非虚妄怪谈,而是人间至理:那些被轻忽的警示、被践踏的生机,最终会凝聚成无法回避的因果。它告诫世人,举头三尺,天道好还,对生命常怀敬畏,对权柄心存惕厉,方能行稳致远。真正的强大,从来不是来自肆无忌惮的征服,而是源于对规律的谦卑与对善恶的清醒。

3、徐敬业

唐光宅元年秋,扬州城内暗流汹涌。英国公徐敬业立于府邸高阁之上,手中紧握着一封密信——当朝太后武则天废帝专权,诛杀李氏宗亲与唐室老臣,如今这密信正是故旧好友邀他共举义旗、匡扶李唐的密函。夜风已带凉意,他望向北方长安的方向,胸中块垒与热望交织。

“天下苦武氏久矣!”他身后,骆宾王掷地有声,那篇即将传遍天下的《讨武曌檄》墨迹初干,“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徐敬业转过身,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雄心取代。他本是名将李积之孙,血脉里流淌着武勋世家的豪胆,此刻更觉天命在肩。

起兵那夜,誓师大会群情激昂。忽然有士卒指着东南方的天空惊呼起来。众人抬头,只见深邃天幕上,一颗异常巨大的星辰拖着蓬松的光晕赫然出现,其形如巨筐又如竹笼,光芒朦胧却清晰可见,静静悬于天际,仿佛一只冷漠的眼睛凝视着大地上的点点火把与躁动人群。

军中窃窃私语起来。老成的司马参军仰观良久,面色凝重,私下对长史说:“此星暧昧不明,形散而神滞,古云‘蓬星现,兵事起而难成’,非吉兆也。”但这议论很快被“匡复李唐”的激昂口号淹没。徐敬业亦瞥见那星,心头掠过一丝莫名不安,随即挥臂高呼,将这不豫压了下去:“我辈顺天应人,何惧异象!”

义军初时势如破竹,连下数州。然而那奇异的大星并未消失,连续三夜,它都准时出现在东南天际,朦胧光晕笼罩着军营。士卒们夜夜抬头可见,起初的新奇渐渐变成了疑虑。饭余灶边,开始流传起私语:“那星星看得人心里发毛,像口大棺材。”“怕不是老天爷不看好咱们这事?”

军心微妙地变化着。徐敬业急于求成,拒绝了魏思温“直指洛阳、号令天下”的稳进之策,转而采纳了薛仲璋“先取金陵、割据江东”的保守主张。这分歧本可商议,但在那诡异星光的无形笼罩下,将领间的信任似乎也变得脆弱。决策已下,军中却隐约弥漫着一种前途未卜的压抑感。

第三夜,那蓬松如筐笼的大星亮度达到了顶峰,几乎要弥漫一片天穹,而后半夜,它毫无征兆地倏然黯淡,彻底消失在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就在星消失后不久,战局急转直下。武则天派出的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率大军已至。徐敬业虽凭借地利在都梁山初战小胜,但关键时刻,后军将领叛变,火烧大营,又逢逆风,火势反向己阵蔓延。霎时间军阵大乱,士卒们仰望黑烟滚滚的天空,恍惚间又想起那消失的怪星,士气顷刻溃散。

败退途中,徐敬业身边亲信愈少。逃至海陵界,欲乘船奔高丽,一场狂风阻住去路。困守林中,他听见追兵马蹄声如潮涌进。最后时刻,他仰头透过稀疏的枝桠,望向那片曾出现异星的、如今空荡荡的夜空,忽然明白了那“筐笼”之形的隐喻——那何尝不是一张无形巨网,或是一个困住野心的牢笼?他所有的雄图、挣扎,似乎早被那三夜的星光静静预示,终落得仓皇奔命、众叛亲离。

不久,部将王那相叛变,取徐敬业、骆宾王等人首级降唐。震动天下的扬州举义,自此烟消云散。

苍穹不语,常以星月为纹;人心有向,终非强力可缚。徐敬业的故事,与其说是一颗星决定了成败,不如说是那抹星光映照出了抉择的分量、民心的背向与历史浪潮的深浅。它提醒后人:任何宏图伟业,若失去对天时、地利、人和的敬畏与审慎,仅凭一腔热血或家族荣光,便如逆流星芒,纵有刹那光华,终难逃寂灭于长夜。真正的征途,需脚踏实地,仰望星空时,更须看清脚下的路与同行的人心。

4、杜景佺

大唐调露年间,一个秋风渐起的夜晚。年近六旬的杜景佺在长安宅邸的书房里,对着烛光反复检视那卷崭新的任命文书。他刚从大理寺卿调任并州长史,明日便要启程赴任。文书旁,是整理了一半的刑律注疏——这位以明法审慎着称的老臣,即便在升迁之际,最挂念的仍是手头未尽的案牍。

仆人轻手轻脚为书房的铜炉添了新炭。杜景佺揉了揉眉心,起身踱至廊下。夜色澄净,星河低垂,庭中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在青石板上纹丝不动。忽然,东北方的天际亮了一下。

他以为是眼花,定睛再看时,一颗硕大如斗的星辰正拖着光尾划破夜幕,那光芒并非转瞬即逝的流星,而是沉沉地、明确地朝着他的庭院直坠而来!没有呼啸声,只有越来越近的清辉,将整个院落照得恍如白昼一瞬。

“啪”的一声轻响。

那星光竟没入庭前青砖地中,消失了。不是砸入,是如雪入水般“融”了进去。地面完好无损,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幻觉。夜风依旧,老槐树沙沙响了几下。

杜景佺怔在当场,背后沁出薄汗。他自幼博览群书,精通天文律法,深知“星陨于地”在古谶中是何等凶兆。老仆闻声赶来,只看见主人独自立于阶前,仰望着已恢复平静的夜空,喃喃道:“其应在吾身乎?”

当夜,几位闻讯赶来的同僚在查验庭院无果后,皆劝他暂缓行程,或上表称病。杜景佺听着友人委婉的劝告,目光却落在书房那叠注疏上。他想起并州送来的文书中提及的几个积年旧案,又想到朝廷正用人之际,缓缓摇头:“星象之事,幽渺难测。而王命在身,刑狱待理,却是眼前实实在在的。”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别人的事:“若天命果真如此,我更应将手头诸事交代清楚,岂能因一己疑惧而废公事?” 他当夜反而更细致地将未完成的案牍批注一一整理,直到东方既白。

翌日清晨,车队如期驶离长安。杜景佺神态如常,只是途经驿亭歇息时,他会格外仔细地与随行官吏交代并州刑名要务,那份从容周详,仿佛此行不是赴任,而是交接。属官们心中都压着那夜星陨的传闻,见主官如此,也只能将不安藏在心底。

第七日午后,车驾行至并州祁县地界。时值秋高,远山斑斓。杜景佺正在车中闭目养神,忽觉一阵前所未有的疲乏如潮水般漫过全身,那并非病痛,而是一种深彻骨髓的倦意。他示意停车,想下车看看这片即将管辖的土地。

脚步有些虚浮。他扶着车辕站稳,极目望去,田畴井然,远村炊烟袅袅。就在此时,他身子微微一晃,平静地、毫无痛苦地坐倒在路旁的石墩上。等随从惊呼着围上来时,这位一生审慎刚正的老臣,已如灯油耗尽般安然长逝,面容平静得像终于卸下了一副重担。

消息传回,并州官场震动。僚属们筹备祭奠时,想起杜景佺轻车简从、猝然逝于途中的情景,无不动容。主持仪式的老主簿含泪提议:“杜公赴任未及治所,便为州事殒身。我等迎祭,何不将原本预备的接风宴席,直接改为祭盘?” 众人肃然应允。于是,本该笙歌喧闹的接风宴,化作了一场庄重简朴的祭礼,酒食陈列于灵前,香烟缭绕中,似乎连那夜坠地的星光,也化作了无声的挽歌。

命运有时如陨星划空,其轨迹凛然难测。杜景佺的故事,让我们看到的并非预兆的神怪,而是在知晓生命可能有涯时,一个人如何选择走完最后的征途——不是惶惑止步,而是将手中未竟之事仔细理好,将肩头未尽之责稳稳托住。他最终未能在并州大堂上审阅一宗卷牍,却用生命最后的行程,诠释了何为“尽责”。人生的价值,从不以长短丈量,而在乎行至终点时,是否完成了对自己、对职责的那份交代。那片他未能踏上的土地,终究铭记了这份沉静而庄严的抵达。

5、黑齿常之

唐高宗仪凤年间,河源军驻地震肃得连飞鸟都不愿掠过营盘上空。这座地处陇右的军城,城墙高厚,壕堑深险,是大唐西陲最硬的骨头之一。镇守此地的,是左武卫将军黑齿常之。这位出身百济的将领,面色黧黑,目光如鹰,治军之严,远近闻名。在他手下,连炊烟都似乎比别处升得笔直些。

一个深秋的黄昏,残阳如血,将城头旌旗染成暗红。巡营刚毕,黑齿常之解下佩刀,正欲用饭,忽听帐外一阵不寻常的骚动,夹杂着士卒的低呼与弓弦绷紧的吱呀声。他按刀而出,只见数十名军士正围成一圈,张弓搭箭,指向营房之间那片平日用来集结的空地。

空地上,赫然立着三只狼。

这不是远处山峦影影绰绰的影子,而是真真切切、皮毛粗硬、吐着猩红舌头的活物。它们既不成群,也不似被追赶的慌不择路,就那么静静地立在营地中心,呈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幽绿的眼珠转动着,扫视着周围如临大敌的士兵和森严的壁垒。秋风吹过,掀起它们颈后的毛,也卷起地上的沙尘。

营中老卒都暗自心惊。河源军城防何其严密,连只野兔都难溜入,这三只体型不小的狼,是何时、从何处进来的?它们绕开外围哨卡、拒马、暗哨,直抵官舍所在的内营,简直像凭空出现。

黑齿常之抬手,止住了副将即将下达的驱赶命令。他眉头紧锁,盯着那三只畜牲。狼也似乎察觉到了这位主将的存在,齐刷刷转过头,目光与他对上。那一瞬,黑齿常之心头猛地一沉。那不是野兽看到猎手或闯入领地的凶光,而是一种近乎空洞的、冰冷的东西,像是在确认什么。

“射杀。”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空气骤寒。

弓弦惊响,箭如飞蝗。三只狼几乎没怎么挣扎,便倒在尘埃里,暗红的血洇湿了土地。骚动很快平息,士卒们处理狼尸时,发现它们瘦骨嶙峋,不像是附近饱食的狼群。

事情处理完了,但一种黏稠的不安却弥漫开来,尤其缠紧了黑齿常之。当夜,他罕见地失眠了。烛火下,他反复推敲边防图,审视每一处可能的疏漏,结论是无懈可击。那这三狼……从何而来?更深露重时,他披衣出帐,走到白日狼毙命之处。血迹已被黄土掩盖,什么也看不出了。但他仿佛还能看见那六只幽绿的眼睛,和那个冰冷的三角。

“事不过三,三狼直入中军……”他低声自语。这不像侵袭,更像某种……示现。一个身经百战、从不信邪的将军,此刻却被一种久违的直觉攫住——这河源军,他恐怕不能再待下去了。不是怕死,而是隐隐感到,若继续留在此地,某种不祥或许会应验在自己或这支精锐身上,那将是比个人生死更严重的损失。

次日,他即刻修表上奏。奏章里未提怪力乱神,只以一贯的务实笔调,陈说边境暂安,而三曲党项时有蠢动,愿请命率偏师深入讨击,以绝后患。同时,他恳请朝廷另派得力干将,接替河源军防务。

朝廷敕令很快下达,允其所请。来接替他的,是同样以勇猛善战着称的将军李谨行。交接那日,黑齿常之将城防、粮秣、士卒名册、周边部族动向,事无巨细,一一交代清楚。李谨行见他如此郑重,笑道:“黑齿将军莫非舍不得这铁打的营盘?”黑齿常之只是深深看了这位同僚一眼,拱手道:“此处一切,托付李将军了。万望……谨慎。”

他走得干脆,甚至有些急切。大军开拔,奔赴新的战场,将那座严峻的军城留在身后。

李谨行入驻河源军。最初几日,一切如常,他甚至觉得黑齿常之有些过于小心了。然而就在第十日,这位正值壮年、素来体魄强健的将军,毫无征兆地一病不起。军中医官束手无策,病势如山倒。不过三两日功夫,李谨行便溘然长逝于黑齿常之昔日的帅帐之中。

消息传到正在征途上的黑齿常之耳中时,他勒住战马,回望河源方向,久久无言。旷野风声呼啸,仿佛夹杂着那日营中的箭鸣与某种无形的叹息。

命运如同边关莫测的风沙,有时会先投下几粒硌人的石子作为征兆。黑齿常之的故事,并非宣扬玄虚,而是揭示了一种在漫长经验与极端环境下淬炼出的、近乎本能的敏锐。

6、顾琮

大唐永昌年间,洛阳城的春风里都带着一股躁动。天官侍郎顾琮府邸前,刚竣工的朱漆大门巍然矗立,门钉在日光下锃亮如新,引得过路行人频频侧目。这气派的新门,正合了顾府新近的喜气——顾琮刚刚擢升三品,位列通显,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这日,恰逢女婿首次以新身份登门拜谒,意义非凡。顾琮特意换上一身紫袍,佩了金鱼袋,意欲郑重其事地从这新正门入府,以示荣耀。门外已聚了些道贺的同僚与好奇的邻里,场面热闹。

管家牵来顾琮平日最温顺的坐骑,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顾琮含笑与众人拱手,撩袍上鞍,动作干净利落。马蹄轻叩青石路面,得得作响,朝着那洞开的簇新大门而去。

就在马首即将迈过门槛的一刹那,异状突生。

那匹向来驯良的黑马,猛地打了个响亮的鼻息,声音里满是惊惧与抗拒,前蹄骤然刹住,重重顿在地上,竟是死活不肯再进一步。顾琮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轻轻一夹马腹,低声呵斥。黑马非但不进,反而焦躁地原地踏了几步,脖颈扭动,试图回头。围观人群中响起一阵极低的窃窃私语。

众目睽睽之下,顾琮感到一丝难堪,随之升起的是被冒犯的微愠。他提起手中精致的马鞭,不轻不重地在马臀上抽了一记:“畜生,连新门也不识得么?”

这一鞭下去,黑马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竟毫无征兆地向前猛跃!这一跃极其突兀用力,顾琮猝不及防,险些被颠下鞍来。黑马以一种近乎癫狂的姿态,蹦跳着窜入了门内,蹄铁敲击新铺的砖地,声响杂乱刺耳。

更奇的是,后面几位随从骑士的坐骑,仿佛受了传染,竟也个个踟蹰不前,需得主人连连鞭策,才勉强以同样别扭、惊跳的方式跟了进去。一时间,原本庄重的入门仪式变得颇为狼狈。门内门外,安静了一瞬,方才那股喜庆热闹的气氛,悄然冷却,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翳。

顾琮强自镇定下马,将缰绳递给脸色发白的仆人,心头却像压了块湿冷的石头。他回身望着那扇朱红夺目、象征着他仕途新阶的大门,阳光照在上面,不知怎的,竟有些刺眼。

女婿的谒见,同僚的恭贺,宴席的喧嚣,都未能驱散他心底那缕寒意。那马匹眼中纯粹的惊恐,反复在他脑中闪现。

宴罢人散,午后府中渐归宁静。顾琮独自在书房坐了片刻,终是心神不宁,复又踱至前庭,远远看着那扇门。工匠手艺精湛,门柱粗壮,结构严实,毫无倾颓之象。他正暗自思忖是否多想,忽听得一阵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来自门轴方向。

他瞳孔骤缩。

紧接着,在并无狂风吹拂、无人触碰的情况下,那扇厚重簇新、代表着无上荣耀与稳固的朱漆大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仿佛内部骨骼尽碎,缓缓地、无可挽回地向内倾倒下来!“轰隆”一声巨响,尘土飞扬,重重砸在庭院之中,将平整的地砖都震裂了几块。

府中上下顿时惊作一团。顾琮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色在尘土弥漫中显得灰败。他看着那摊华丽的废墟,并非心疼工料,而是仿佛看到某种无形中的宣判。旧时听闻的种种“物示吉凶”之说,此刻冰冷地涌入脑海。门为宅之脸面,亦为出入之枢机;新门自倒,骏马拒进……这岂非明白无误的“拒而不纳”、“根基倾覆”之兆?

当夜,顾琮便病倒了。病势来得又急又怪,并非寻常风寒,而是心气骤衰,郁郁结滞,药石似乎都难达那层心障。消息传出,朝中同僚,自郎中、员外郎以下,纷纷前来探视。

病榻上的顾琮,已无往日神采,但目光却是一种异常的清醒。他看着榻边这些或许真心、或许假意的探视者,艰难地喘了口气,声音微弱却清晰:“诸公皆来……其实,我心里明白,以我才德功绩,未必真合该入这三品之位。怕是……仰赖诸公平日推举美言,成就至此。如今,门庭自拒,天意已显……我知大限将至,怕是不起了。”

他语气平静,没有怨天尤人,只有一种洞悉后的坦然,反而让满屋的安慰话都堵在了喉间。众人面面相觑,心中五味杂陈。

果然,不出十日,顾琮便溘然长逝。荣耀的朱紫、巍峨的新门,都成了昙花一现的陪衬。

顾琮的故事,如同一面古镜,照见的并非玄虚的预言,而是人与境遇间微妙的平衡。他的恐惧与醒悟,根源不在于门倒马惊的异象,而在于内心深处对自身德才与高位是否真正相称的清醒审视。外物的异常,有时只是内心疑虑的映照。这提醒我们,追求高位厚禄时,需常怀自省之心;身处荣耀之际,更应明了根基所在。真正的安稳,不依赖于外部门庭的显赫,而源于内心德能的坚实与知行合一的坦然。唯有如此,才能在任何境遇中,行得稳,心亦安。

7、路敬淳

武则天天授年间,着作郎路敬淳在济源城郊有处田庄。田庄依山傍水,一条清溪自西而来,穿过庄园时,水流被巧妙地引入一处水碾坊。这碾坊有些年头了,青石垒的基座已长满深绿的苔藓,巨大的木制水轮在溪水推动下日夜吱呀转动,碾磨着庄里产的谷麦,是庄户生计的重要倚仗。

这一年夏天雨水格外丰沛,溪水涨了尺余,水轮转得比往日更欢实些。一日清晨,看管碾坊的老仆像往常一样检视,忽然发觉支撑水轮转轴的一根立柱声音不对——那柱子约两人合抱粗,是上好的老榆木所制,浸在水中部分已近十年。老仆将耳朵贴近柱子,听见内里传来细微的“空空”声,再细看柱身与石臼接榫处,已出现几道不易察觉的裂纹。

“这柱子怕是要糟。”老仆不敢怠慢,急忙禀报了在庄上小住的路敬淳。

路敬淳当时正因编纂事务繁冗,在庄上休沐散心。他虽是以文才任职着作局的官员,但对这些实务也颇为上心,即刻前去查看。果见那立柱虽外表尚可,但敲击之下,声响虚浮,确已不堪重负。他当即吩咐庄头:“换了吧。赶在秋收前修好,莫误了碾米。”

庄里不缺好木料,工匠也是现成的。不过三五日功夫,一根同样粗壮、预先烘烤处理过的新榆木柱便备好了。选定个晴日,停了水轮,七八个壮汉喊着号子,小心翼翼地将那旧柱从石臼中卸下,挪到岸上空地上。旧柱离水时,带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那柱子被水浸泡年深日久,外层已变得酥软,分量却依然沉实。庄头想着废物利用,便让两个年轻庄客将它劈开,晾干后充作柴薪。

两个小伙子抡起利斧,“咔嚓”一声,斧刃深深嵌入木心。就在第二斧劈开一道更大的裂缝时,其中一人忽地“咦”了一声,停了手。只见那裂开的木心深处,并非实木纹理,竟有一团湿漉漉、滑腻腻的物事在微微动弹。两人凑近细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一条鱼!

一条尺把长的鲇鱼,周身沾满木屑与黏糊的汁液,正困难地翕动着腮,尾巴无力地拍打着困住它的狭小木腔。更奇的是,这柱子离水面足有五六尺高,且柱身除了底部入水,其余部分严丝合缝,这鱼是如何钻进这密实的木头中心,又如何在无水无食的环境中存活下来的?

消息霎时传遍全庄,众人围拢过来,啧啧称奇。那鲇鱼被小心取出,放入木盆清水中,过了好一会儿,竟慢慢恢复了活力,在盆底缓缓游动起来。

路敬淳闻讯赶来,看着盆中那灰背黄腹的鲇鱼,眉头渐渐锁紧。他博览群书,深知“木中鱼”乃极为罕见的异事,古籍偶有记载,多与不祥之兆关联。有老农在一旁低语:“柱为屋基,鱼离水困于木中……这是根基不稳,身陷囹圄之象啊。”路敬淳听在耳中,面上虽不动声色,只吩咐将鱼放回溪中,心中却像被投入一颗石子,荡开层层不安的涟漪。

他望着那已被新柱替代、正轰然转动的水碾,又看了看溪水中摇头摆尾迅速游远的那点灰色影子,阳光照在水面上,碎金乱玉,他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水碾运转如常,秋粮顺利入仓。路敬淳回到洛阳,继续在着作局埋首故纸堆,编纂史籍。他文名日盛,为人也算勤谨,只是“柱中活鱼”的阴影,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悄然浮现。

数年时光,在朝局的波谲云诡中悄然流逝。武则天称帝,改元如意,朝堂气氛愈发微妙。路敬淳因其学识被倚重,参与编修《则天实录》等要籍,接触了不少宫廷秘闻与敏感记载。他本以为只要谨慎笔削、严守本分即可无虞。

然而,政治风暴的来临往往猝不及防。如意年间,一桩牵涉朝臣的“谋逆”案发,株连甚广。路敬淳因曾为案中某位获罪官员撰写过碑文,又因其编纂职务能接触机要,竟被罗织入罪。指控的罪名似真似幻,辩白的机会微乎其微。顷刻之间,他从清要的文官沦为阶下囚。

狱中阴暗潮湿。某个寂静的夜里,路敬淳忽然无比清晰地想起了济源庄上,那根被劈开的旧木柱,以及木心深处那条艰难呼吸的鲇鱼。此刻的自己,与那鱼何其相似——看似居于安稳之处(朝堂、柱中),实则早已脱离赖以生存的“活水”(正道、时势),被困于无形的“木心”(权术、罗网)之内,生死操于他人之手。那五六尺的悬空高度,是否正预示了今日身陷囹圄、上下无着的境地?

他终于明白了那异象并非无稽之谈。它警示的或许并非玄怪命运,而是一种深刻的隐喻:当一个人所处的“结构”(无论是木柱,还是官场身份)本身已从内部开始腐朽、与滋养他的本源(如水,如道义)割裂时,表面的完整不过是脆弱的假象。一旦结构更换或破裂,内里的异常与危机便暴露无遗。

不久,判决下达。路敬淳未能幸免。

路敬淳的遭遇,犹如一声悠远的警钟。它提醒我们,无论身处何种“结构”之中——是赖以谋生的职业,是安身立命的组织,还是维系自我的认知——都需时常自省:我们是否已与源头活水般的初心、正道或真实需求悄然脱节?是否像那条离水之鱼,依赖着内部残存的湿气苟活,却对整体的腐朽与危机浑然不觉?真正的安稳,不在于外部框架的看似坚固,而在于内外贯通、生机不息。唯有常怀惕厉,保持与根源的畅通,方能在变幻的时势中,觅得一份脚踏实地的安然。

8、张易之

武则天晚年的神都洛阳,正是权势与奢靡交织的顶峰。在靠近皇城的通济坊内,一块最好的地皮被圈了起来,日夜赶工兴建着一座前所未有的宅邸。它的主人,是此刻红得发紫的奉宸令张易之。

这位以姿容俊美得幸于女皇的权臣,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小心翼翼的歌者。他与兄弟张昌宗把持朝政,气焰熏天,这座正在兴建、被称作“大堂”的宴客厅,便是他权势最直观的宣言。他不耐烦地挥退禀报花费的管家:“区区数百万钱,也值一提?要的是让人过目难忘,让那些自诩清高的王公们,进来便自惭形秽!”

于是,最昂贵的红粉被调成泥浆,涂抹墙壁,色泽娇艳如处子之面;文柏木被制成薄板,镶嵌廊柱,纹理间暗香浮动;琉璃瓦在日光下折射虹彩,沉香木的雕花构件让空气都染上甜腻。这座“大堂”不像人间屋舍,倒像竭尽所能从仙境挖来一角,勉强安放在洛阳的土地上。

落成之夜,张府大宴宾客。烛火通明,映得红壁愈发妖艳,柏柱幽香混着酒气,舞姬的彩袖拂过琉璃屏风。张易之紫袍金冠,接受着潮水般的谄媚。他望着满堂匍匐,心中快意如沸,权势的味道,比任何香料都更令人沉醉。喧嚣直至深夜方散。

翌日清晨,管家连滚爬进后堂,面无人色:“爷……您,您快去看看吧!”

张易之皱着眉来到尚未收拾完毕的大堂。晨光熹微中,只见那面最醒目、最为他得意的红粉主墙上,赫然有一行巨大的字迹,墨色淋漓,仿佛是以最粗陋的刷帚,蘸着最浓的墨汁挥就。那字铁画银钩,力透“墙”背,与这满室精工细作的奢华格格不入,只有三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能得几时?

张易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昨夜最后的宾客是谁?谁敢开这等晦气的玩笑?他环视噤若寒蝉的仆役,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刮了!用同样的红粉,给我补得天衣无缝!”

墙面被小心刮去一层,重新调色补好,光洁如新。张易之盯着那面墙看了半晌,冷哼一声,将此事归为某个失意政敌的拙劣恐吓。

然而,第二日清晨,同样位置,同样笔迹,“能得几时?”四字(注:原文为“能得几时”,此处为突出视觉冲击与反复出现的核心诘问,保留四字,与古文记载的三字略有不同,本质意涵一致)再次出现,墨色似乎更浓,笔画更加狂放,像一声更响亮的冷笑。

张易之背脊窜起一丝凉意,旋即被更大的怒火淹没:“再刮!加派人手,夜里给我守住了!”

第三日,字迹如期而至,守夜的仆役赌咒发誓彻夜未眠,未曾见到任何人靠近。

第四日,第五日……无论加派多少守卫,无论将墙面刮去多厚,甚至尝试在墙前竖起屏风,那幽灵般的诘问总能在次日清晨,清晰地、嘲讽地出现在最显眼的地方。仿佛那不是写在墙上,而是直接烙在这座华丽建筑的魂魄里。府中开始流传低语,说夜里听见若有若无的叹息,看见模糊的影子在墙前晃动。恐惧像地下的暗流,在仆役间蔓延。

张易之从暴怒到惊疑,再到一种被无形之物盯上的烦躁。他站在墙前,第六次或第七次看到这如影随形的四字,脸色在琉璃窗透过的光里明明灭灭。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属于得势者的骄狂与对未知的最后挑衅。他取过一支笔,并非刮去字迹,而是在那行“能得几时?”的下面,以同样浓墨,用力地写下五个大字:

一月即令足。

写罢掷笔。他对着虚空,也像对自己说道:“这般极乐,便只得一月,也足够了!鬼魅又能奈我何?”

说来也怪,自那日后,墙上再未出现新的字迹。那行“能得几时?”与张易之的“一月即令足”并排留在墙上,无人再敢去刮。张易之索性也不再修补,每每宴客,便指着那字迹,洋洋自得地讲述自己如何“镇住了邪祟”,语气中满是战胜了某种不可言说之物的炫耀。宾客自然附和,称赞张公胆气超群,连鬼神亦要退避。只是许多人低头饮酒时,眼中会闪过难以名状的复杂神色。

大堂依旧夜夜笙歌,红粉壁、文柏柱默默见证着比以往更甚的挥霍与放纵,仿佛张易之用那句“一月即令足”,提前透支了所有的未来。

半年后,神龙元年正月,宰相张柬之等人发动政变,武则天退位,中宗复辟。清算随即开始。曾权倾朝野的张氏兄弟,顷刻间从云霄跌落。张易之与张昌宗在逃窜中被杀,首级悬于天津桥。那座奢华无匹的府邸被查抄、籍没,充入官产。

当查封的官吏踏入已是一片死寂的“大堂”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主墙上那两行遥遥相对的字迹——“能得几时?”墨色森然如昨;“一月即令足”,笔迹犹带骄狂。只是此刻看来,那下面的回应,不再像是一种胜利的宣言,倒像是一句精准而残酷的谶语,为这半载浮华,画上了仓促的句点。

张易之的故事,犹如一面警世的铜镜。它照见的并非虚无的鬼魅,而是骄狂人性在迷失时,对危险警示的刻意漠视与扭曲解读。那座用民脂民膏堆砌的“大堂”,和墙上的无声诘问,共同构成了历史对一个时代的质询:建立在浮沙之上的荣华,究竟“能得几时”?真正的满足与稳固,从不在于对物质的穷奢极欲与对权势的肆意挥霍,而在于脚踏实地的创造、问心无愧的担当,以及与正道同行的心安。这故事提醒我们,当灵魂迷失在欲望的幻象中时,或许最该倾听的,恰恰是那些被我们斥为“异样”的、来自良知或规律的声音。

9、郑蜀宾

长寿年间,洛阳文人的圈子里流传着一个名字:郑蜀宾。这位荥阳来的老先生,写得一手极好的五言诗,用词清峻,意境深远。可惜他的诗名,似乎总被圈在那方小小的书斋里,没能传到该听见的耳朵中。

岁月就这样在纸墨间流走了。当年与他论诗的少年郎,不少已成了地方大员;昔日把酒唱和的友人,有的告老还乡,有的早已作古。只有郑蜀宾,头发从乌黑等到花白,从花白等到全白,腰背渐渐佝偻,那双看惯了诗稿的眼睛也开始昏花,等待的那纸任命,却迟迟没有来。

直到那年冬天,消息终于来了——他被授予江左某县县尉,一个最基层的官职。送信的吏员语气平淡,仿佛递来的不是盼了一生的仕途起点,而只是一封寻常公文。

亲朋们张罗着要为他饯行。地点选在上东门外的长亭,那是无数人离京赴任、无数人黯然归乡的地方。那日天气阴冷,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亭子里摆了几桌简单的酒菜,来的人不少,大多是旧日诗友,还有几个在京谋职的同乡晚辈。大家举杯说着“恭喜”、“珍重”,笑容却都有些勉强。谁心里都明白,这“万里之行”对一个白发老者意味着什么。

酒过三巡,一位老友起身,声音有些发颤:“蜀宾兄此去江左,山水迢迢……今日,当有诗留别吧?”

亭子里静了下来,风卷着枯叶在石阶上打转。

郑蜀宾扶着桌沿缓缓站起。他今日特意穿了件半新的青衫,浆洗得有些发硬。他环视众人,目光缓缓扫过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扫过远处的城墙和苍茫的官道。他没有推辞,也没有酝酿,仿佛那诗句早已在胸中翻滚了无数个日夜,只等这一刻倾泻而出。他的声音不高,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畏途方万里,生涯近百年;

不知将白首,何处入黄泉。”

四句诗,二十个字。字字如冰锥,刺破了所有故作轻松的伪装。万里赴任路,对年轻人是前程,对白发人却是畏途;人生将近百年,此刻才得启程;满头白发的我,最终又会在哪一处陌生的水土里,走向生命的终点呢?

郑蜀宾念到最后一句,声音已有哽咽。他自己斟满一杯酒,仰头饮尽,又低声将诗吟了一遍。这一次,不再是念给旁人听,而是念给那个在书斋里苦等了数十载的自己,念给那些被辜负的年华,念给前方茫然不可知的终点。声调苍凉哀戚,与呜咽的北风混在一处。

满座亲朋,早已泪落如雨。几个年长的老友以袖掩面,不忍再看;年轻的晚辈,也在这巨大的迟暮与苍凉面前,感受到了命运彻骨的寒意。那不仅是一首离别诗,更像是一纸生命的判词。

数日后,郑蜀宾还是上路了。行囊简单,除了一箱诗稿,几件衣物,便是那日送行时友人们硬塞的一些盘缠和药物。车马萧萧,穿过中原大地,渡过长江,终于抵达了那个江南小县。

县尉的事务繁杂而琐碎:催收赋税,调解乡里纠纷,管理治安文书。对一个埋首诗书一生的老者来说,这无疑是全新的、吃力的挑战。他不再有时间推敲诗句,案头堆满了户籍账册。同僚多是年轻干吏,对他恭敬却疏远;当地乡绅知他年老职微,表面客套,内里未必真当回事。

他处理公务却极认真。昏暗的油灯下,他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核对账目;乡民争执,他总耐心听完双方诉说,再引着律例条文,试图公平处断。有年轻吏员见他辛苦,劝道:“郑尉,这些琐事何必如此较真?”他摇摇头,只答:“在其位,当谋其政。”声音平静。

江南的梅雨季节,潮湿阴冷。郑蜀宾的旧疾犯了,咳嗽总不见好。但他依旧每日准时到衙,只是身形越发消瘦,那件青衫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偶尔深夜处理完公文,他会推开临河的窗户,望着江南迷蒙的烟雨,久久不动。不知是在思念北方的故乡,还是在默念那首再未与人提起的留别诗。

第二年秋,县里赋税催缴顺利,上司难得有了嘉许。同僚们凑份子,在衙后小院摆了一桌酒,真心实意地敬这位沉默尽责的老者。那晚郑蜀宾多喝了两杯,脸上有了些血色,话也多了些,甚至还问起本地风物,说想等闲暇时去看看。众人笑着应和,说明春带他去城外最好的观景处。

然而冬天还没过完,一个寻常的清晨,老仆发现郑蜀宾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他安详地躺在榻上,仿佛只是睡熟了,手边还放着一卷未批完的公文。案头砚台里的墨,早已干透。

消息传回洛阳,昔日的亲朋们再次聚首,唏嘘不已。有人翻出他留下的诗稿,发现江左之后,再无新作。他仿佛把最后的才思与生命,都化入了那四句绝唱,然后便默默地去践行一个官吏最朴素的本分,直至终点。

郑蜀宾的故事,是一曲关于时间、等待与职责的深沉咏叹。它让我们看到,命运未必慷慨,它可能让才华蛰伏半生,让起点姗姗来迟。然而,生命的价值,从不完全由起跑的早晚或舞台的大小来决定。真正的尊严,在于即便看清了前路的艰辛与自身的局限,即便怀抱未尽的遗憾,依然选择负起当下的责任,一步一步,走完自己承诺的路程。那首哀感动人的诗,是他对命运的清醒慨叹;而其后沉默的尽职岁月,则是他交给命运最庄重的答复。人生或许难免“何处入黄泉”的苍凉之问,但“在其位,谋其政”的每一步,都已是在书写属于自己的、充满重量与温度的答案。

10、刘希夷

唐高宗调露年间的一个秋夜,汝州一处简陋的客舍里,烛火摇曳。年轻的诗人刘希夷,正对着案头一张诗稿出神。他本名庭芝,年方弱冠,便以文采风流闻名乡里,尤其擅长一种哀婉缠绵的“宫体诗”。此刻,他刚刚完成一首新作《代悲白头翁》,诗中借一位白发老翁之口,抒写韶华易逝、人生无常的悲感。

他低声吟哦着其中一联:“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诗句甫一出口,他自己先打了个寒噤。窗外秋风正紧,卷着落叶扑打窗纸,那声音听来竟有些心惊。他放下笔,怔怔地看着跳动的烛焰,一股莫名的不安攫住了他。这诗句……太像预言了。如此直白地道出对来年存殁的疑惧,岂非与当年石崇“白首同所归”的绝命之谶隐隐相似?石崇写下那诗后不久,便果真与潘岳一同被戮。

“不妥,不妥。”他自语着,将那张纸揉作一团,丢进火盆。火焰“腾”地窜起,迅速吞没了墨迹。

他重新铺纸研墨,试图换一种更含蓄的表达。琵琶就放在手边——他不仅诗才清丽,更弹得一手好琵琶,往往在弦音流淌间觅得诗句的韵律。指尖无意识地拨过琴弦,几个清冷孤单的音符溢出。他凝神思索,另一联诗句渐渐在心底浮现、清晰。他提笔写下:“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笔尖离开纸面,他却没有释然,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烛光将他紧锁眉头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凝重。这一联,比先前那联更工巧,意境也更渺远,将永恒的轮回与个体的短暂对照得惊心动魄。可是……这难道不仍是同一个谶语吗?只不过包裹了一层更美的形式。

他搁下笔,长长叹息一声,望向无边的夜色。年轻的脸上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洞悉。“死生有命,岂因诗句而移?”他低声对自己说,像是开解,也像是认命。艺术追求完美的那股执拗劲头最终占了上风。他将两联诗都保留了下来,让它们并存在诗篇里。那夜之后,这首《代悲白头翁》渐渐在友人间传抄开来,人们既惊艳于它词句的凄美,也隐约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盘旋在字里行间。

刘希夷的生活似乎并无太大变化。他依然往来于洛阳与汝州之间,与文友唱和,弹奏琵琶,他的诗名在特定的圈子里流传,却并未能为他叩开仕途的大门。有人觉得他的诗风过于悲苦,与当时上层偏好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他或许也感到了这种“不为时人所重”的落寞,这或许让他诗中那份对时光流逝的敏锐哀感,愈发真切。

诗成后不到一年,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刘希夷在洛阳寓所,为“奸人所害”,猝然离世,年仅二十九岁。关于他的死因,一时间流言纷纭。其中流传最广、也最让人脊背发凉的一种说法是:他的舅父、着名诗人宋之问,酷爱“年年岁岁”一联,曾恳求刘希夷将此诗句让给自己,遭到拒绝后,竟恼羞成怒,派人用土袋将这位才华横溢的外甥活活压死。真相究竟如何,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唯余那个戛然而止的青春,和那如同谶语般应验的诗句,留给世人无尽的唏嘘。

时光流转。刘希夷死后数年,一位名叫孙昱的选家编纂《正声集》,广泛搜罗当代诗作。当他在故纸堆中重新发现刘希夷的诗篇,尤其是那首《代悲白头翁》时,不禁拍案叫绝。那清丽哀婉又直指人心的文字,历经时间冲刷,非但没有褪色,反而焕发出更为动人的力量。孙昱毫不犹豫地将刘希夷诗列为其中之最。

随着《正声集》的流传,“刘希夷”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绝唱,终于冲破了生前的寂寥,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赞誉与共鸣。人们这才恍然惊觉,那位早夭的诗人,早已用他的灵魂与预感,为无常的人世,刻下了一枚永恒的艺术印记。

刘希夷的故事,是一曲才华与预感交织的悲歌。它告诉我们,最敏锐的心灵,有时能穿透时间的帷幕,触摸到命运模糊的轮廓,甚至将之化为绝美的诗句。他的悲剧,不仅在于生命的早逝,更在于那惊人的艺术直觉与个人命运可悲的重合。然而,故事的尾声也给予了另一种补偿:真正的杰作,其生命力远超肉身的局限。

11、崔玄暐

大唐仪凤三年春,长安城东南的博陵郡王府邸正张灯结彩。府主人崔玄暐刚受封王爵不久,又被任命为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可谓双喜临门。这日,正是有司为他新造的王公车辂——那辆象征着身份与威仪的华盖马车——完工交付的日子。

晨光正好,崔玄暐身着紫袍,立于前庭。工匠们小心翼翼地将那辆辂车从工坊推出。车体以香柏木制成,通体朱漆,金饰闪烁;顶上的绸缎华盖以青绿为主色,绣着博陵郡王的徽记,四角悬着玉铃。围观的家眷、属官无不赞叹,都说这车辂的气派,正配得上崔公如今的身份。

“请主公试乘。”工官躬身道。

崔玄暐微微颔首,正要举步,忽然一阵怪风毫无征兆地平地而起!那风来得突兀猛烈,卷着庭中沙尘,呼啸着直扑向崭新的车辂。众人尚未来得及反应,只听“咔嚓”一声裂响——车辂顶上那面刚刚装好、象征“遮风避雨、护佑平安”的华盖,竟被狂风整个掀起,连带着支撑的木架朝一侧扭曲、倾折,最后“轰”地一声,重重砸在青砖地上!

玉铃碎了一地。那面绣工精美的华盖在尘土中翻滚,沾满污渍,狼狈不堪。

庭中霎时死寂。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几个女眷用手捂住了嘴。崔玄暐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盯着那倾覆的华盖,背脊窜上一股寒意。春风本应和煦,何来如此暴戾的怪风?更奇的是,风只卷了这一处,庭中其他旌旗幔帐竟纹丝未动。

老管家最先回过神,厉声斥责工匠疏忽。工匠头目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赌咒发誓每一处榫卯都绝无问题。一位须发皆白、在崔府多年的老文书悄悄挪到崔玄暐身侧,压低声音,语气沉重:“主公,此非匠人之过。车辂乃礼制重器,其盖如天,庇护己身。今初成而遭风折,乃……乃大不祥之兆啊。”

崔玄暐何尝不知?他博通经史,自然听过许多“物兆”之说。但他旋即稳住心神,如今圣眷正隆,自己又即将外放益州独当一面,岂能因一阵怪风而自乱阵脚?他摆摆手,压下庭中惶惑的议论,平静道:“风雨无常,偶然而已。着人修缮便是。”说罢,转身回堂,步履沉稳。只是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风波看似过去。崔玄暐如期赴任益州,以干练着称,颇有一番作为。长安家中的弟弟子侄们也各有前程,尤其三弟崔晛,才干出众,被授为京畿云阳县令,家族显赫,似乎正应了“蒸蒸日上”四字。只有崔玄暐自己心里,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会莫名想起那面在春日阳光下轰然倾覆的华盖。

变故发生在一年后的秋日。云阳县内一桩田产纠纷,原本不算大事,却因涉事一方是本地豪强,另一方是几户不服管的“部人”(注:此处指归属该地的民户或部曲),竟愈演愈烈。县令崔晛年轻气盛,依法裁断,秉公处理,却不想彻底激怒了那豪强。对方表面服从,暗地里却纠集了那些被判不利的部人,许以钱财,酝酿着狠毒的报复。

那一日,崔晛因公务前往雍州州府(注:当时京畿地区设雍州牧)禀事。他骑马带着两名随从,刚进入州府衙门前那条相对僻静的街巷,两侧突然冲出七八条手持棍棒利刃的汉子!事情发生得太快,随从虽奋力搏斗,但对方有备而来,凶狠异常。崔晛被拖下马,乱刃加身,当场殒命于雍州衙门外不过百步之地。光天化日,京城脚下,朝廷命官竟被袭杀,此案瞬间震动了整个长安!

消息传到益州,崔玄暐如遭雷击。他眼前一黑,仿佛又看到了那面倾覆的华盖。弟弟惨死,已是锥心之痛,然而更猛烈的风暴还在后头。此案性质太恶劣,朝廷严查深究。那豪强在狱中胡乱攀咬,竟诬指崔晛判案不公是受家族指使,更隐隐牵连到崔玄暐本人。政治斗争从来残酷,崔家正处上升之势,难免有政敌借机落井下石。一番审讯罗织下来,虽无崔玄暐直接参与谋害或枉法的实据,但“治家不严”“子弟暴横致祸”的罪名却逃不掉。最终判决残酷无比:崔玄暐本人被削去王爵,罢免官职,而崔氏三服(三从)以上的亲族,无论老幼,全部长流岭南瘴疠之地!

诏书下达那日,益州官署外秋雨凄迷。崔玄暐平静地交还了印信官袍,换上一身素服。他站在阶前,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没有愤怒,也没有辩解。这一刻,他终于完全明白了那场怪风与倾覆华盖的全部含义。那被吹折的,何止是车盖?是整个家族上升的势头,是看似稳固的荣华庇护,是“春光明媚”的未来幻景。征兆并非决定命运,但它冷酷地昭示了某种脆弱的平衡——当一个人或一个家族置身高处、仰仗华盖庇护时,更需警惕四面可能袭来的、无法预料的风暴。弟弟的刚直引来杀身之祸是因信,而家族根基未深、招人嫉恨或许才是更深层的原因。那阵风,吹出的正是这繁华下的隐忧与脆弱。

流放之路漫长而凄凉。从益州到岭南,崔玄暐携着族中老小,跋山涉水。昔日王府车马,如今尽是囚徒步履。有年迈的族老受不住旅途苦楚与心中悲愤,病逝途中;有年幼的子侄夜夜啼哭,询问何时能回家。崔玄暐始终沉默着,照料着族人,如同守护最后一点星火。行至湘水,他独立船头,看两岸青山后退,忽然对身边唯一还跟着的老仆叹道:“昔日车盖倾,犹可修缮;今家族之盖倾,复能再起否?”言毕,泪落无声。

岭南湿热,瘴气弥漫。崔氏族人在此垦荒辟土,艰难求生。往日的荣华如隔世之梦。崔玄暐晚年,常坐于茅屋前,看岭南木棉花开似火,岁岁相思。他不再言及长安旧事,只将毕生见闻与经史感悟默默教授给随行的子侄。数年之后,他在异乡的晨曦中悄然离世,身边唯有族人悲泣。

崔玄暐家族的骤起骤落,如一面历史的棱镜,折射出命运的无常与世情的深邃。那阵吹折华盖的怪风,与其说是神秘的预言,不如视为一种尖锐的警示:任何显赫与庇护,都可能因其内在的脆弱或外在的莫测风险而瞬间倾覆。

12、宋善威

饶阳县的秋天总是来得清晰。庭前那棵老槐树刚掉下第一片黄叶,宋善威便知道了。他在瀛州饶阳县尉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十一个年头。每日晨起点卯,处理些户籍田亩、邻里纠纷的琐事,散值后独自回到城西的小院。日子像饶阳河的水,平缓地流着,几乎看不出波澜。

这日午后,秋阳暖得恰到好处,透过窗棂在书案上投下菱格的光影。宋善威正检视着一卷田契副本,忽然觉得眼皮沉得厉害。他并不困,只是有种奇异的恍惚感,仿佛耳边听见了极远的乐声,依稀是迎宾的调子。他摇摇头,继续提笔蘸墨。

笔尖还未落下,他整个人却僵住了。

那种感觉来了——毫无征兆,却清晰得不容置疑。他“看见”了。不是用眼睛,而是某种更深处的知觉:门外来了客人,重要的客人,不止一位。他们已到了院门口,正等着他出迎。

宋善威怔了怔,放下笔,环顾四周。书房里只有他一人,院中安静,只闻秋虫残鸣。可那“客人已至”的念头却如潮水般涌来,带着一种不容违逆的庄严。他素来不是疑神疑鬼之人,此刻心中却无半点怀疑,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恭敬。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旧青袍,觉得不够庄重,略一沉吟,竟走向内室。妻子王氏正在缝补衣裳,见他翻箱倒柜,找出那套只有年节或上峰巡视时才穿的深青色靴衫,又郑重地取过代表官身的笏板,不禁愕然:“夫君这是……有客来?未曾听闻啊。”

宋善威动作一丝不苟,仿佛没听见妻子的询问。穿戴整齐后,他手持笏板,面容肃穆,径直走向院门。

王氏疑惑地跟到院中,只见秋阳满院,落叶无人,大门紧闭,哪有什么客人?可宋善威却已对着空荡荡的门外,深深一揖到地,声音清晰而恭谨:“贵客远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他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片刻后,侧身做出“请”的手势,然后一步步后退,目光始终专注地落在他前方那片虚无的空气上,仿佛真在引导着某位看不见的宾客入门。他绕过那棵老槐树,避开石凳,行动间流畅自然,就像他平日里迎接刺史使者时一模一样。

王氏看得背脊发凉,不敢出声。宋善威将“客人”引至正堂,请“其上座”,自己侍立一旁。这时,王氏分明听见丈夫开始说话,语气热络,如同老友重逢:“一别经年,路途劳顿……是,是……承蒙挂念……”但堂上除了他们夫妻,空无一人。她只听见丈夫一人的声音在回荡,却隐隐觉得,那停顿的间隙里,仿佛真有另一个声音在应答,只是她听不见。

“备酒,备宴。”宋善威转头吩咐,眼神清明,不像迷怔。

王氏压下心中惊悸,依言去厨下张罗。待她与老仆端上酒菜,摆好杯箸,只见丈夫已安然坐在下首主陪的位置,正举杯向空着的上座敬酒。他谈笑风生,时而点头,时而抚掌,时而侧耳倾听。王氏甚至能根据丈夫的反应,模糊“猜”出那看不见的客人说了什么——大概是回忆旧游,感慨时光。

酒过数巡,宋善威脸上泛起红光,眼中却有种王氏从未见过的、异常明亮的神采。他命人取来笔墨,铺开一张素笺。

“今日良会,不可无诗。”他对着虚空笑道,略一沉吟,提笔写道:

月落三株树,日映九重天;

良夜欢宴罢,暂别庚申年。

笔力遒劲,墨迹未干。写罢,他轻轻吟哦一遍,将诗笺小心拿起,呈向主座方向,仿佛请客人品鉴。

那一刻,王氏看到丈夫脸上的笑容淡去,变成一种深沉的平静,甚至有一丝了然的释然。他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起身,再次向主座躬身长揖:“恕不远送。”

他直起身,静静站了许久,直到秋风穿堂而过,吹动了诗笺的一角。他这才仿佛回过神来,眼神恢复如常,看到一旁脸色苍白的妻子,温言道:“收拾了吧。”语气平常得就像刚刚结束一场真正的宴饮。

王氏不敢多问,默默收拾。那首诗被宋善威亲自收起,锁进了书匣。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往常。宋善威依旧每日去县衙应卯,处理公务甚至比以往更细致周到。只是他偶尔会独自在院中槐树下静坐良久,望着天空出神。他对妻儿愈发温和,将多年积蓄悄悄做了安排,该还的人情一一了结,该叮嘱儿孙的话,也择着机会慢慢说了。妻子心中不安,问他是否身体不适,他只笑笑:“秋凉了,人容易多想。”

唯有那首《庚申年》的诗,成了王氏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她偷偷找人推算过,今年是甲寅,距离庚申,还有六年。

六年光阴,在担忧与平静的交织中流过。宋善威的身体一直硬朗,处理公事条理分明,还主持修葺了县学的围墙。只是他鬓边白发添得很快,像饶阳河岸逐年增多的芦苇。

第六年,庚申年的春天,宋善威毫无病痛。入夏时,他亲手将那棵老槐树下滋生的杂枝清理干净。立秋那天,他沐浴更衣,将书房整理得一丝不苟,将那首锁了六年的诗稿取出,又看了一遍,然后平静地放入怀中。

当晚,他睡得格外早。次日清晨,王氏唤他起床时,发现他已安然离去,面容舒展,如同沉入一场深眠。枕边,端正地放着那张写着“暂别庚申年”的诗笺。

消息传开,同僚乡邻皆来吊唁,无不唏嘘。人们记起六年前那个秋日午后的异事,才恍然明白,那场无人得见的“欢宴”,或许正是某种庄重的预告与告别。宋善威用六年时间,从容地、安静地,走完了那场宴席之后的路程。

宋善威的故事,像一则静谧的寓言。它诉说的并非死亡的诡异,而是生命对于终点或许存在的某种朦胧感知,以及人在这种感知下如何自处。他因敬畏而郑重迎接那未知的“客人”,又以清醒的平静度过预知后的岁月,尽职尽责,安顿家常,最终坦然赴约。这揭示了一种深沉的智慧:生命的价值,从不因知晓期限的长短而减损,反而可能因了悟“暂别”的必然,而更专注于“当下”的充实与完整。真正有力量的,不是预知未来的异能,而是在无论长短的时光里,活出的那份从容、尽责与温柔。当我们学会如宋善威般,既能郑重迎接生命中的所有际遇(哪怕是最后的别离),又能踏实走好眼前的每一步,便是对无常最庄重的回应,也是对生命最积极的礼赞。

13、李处鉴

开元三年的夏天,广州城热得像个蒸笼。正午时分,连平日里最聒噪的蝉都歇了声响,城墙的影子缩成窄窄的一线,紧紧贴着自己的根基。

都督府门前当值的卫兵,汗水顺着铁甲边缘往下淌,眼皮正被暑气熏得发沉。忽然,他听见一阵奇怪的动静,闷闷的,像是什么重物在拖行。他勉强睁开眼,朝长街尽头望去。

这一望,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睡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

一头体型硕大的黑熊,正慢吞吞地从街角转出来,踏上府前宽阔的石板路。它走得不快,甚至有些蹒跚,硕大的熊掌落地无声,粗重的呼吸在闷热的空气里形成白气。它浑身皮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沾满了尘土和草屑,一双小眼睛茫然地转动着,似乎对自己身处何地也充满了困惑。这绝非山林野兽该出现的地方——这里是广府都督府,岭南道的军政心脏,城内街巷纵横,人烟稠密。

熊就这么走着,经过紧闭的商铺,经过空无一人的茶摊,径直朝着都督府那两扇威严的朱漆大门走来。它甚至没有瞥一眼门口那对石狮子,也没在意门楼上高悬的匾额,仿佛那只是另一片陌生的树林。

卫兵吓呆了,嗓子发干,一时竟喊不出声。直到那熊巨大的身影几乎要笼罩门前的石阶,他才如梦初醒,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熊——!有熊——!”

鸣锣声、惊叫声、杂乱的脚步声瞬间炸开!府内涌出更多持刀挺矛的兵士,附近的百姓闻声探头,又吓得缩了回去。那熊被这突如其来的喧嚣惊扰,停下脚步,昂起头,发出一声低沉的、带着燥热与困惑的咆哮。

都督李处鉴正在内堂批阅文书,闻报疾步而出,站在高阶之上。他看到那头熊时,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他镇守岭南多年,熟知地理,州城外围山林虽有兽类,但城池墙高池深,从未有过如此巨兽白日闯至核心官署的先例。这不寻常,太不寻常了。那熊看起来并无主动攻击的意图,只是迷失在它不该存在的环境里,像个错误的符号。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一头野兽“闯”过都督府门,这是对权威无声的挑战,是必须立刻抹去的“不祥”。李处鉴脸上肌肉绷紧,沉声下令:“拿下,勿使惊扰百姓!”

军士们得令,鼓噪着围了上去。熊被激怒了,转身朝人群稀疏的城东方向逃去。一场怪异的追逐在午后空旷的街巷展开。最终,在追出十余里后,乱箭将那精疲力竭的黑熊射杀在一条河沟边。消息传回,李处鉴“嗯”了一声,没什么表情,只让属下妥善处理熊尸,便转身回了书房。

但事情并未结束。熊死了,一种无形的东西却仿佛被释放出来,悄然弥漫在州府上下。

先是参与追猎的兵士们私下议论。有人说,那熊中箭时,眼睛直直望着州城方向,流下的不是泪,是暗红的血。还有人说,熊尸抬回来时,散发着一股奇异的腥气,不是血肉腐臭,倒像陈年祠堂里灰尘的味道。流言像岭南潮湿的空气,无孔不入。

李处鉴自己,也似乎从那天起,眉宇间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他处理公务依旧果断,但身边亲近的人察觉,他独处时发呆的时候多了,夜里偶有咳嗽。请来的医官诊不出具体病症,只说“都督劳心过度,宜静养”。李处鉴只是摆手,照常升堂视事。

一个多月后,一个并无特别的清晨,李处鉴没有像往常一样早起。家人发现时,他已悄然离世,面容平静,仿佛只是沉睡,却再也唤不醒。府衙内外挂起白幡,同僚们前来吊唁,哀悼之余,眼神交换间,难以避免地想起那头闯入又死去的熊。那事与都督之死,真的只是巧合吗?无人敢明言,但疑问像种子,落进了心里。

李处鉴死后,接替府务的长史朱思贤,心头也压上了一块石头。他行事愈发谨慎,甚至有些疑神疑鬼。半年后,一纸来自朝廷的查问文书,以“被告有异图”的模糊罪名,将他卷入一场官司。虽无实据,仍被禁足府中半年。待到风波平息,罪名澄清,重获自由的那日,朱思贤走出禁锢他的院落,望着久违的天光,长长吐了口气。然而不过数日,他便在一次宴席后猝然倒地,再没起来。人们私下都说,他是被那半年的惊惧和憋闷,生生拖垮了。

接着是司马宋庆宾。他素来体健,好骑射。一次寻常的郊外演练后归营,当夜便发起高烧,口中说着胡话,依稀是“熊……挡路……”,不几日竟也药石无效,追随前两位而去。

再后来,是另一位长史窦崇嘉。他的结局更为悄无声息——在书房中伏案疾书时,突然笔杆掉落,人已歪倒,没了气息。

短短一两年间,广府都督府内,亲历或主导处置“熊患”的几位核心官员,竟相继谢世,且大多算不得寿终正寝。每一次噩耗传来,都让当年那件奇闻被重新提起,议论的声调一次比一次低沉,也一次比确定。那只误入人间的熊,它的出现与死亡,在众人的记忆与口耳相传中,不再只是一桩奇闻,渐渐变成了一则令人不寒而栗的、关于“征兆”与“应验”的沉重故事。后来者即便不信,行事间也难免多几分忌惮与唏嘘。

黑熊闯入都督府的故事,历经千年,其核心或许并非神秘的天人感应。它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人对“秩序”被意外打破时,内心深处的不安与联想。当稳固的日常被强大的“异常”侵入,无论这异常是现实的野兽还是无形的流言,都可能动摇人心的基石,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李处鉴等人的际遇提醒我们,面对无法解释的变故,与其沉溺于惶恐的因果臆测,不如更专注于内心的稳定与行为的笃定。外界的风波无常,唯有内在的清醒与坚韧,才是抵御命运寒流最温暖的壁垒。故事留给后人的警示,或许不在于规避“征兆”,而在于修炼一颗无论面对常态还是非常态,都能泰然处之、尽责守分的平常心。

14、吕崇粹

开元十三年的春天,长安城永崇坊的梨花正开到七分。谏议大夫吕崇粹的宅邸就在这片如雪的繁华深处。他是东平吕氏的骄傲,不到四十岁便位列谏垣,不仅因他“美秀魁梧”的仪表令人见之忘俗,更因他“薄有词彩”,奏疏文章条理分明、言辞恳切,在朝中颇有清誉。

这日散朝归家,暮色已浸透庭阶。吕崇粹脱下官袍,换上常服,独自在书房静坐。日间在朝堂上,他为河北赈灾款项的事,又与户部侍郎争论了一番。此刻静下来,方才争执时那种灼热的气息退去,只留下些许疲惫。烛火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书架上,那上面整齐码放着历年谏草副本。

夜深了,他起身准备就寝。从书房穿过一道回廊便是寝室,廊下悬着几盏绢灯,光线昏黄柔和。就在他走过回廊中段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左侧的朱漆柱子旁,似乎倚靠着什么。

他停住脚步,转头细看。

那一瞬间,他的呼吸凝滞了,血液仿佛倒流回心脏,四肢冰凉。

柱子与墙壁形成的角落里,并非他以为的杂物阴影,而是数截……小孩的腿脚。

准确说,是从膝盖下方到脚踝的部分,肤色是孩童特有的嫩白,却毫无生气地交叠着、倚靠着。更骇人的是,每一截小腿的断面处,都在汩汩地向外冒着鲜血!那血如此新鲜,如此真实,顺着光滑的皮肤流淌下来,在青砖地上蜿蜒成一道道刺目的暗红小溪,空气中甚至隐隐弥漫开铁锈般的腥气。

吕崇粹猛地闭眼,再睁开。

景象仍在。不是幻觉。那几个淌血的小腿轮廓清晰,连脚趾的细微蜷曲都看得分明,仿佛刚刚被人用利刃整齐截断,立刻搬到了这里。他想喊,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想后退,双脚却似钉在了地上。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只有那无声流淌的鲜血,在昏黄灯下闪着诡异的光泽。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个心跳的时间,吕崇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扭过头,踉跄着冲进寝室,“砰”地关上了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喘息。

第二天,宅邸一如往常。管家、仆役各司其职,没有任何人提及或察觉异常。吕崇粹面色苍白地去上朝,奏对时声音略显沙哑,同僚只当他昨夜未歇好。他几次想开口问问昨夜是否有人靠近回廊,又觉得荒诞无比,最终咽了回去。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他开始避免独自走过那段回廊,白日里经过也要加快脚步。夜里更是早早闭门,将书房与寝室之间的门也锁上。那血淋淋的景象如同烙铁烫在他脑海深处,稍一静默便会浮现。他开始失眠,食欲锐减,原本明亮的眼睛下,渐渐透出青黑的阴影。

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他开始无端地想起一些旧事。想起几年前他刚任谏官时,意气风发,弹劾过一个贪渎的县令,那县令最终被流放岭南,听说家破人亡,幼子夭折于途中。又想起去年他力主严查一桩科场弊案,牵连数十士子前程尽毁,其中似乎也有个特别年轻的考生,当堂哭晕过去……这些本是他职责所在,为国除弊,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立场。可如今,那些模糊的面孔,尤其是可能存在的、与此相关的孩童身影,却总在夜深时与那几截流血的小腿重叠在一起。

“荒谬!”他有时会斥责自己,“雷霆雨露,莫非君恩;肃奸除恶,乃是本职。岂可因些许幻象而疑及平生?” 他试图用更大的政务繁忙来压住内心的波澜,但精神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

十日后的一次常朝,圣上垂询河东军镇之事。这原是吕崇粹素有研究、预备进言的议题。然而当他出列,站到玉阶之下,准备开口时,眼前忽然一阵发黑。大殿的金碧辉煌、同僚的紫袍朱衣、御座上的明黄,全都旋转、模糊起来,最终化为一片晃动的、刺目的暗红——就像那夜灯光下的血。

他晃了晃,未及言语,便直接向前栽倒。

被紧急送回永崇坊宅邸时,他已昏迷不醒。宫中最好的太医来了几位,诊脉后面面相觑:脉象浮乱虚弱,似惊似悸,内里元气仿佛被什么东西骤然抽空,却又查不出具体痈疽毒邪。汤药灌下去,如同石沉大海。

吕崇粹在病榻上昏沉了数日,偶尔清醒片刻,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嘴唇无声地翕动,无人能辨其意。家人悲泣不止,同僚往来探视,皆摇头叹息。

最后那个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纱,给室内蒙上一层温暖的金红色。吕崇粹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他微微转动脖颈,目光缓缓扫过守在床边的妻子和长子,又望向窗外那株繁茂的梨花。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里似乎有释然,有困惑,最终归于沉寂。然后,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再未睁开。

永崇坊吕宅的梨花,在那年春天未谢尽时,先挂上了白幡。

吕崇粹的遭遇,如同一则幽微的寓言。它或许并非讲述怪力乱神,而是触及了人心深处良知与职责碰撞时,可能产生的巨大内耗。那诡谲的“流血小儿腿”,可视作一种极端的心理投射——是那些因他刚直谏言而间接受到伤害的、无辜弱小的象征,是他潜藏心底未能全然释然的恻隐与不安。故事启示我们,行走于世,尤其是手握影响他人命运之权时,刚正不阿固然可贵,但对决策可能波及的细微之处,常怀一份审慎的慈悲与自省,或许能让心中的“明月台”少一些无措的“血影”。真正的强大,不仅是敢于直面外部的风浪,更是能够安顿内在可能出现的、一切复杂幽微的回响。在原则与仁悯之间寻得平衡,方能行稳致远,心灯长明。

15、源乾曜

开元八年的夏天,长安城闷热得连太极宫飞檐下的铜铃都懒得作响。政事堂里,新晋宰相源乾曜正对着窗外出神。他刚接替张说拜相不久,坐在这个无数士人梦想的位置上,却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他的目光落在房间中央那张厚重的紫檀木正式床上。这张床与其说是卧具,不如说是宰相权力的象征——历代宰相在此批阅奏章、接见僚属、运筹帷幄。按规矩,床应置于厅堂正中,面南背北。可不知是前任的偏好还是偶然,这张床略微偏东了些,正对着西侧窗棂。每日午后,刺眼的阳光直射案头,墨迹未干便被晒得发皱,晃得人睁不开眼。

源乾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心中盘算:姚崇相公正在家休沐,还有五日才满假。若趁此时将床移回正中,既合礼制,又便办公,应当无妨。他素来行事谨慎,但想到姚崇那张不怒自威的脸,还是犹豫了片刻。最终,对政务效率的考量占了上风,他唤来两名书吏。

“轻些,莫磕碰。”他亲自指挥,看着那象征相权的重物在青砖地上磨出轻微的声响,缓缓归于正位。阳光恰好被梁柱遮去,堂内光线顿时柔和均匀。源乾曜满意地坐下,提笔批阅起陇右的军粮奏报。

五日后,姚崇假满归朝。

这位三朝元老刚踏进政事堂门槛,脚步便顿住了。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厅堂,最终钉在那张移了位置的紫檀木床上。空气骤然凝固。侍立的书吏们屏住呼吸,连窗外蝉鸣都似乎弱了下去。

“谁动了床?”姚崇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

源乾曜连忙起身,脸上堆起笑容:“姚公,是下官见床位偏斜,有碍……”

“偏斜?”姚崇打断他,缓步走到床边,枯瘦的手掌抚过光滑的床沿,“老夫在此坐了七年,从未觉其偏斜。”他抬眼看向源乾曜,那双阅尽风云的眼睛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怒意:“源相可知,政事床,动不得?”

源乾曜背后渗出冷汗。他忽然想起那个流传在宰相间的隐秘忌讳——床移则位动,位动则朝纲不宁。这忌讳看似无稽,但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任何象征意义的变动都可能被解读为政治信号。他本以为是小事一桩,此刻才惊觉自己触动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秩序。

“下官思虑不周,姚公息怒。”源乾曜深深一揖,几乎折腰倒地。

姚崇盯着他伏低的背脊,良久,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拂袖走向自己的座位。但裂痕已经产生。接下来的议政,姚崇对源乾曜的所有提议皆不置可否,政事堂的气氛冷得像腊月寒潭。

消息不胫而走。当日下午,玄宗皇帝便在兴庆宫听闻了此事。这位开创盛世的君主放下手中的玉如意,对高力士淡淡说了句:“源乾曜,太心急了。”

三日后,一道敕令送达政事堂:源乾曜暂停相职,赴东都洛阳督办漕运。表面是委以重任,实则是远离权力中心。源乾曜接旨时面色平静,唯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心绪。他在收拾文牍时,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紫檀木床,终于明白:在这朝堂之上,有些位置看似可以挪移,但牵动的却是整个权力格局的神经。

讽刺的是,源乾曜离京后不到半年,姚崇也因一桩边镇旧案遭人弹劾,加之年事已高,被玄宗恩准致仕,罢相归家。那张紫檀木政事床,终究也没能永远留住它的主人。

政事堂移床的往事,如一则精妙的权力寓言。它揭示的并非玄虚的禁忌,而是政治生态中微妙的平衡艺术。在复杂的体系里,任何看似微小的变动,都可能被解读为意味深长的信号,触动既得利益者的神经。源乾曜的失误,在于他只看到了物理位置的不便,却忽视了象征意义的重量。这提醒我们,无论身处何种位置,变革的勇气固然可贵,但对传统秩序的敬畏与对关联影响的洞察,同样是不可或缺的智慧。真正的审时度势,是在改变现状之前,先读懂那些未被言明的规则与人心。

17、毋旻

开元十五年的长安,饮茶之风日盛。东西两市新开了好几家茶肆,士大夫们聚会,不再只是饮酒赋诗,也流行起烹茶论道。就在这般风尚中,右补阙毋旻却是个异类。

这位博学多才的史官,此刻正跪坐在集贤院的公廨里,面前摊着三部待校的前朝史书。同僚递来一盏刚沏的蒙顶石花,茶汤青碧,香气袅袅。毋旻却笑着推回:“多谢,某不饮此物。”

“毋兄当真怪癖。”同僚打趣道,“如今连圣上都爱赏茶,陆羽的《茶经》手抄本在秘阁都抢着看呢。”

毋旻但笑不语。待同僚离去,他提笔在纸笺上写下:“释滞消壅,一日之利暂佳;瘠气侵精,终身之累斯大。”这是他正在撰写的《代饮茶序》中的句子。在他看来,世人只知茶能醒神消食这眼前小利,却忽视长期饮茶可能暗耗元气——正如世人常被眼前的好处迷惑,而看不到远端的隐患。

这观点在当时可谓逆流而行。但他有他的坚持。去年他向玄宗进呈《修古史目录》时,在奏疏末尾就委婉提及“养生之道,亦如治史,当观其长远脉络”。玄宗欣赏他的目录,赐绢百匹,但对饮茶之论只一笑置之。

夜深人静时,毋旻常梦回少年。那时他在洛阳旧宅,守着祖父留下的满室藏书,立志要修一部真正“通古今之变”的史书。如今他直集贤院,掌校理典籍,离理想似乎只有一步之遥。可不知为何,近来总感到一种莫名的疲惫。

前日休沐,他午后小憩,做了一个清晰的梦:自己身着崭新的朝服冠带,独自登上城北的邙山。亲友同僚皆在身后相送,可当他走到半山腰回头时,身后空无一人。及至山顶,四顾茫茫,唯有风声过耳。醒来时,中衣尽湿,心头沉坠。

“大概是修史太耗心神了。”他这样告诉自己,将梦境压入心底。

这日午后,集贤院内异常闷热。毋旻正校勘到《后汉书·律历志》一处疑难,忽觉头晕目眩,胸口如堵了一块热炭。他想唤书吏取些凉水,张口却发不出声。眼前书卷上的字迹开始模糊、旋转,最后化作一片灼目的白光……

三日后,毋旻的灵堂设在城西寓所。前来吊唁的同僚们惊悉,他是因“热疾”暴卒,从发病到离去,不到两个时辰。更令人唏嘘的是,丧仪之后,众人扶柩送往邙山安葬——那是长安士人常见的葬地。当送葬队伍蜿蜒至山顶时,一位当年听毋旻说过梦境的老友忽然潸然泪下:眼前白衣如雪、众人肃立相送,送至山顶后渐次离去的场景,竟与毋旻生前所述梦境一般无二。

玄宗闻奏,默然良久。他想起那个呈上厚厚史目、眼中闪着光的臣子,也想起他那不合时宜的《代饮茶序》,最终下诏追赠朝散大夫。诏书中特别提到:“旻博学忠勤,有古人风。”

史馆里,毋旻校了一半的《后汉书》还摊在案上,旁边搁着那篇未完的《代饮茶序》。有人惋惜他未能完成修史夙愿,也有人议论他是否因长期拒茶而体弱。但更多同僚记得的,是那个在饮茶成风的时代,敢于写下“获益则归功茶力,贻患则不谓茶灾”的清醒声音。他如同一个孤独的观星者,在众人仰望明月时,执着地提醒着远方尚未到来的风暴。

毋旻的故事,是一位超前者的孤独身影。他敏锐地觉察到流行背后的隐忧,却难敌时代洪流;他怀揣修史明道的远大理想,却猝然止步于中途。这提醒我们,真正的远见往往生于对常态的审慎反思,却可能因太过超前而不被理解。毋旻的价值,不仅在于他未竟的事业,更在于那种不随波逐流的独立思考精神——在众人皆醉心于“一日之利”时,他选择提醒“终身之累”。这种清醒或许孤独,却如暗夜萤火,标记着思想能够到达的边界。当我们面对任何时代的热潮时,或许都应保有一份毋旻式的冷静:在接纳益处的同时,不忘追问那遥远却真实存在的代价。这份追问本身,便是对时代最深沉的负责。

18、杨慎矜

开元二十年的长安城,少陵原上秋风肃杀。

太府少卿杨慎矜跪在父亲杨崇礼的新坟前,已是第三日晨昏定省。作为隋炀帝玄孙,他比旁人更知晓“前朝余脉”四字在当朝的分量。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青筋暴露:“吾家世受隋恩,今虽事唐,慎之,矜之,方得保全。”——慎矜之名,由此成了谶语。

第四日破晓,守墓的老仆连滚爬进杨府,面无人色:“郎君,坟……坟周草木滴血!”

慎矜策马疾驰至墓地时,只见方圆十丈内,衰草枯杨的茎叶上,凝结着暗红色液滴。晨光里,那些“血珠”稠厚发亮,触手微温,腥气直冲鼻窦。他腿一软,几乎跪倒——天示异象,向来是族灭之兆。

“找史敬忠。”他从齿缝挤出这个名字。此人是长安有名的术士,据说能通鬼神。

史敬忠来时已是黄昏。这个干瘦道人绕坟三周,时而俯嗅泥土,时而仰观星象,最后捻须沉吟:“此乃怨气冲腾之象。杨公生前掌太府金帛,过手钱财如江河,难免有阴债未偿。今葬于少陵原,此地古战场也,戾气共鸣。”

“如何化解?”慎矜急问。

“需以至诚引咎,以苦行禳灾。”史敬忠目光幽深,“在后园设法坛,郎君每夜需裸身负枷,坐于荆棘丛中,直至异象消失。”

当夜,杨府后园火光摇曳。法坛高筑,黄符飘飞。慎矜褪去锦袍,赤裸上身,木枷沉重,他一步步走入预先布置的荆棘丛。尖刺扎进皮肉的瞬间,他闷哼一声,想起父亲生前常言:“我杨家如履薄冰。”如今,冰面果然裂了。

如此夜夜苦行。荆棘刺破的旧伤叠新伤,血迹斑斑。奇怪的是,自法事起始,少陵原草木上的“血珠”日渐减少。到第二十七夜,老仆来报:“全干了,连痕迹都没了!”

史敬忠掐指一算:“灾厄已除。然此法乃借郎君精血诚心化解,今后当时时自省,莫生妄念。”

慎矜卸下木枷,对镜看着满身伤痕,恍惚间竟觉畅快——仿佛真用皮肉之苦赎了某种罪孽。他备厚礼酬谢,史敬忠却摆手:“贫道方外之人,受不得这些。若郎君真心,府上侍婢明珠,可愿割爱?”

明珠是江南饥荒时买来的孤女,如今十六岁,眼如秋水,眉似远山。慎矜一愣,随即点头:“救命之恩,何惜一婢。”

次日,史敬忠的青篷马车驶离杨府。明珠抱着小包裹坐在车中,泪痕未干。她回头望了望杨府朱门,想起昨夜夫人叹气:“跟了史道士,总比在府里担惊受怕强。”——杨府上下,确实笼罩在莫名的恐惧中太久。

马车行至宣阳坊,忽被人拦下。前方高楼朱栏边,一群华服妇人正凭栏说笑。为首者瞥见驾车人,扬声笑道:“哟,这不是史仙师么?怎地做起车夫了?”

正是杨贵妃之妹,人称“八姨”的秦国夫人。她今日登楼赏秋,恰见故人。

史敬忠慌忙下车作揖。八姨眼波流转,已落在车帘缝隙间:“后头藏着什么宝贝?”不待回答,使女已掀开车帘。明珠惊慌抬头,秋阳照在她脸上,竟让满楼珠翠失了颜色。

八姨怔了怔,笑意更深:“好个玉人儿。仙师,这婢子送我如何?”话说得温柔,手已招来家仆。史敬忠脸色发白:“夫人,此乃杨少卿所赠……”

“杨慎矜呀。”八姨漫不经心摆弄腕上玉镯,“我前儿还听三姐说起,他父亲坟头闹异象,圣人颇为不悦呢。”她笑吟吟看着史敬忠,“仙师替他禳灾,收个婢女,传出去不大好听吧?”

话说到这份上,史敬忠只能躬身。明珠被扶上八姨的七香车时,回头望了一眼。史敬忠低头站在原地,影子在秋日长街上缩成一团。

翌日,八姨携明珠入宫。贵妃见了也赞:“哪里寻来这样水灵的人儿?”恰逢玄宗驾到,见明珠跪在殿角,低眉顺目却难掩清艳,随口问:“新来的?谁家的?”

明珠颤声答:“原……原属太府杨少卿家,昨日方赠予史敬忠道长。”

“史敬忠?”玄宗挑眉,“一个道士,杨慎矜为何赠他美婢?”

明珠伏地,将少陵原草木溢血、夜夜禳灾之事细细道出。说到杨慎矜裸身负枷坐荆棘时,殿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玄宗听罢,良久不语,只道:“好生安置。”便起驾离去。

当夜,高力士奉密旨出宫。三更时分,史敬忠从榻上被带走,直接押入宫中一处偏殿。烛火下,玄宗淡淡问:“少陵原草木之血,究竟是怨气,还是人为?”

史敬忠抖如筛糠。原来那日他初到坟地,便发现所谓“血珠”实乃一种罕见虫瘿——少陵原多生“血藤”,秋日虫蛀后分泌红液,恰逢那年秋暖,虫瘿爆裂,汁液沾染草木。他看出杨慎矜内心深藏前朝后裔的恐惧,遂顺水推舟……

“所以你骗他苦行赎罪?”玄宗声音听不出喜怒。

“贫道……贫道确曾劝他自省戒惧,并非全然……”

“那明珠呢?真是为酬谢,还是另有所图?”

史敬忠瘫软在地。他索要明珠,实是受某藩镇所托——此女容貌酷似某罪臣之女,本想训练后作他用,谁知半路被秦国夫人截去。

真相大白。少陵原的“血”,是虫瘿巧合;杨慎矜的“灾”,是心魔作祟;而史敬忠的“法”,则是利用恐惧的骗局。唯有明珠,像一面镜子,照见了每个人的私心与妄念。

三日后,杨慎矜被召入宫。玄宗屏退左右,只问:“卿可知,恐惧最易令人盲目?”

慎矜愕然。皇帝将一纸调令推到他面前:“去洛阳吧,任东都留司。那里没有少陵原,也没有前朝旧事。”——这是保全,也是疏远。

离京那日,马车驶过少陵原。慎矜撩开车帘,见父亲坟周草木已枯。几个农人正在砍伐血藤,边砍边骂:“这害人藤,年年秋天吓破人胆!”

他忽然笑了,笑着笑着泪流满面。原来缚住自己的,从来不是天命,而是那份生怕失去的恐惧;伤害自己的,也非荆棘,而是对“杨家余孽”这身份的耿耿于怀。

十年后,安史之乱爆发。长安陷落,百官星散。已任洛阳县职的杨慎矜打开府库,将储粮分与百姓,自己布衣混迹难民中,竟躲过一劫。乱平后,新帝闻其事迹,欲召复用,他却上书婉拒:“臣半生困于心魔,今方得自在。愿为民,不愿再为官。”

据说他晚年隐居邙山,院中种满寻常草木。有访客问及少陵原旧事,老人指指院角一丛野藤:“你看,秋来也会红艳如血——草木本无心,是人自惊心。”

而明珠的故事还有下文。安禄山占长安时,她随秦国夫人出逃,途中设法脱身,竟一路南下回到江南故乡,用宫中所学医术开了一家药铺。战后某年,有游方道人经过,见她为贫民义诊,驻足良久。明珠抬头,与那道人对视——正是苍老的史敬忠。二人默然片刻,相视一笑,恩怨尽泯。

长安城里的恐惧,曾让草木成精、术士得势、贵人失措。可时间终究证明:最骇人的异象,往往生于人心暗处;而真正的化解之道,不在荆棘丛中的苦修,而在放下执念后的清明。草木荣枯本是天道,人生起伏亦是常情,能破心中迷障者,方得自在。这或许正是历史的慈悲:它以惊心动魄的剧情示人,最终却告诉我们,最简单的真实,往往藏在最浮华的幻象之下。

19、王儦

至德二载秋,长安城刚从安史叛军的铁蹄下喘过气来。太子仆通事舍人王儦的宅邸里,却还留着几分往日的从容。他是个会享福的人——虽只是东宫属官,却因早年跟对时机,在肃宗灵武即位时有过笔墨功劳,这些年过得颇为滋润。

九月廿三那夜,月色不明。王儦与新得的爱姬在庭院凉亭对坐,石桌上摆着几样时鲜果子,一壶剑南烧春。那爱姬不过二八年华,正娇声说着洛阳牡丹与长安牡丹的分别,王儦含笑听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这样的太平光景,他以为会长久。

忽然,东北方的天际亮了一亮。

起初以为是远处灯烛反光,但那光越来越盛,竟拖出一条银白的尾迹,斜斜朝着长安城西南方向坠来!不似寻常流星的转瞬即逝,那光团有酒瓮大小,越来越近,越来越亮,将半个庭院照得恍如白昼。爱姬惊叫一声扑进王儦怀里。王儦僵坐着,眼睁睁看着那物带着无声的轰鸣感,划过头顶,“噗通”一声——不偏不倚,坠入庭院东南角那口深井中。

奇的是,入井后光亮并未立即消失。井口幽幽地泛着青白色的光,像地底睁开了一只冰冷的眼睛,持续了足足一盏茶工夫,才渐渐暗下去。

死寂。连秋虫都噤了声。

“是……是星星掉进井里了?”爱姬的声音发颤。

王儦猛地推开她,厉声喝道:“来人!掌灯!下井去看看!”

三个胆大的家仆被缒下去。井很深,绳索放了十余丈才到底。他们在井下摸索良久,上来时浑身湿透,手里只捧着一把寻常的湿泥:“郎君,底下除了淤泥碎石,什么也没有。”

“在找!”王儦的声音尖利起来。

又下去两拨人,连井壁每道砖缝都摸遍了。没有陨铁,没有奇石,连片异常温热的瓦片都无。那口井平静得就像过去三十年一样,除了方才那阵诡异的光,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王儦站在井边,低头看着黑黢黢的井口。秋夜的凉风吹过他汗湿的后颈,他打了个寒战。爱姬怯生生来扶他,被他一把甩开。那一整夜,王儦再没说过一句话。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也不点灯,就坐在黑暗里,眼前却总晃着那团青白的光——它为何偏偏坠入我的井中?为何寻不见踪迹?

他想起幼时听祖父说过:星陨为石,主大将易位;若光耀而没,其应在主人。又想起前朝笔记里记载,某刺史见流星坠于庭树,次年即被流放岭南……

“荒谬!”他猛地拍案而起,对着虚空低吼,“我王儦对陛下忠心耿耿,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话到一半却噎住了。他忽然想起月前替太子接待某节度使使者时,收过一匣淮南新茶;又想起半年前某盐商为官司请托,送来过一对玉璧。这些事在往日不过是寻常人情,可如今新朝初立,圣上最恨……

他不敢再想下去。

接下来几个月,王儦活得像个惊弓之鸟。同僚宴请,他推说染恙;东宫议事,他发言愈发谨慎。甚至悄悄把一些把玩过的珍玩送进当铺,将房契地契重新整理。可那口井,他再也没敢靠近,命人用石板封了井口,还在上面压了座小小的泰山石敢当。

该来的还是来了。转年开春,一道奏疏直抵御前:有人告发王儦“交通外镇、私受馈遗”。具体罪证模糊,但在肃清附逆余党的风头上,这样的罪名已足够致命。王儦被除去冠带,锁拿至御史台狱。

系狱那日,经过自家中庭,他不由自主望向那口被封死的井。石板缝里钻出几株枯草,在春风里瑟瑟发抖。

狱中三月,审问却迟迟没有进展。告发者拿不出实据,王儦的旧友们也在暗中斡旋。到了五月,诏书终于下来:贬为播州司户参军。播州,那是黔中瘴疠之地,但比起狱中听候发落,总算保住性命,留了条出路。

王儦接旨时,竟松了口气,甚至生出一丝侥幸——或许那流星之兆,应的就是这贬官之祸?既已应验,往后该否极泰来了吧?

离京那日,只有一个老仆愿意跟随。马车简陋,行囊萧然。出了长安,一路向西南,过秦岭时还好,入了山南道,道路愈发崎岖。王儦养尊处优半生,哪受过这般颠簸劳顿。更兼心中郁结,时而悔恨自己当初不够检点,时而怨恨告发者落井下石,时而又想起那夜井中诡光,心神日夜不得安宁。

行至凤州地界,正是盛夏。山中潮湿闷热,王儦背上忽生一痈,初时不过铜钱大小,他并未在意。不料三日后,那痈肿竟溃破开来,溃口不断扩大,日夜流脓流血,疼痛钻心。驿站郎中来看,直摇头:“此恶疽也,乃忧惧郁结、外感湿毒所致,病人又心气已衰……”

王儦趴在旅舍破榻上,高烧昏沉间,忽又看见那团青白的光。这一次,光没有坠入井中,而是直直朝他压来,越来越近,越来越亮,最后化作一片灼热的黑暗。

七月初九夜,疽疮迸裂。老仆次日清晨发现时,王儦已气绝多时,面朝下伏在榻上,背上衣物被血脓浸透,粘在皮肉模糊的伤口上。

凤州官府依例收敛,报备文书上只简单写着:“前太子仆通事舍人王儦,流贬途中,病卒。”

消息传回长安,旧相识们不过叹息几声。只有那老仆在收拾遗物时,翻出一页残稿,上面有王儦某夜醉后涂写的两句诗:“曾见星陨如瓮白,不知天命在井深。”看墨迹,当是系狱前所书。

王儦的遭遇,如同一声悠长的警钟。那颗坠入深井却无迹可寻的流星,恰似命运给出的模糊暗示——它不直接言明吉凶,只冷冷提醒着变数的存在。而王儦的悲剧,与其说源于天象预警,不如说根植于他面对征兆时,既无法真正警醒改过,又难以摆脱恐惧纠缠的困境。这故事告诉我们:人生在世,确有诸多无法掌控的偶然与预兆,但比解读征兆更重要的,是修持一颗清醒坦然的心。顺境时不忘检点言行,留有余地;逆境时能够直面因果,安顿心神。如此,纵有流星坠于眼前,亦能如清风过井,不起波澜。真正的安稳,终归源于内心的光明与坦荡,而非对外在吉凶的惶恐揣测。

20、崔曙

天宝元年的冬天,丹州寨的雪下得特别早。

崔曙放下手中的《文选》,望向窗外。书院里的孩子们早就散了,只剩院角的腊梅在风雪中颤抖着几点嫩黄。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油灯里的光跳了一下,映在窗纸上,像一颗不安的心。

“爹爹,星星冷。”

五岁的小女儿从里屋蹭出来,赤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崔曙忙将她抱到膝上,用旧棉袍裹住那双小脚。女儿名叫星星,出生那年妻子难产去世,从此这名字成了他生命里唯一的光亮。

“爹爹在看什么?”

“看雪。”崔曙轻声说,“也看明年春天的路。”

他已经三十六岁了。自二十岁中举以来,五次赴京应试,五次落第。去年秋天,当他第六次收拾行囊时,老父拉着他的手说:“曙儿,若此番再不中,便安心在寨里教书吧。星星需要爹爹。”

可崔曙不甘心。他记得幼时母亲教他读诗,说崔家祖上出过宰相,虽然如今没落了,但诗书传家,总要有个人重新撑起门楣。这些年,他一边在寨里教书糊口,一边在深夜苦读,眼角的皱纹里都刻着《诗经》《楚辞》的句子。

腊月廿三,崔曙带着星星进了长安。他们租住在安仁坊一间小屋里,推开窗能看见大雁塔的塔尖。星星很喜欢这里,因为“长安的月亮比寨子里的大”。

正月初七,进士科开考。那日天还没亮,崔曙给星星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出了门。考场在礼部南院,上千考生鱼贯而入,像一条沉默的河。崔曙找到自己的号舍——那是个仅容转身的格子,桌上一盏灯,一叠纸,除此之外,四壁空空。

考题发下来了:《明堂火珠赋》。

崔曙心头一紧。明堂是天子祭祀之所,火珠是高悬殿顶的宝珠,这题目既要写皇家气象,又要寓含深意。他想起去年陪星星看元宵灯会,满城灯火中,女儿指着天上说:“爹爹,月亮和那颗最亮的星星,像不像我们的灯笼?”

忽然,一个画面在脑海中浮现:夜空中,明月圆满,其旁伴着一颗孤星。那星虽孤,却亮得执着。

他提笔蘸墨,在草纸上写下:“夜来双月满,曙后一星孤。”

写完这联,他自己也怔住了。双月?天上怎会有双月?可转念一想——明堂火珠光芒四射,岂不犹如第二个月亮?而“曙”是自己的名字,“星”是女儿的小名,这诗句倒像是冥冥中的安排。

三场考毕,已是正月十五。崔曙牵着星星去西市看灯。满街流光溢彩,女儿兴奋地指着各种形状的灯笼,崔曙却有些恍惚。那联诗像一粒种子,在他心里生了根,时不时冒出来,让他既觉得精妙,又隐隐不安。

放榜那日,崔曙没敢去看。他坐在屋里教星星认字,手却在微微发抖。直到午后,巷口突然响起锣鼓声,报喜的差役高声喊着:“恭贺安仁坊崔老爷高中进士第二十七名——”

星星跳起来:“爹爹中了!爹爹中了!”

崔曙愣了好一会儿,才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泪水模糊中,他看见窗外的阳光正好,长安城的天空蓝得像洗过一般。

接下来的日子,崔曙成了新科进士中的焦点。不是因为他的名次,而是因为那联诗。曲江宴上,当主考官当众吟出“夜来双月满,曙后一星孤”时,满座皆静,随即爆发出赞叹。

“崔兄此联,既写火珠之光可匹明月,又暗含时光流转、曙色将尽唯余孤星之意,妙哉!”

“更妙在‘曙’‘星’二字,竟是崔兄与令嫒之名,莫非天作?”

崔曙举杯谦谢,心中却愈发恍惚。宴席散去时,一位白发老翰林拍了拍他的肩:“诗是好诗,只是……太像谶语了。崔老弟,珍重。”

三月,崔曙被授汜水县尉。离京赴任前,他特意带星星去大慈恩寺还愿。大殿里香烟缭绕,星星学着大人的模样跪在蒲团上磕头,起来后小声问:“爹爹,我们以后就住在汜水了吗?”

“是啊,爹爹要去那里做事了。”

“那星星还能看长安的月亮吗?”

崔曙心中突然一痛。他蹲下身,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无论在哪里,月亮都是同一个。星星也是。”

到汜水不久,崔曙便病倒了。起初只是风寒,后来咳嗽越来越重,夜里常咳得整宿难眠。请来的郎中把脉后,私下对管家说:“崔大人这是积劳成疾,心血耗得太过了。”

病榻上,崔曙常让星星念诗给他听。女儿已经能认不少字,最喜欢念的当然是爹爹那联“夜来双月满,曙后一星孤”。每念到此,崔曙便望着窗外出神。

七月流火之夜,崔曙忽然精神好了许多。他让星星扶他到院中,父女俩并肩坐在石阶上。夜空如洗,一轮满月高悬,旁边果然伴着一颗极亮的星。

“星星你看,”崔曙轻声说,“那就是爹爹诗里的景象。”

女儿靠在他肩头:“爹爹的诗真好。”

“其实那天在考场,爹爹最先想到的不是明堂火珠,”崔曙抚着女儿的头发,“是你。双月是假的,可星星是真的。就算有一天爹爹不在了,我的星星也会一直亮着,对不对?”

星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三日后,崔曙在睡梦中安然离世,终年三十七岁。消息传到长安,文友们无不唏嘘。有人翻出那联诗,叹道:“竟是一语成谶!”

只有星星不明白什么叫“谶”。她只知道爹爹走了,留下许多书,许多诗稿,还有那联人人都说“好却不好”的诗。叔叔接她回丹州寨时,她把爹爹最常翻的那本《文选》抱在怀里,书页间夹着一页纸,上面是崔曙病中歪歪斜斜的字迹:

“吾女星星:诗乃心声,偶合命运,非诗之过,乃命之巧。汝名取自星辰,当知星虽孤而光不灭。父去后,汝即崔家之光。勿悲。”

多年以后,星星长大了。她没有出嫁,而是在丹州寨办起了女学。她教女孩子们读书识字,也教她们读诗。有人问起那联着名的诗,她总是平静地说:“那不是谶语,是爹爹给我的礼物。”

一个春夜,当年的老翰林路过丹州寨,特意来访。他已须发皆白,见到星星时怔了半晌:“像,真像你爹爹的神韵。”

星星为他沏茶。说起往事,老翰林叹道:“当年我们都以为那诗不祥,如今看来,是我们错了。”

“爹爹常说,诗写出来,就有了自己的生命。”星星望向窗外,夜空里繁星点点,“那联诗让爹爹留名后世,也让我懂得——最亮的星或许孤单,但正因孤单,才要努力发光。”

老翰林离去前,星星送他到路口。老人忽然问:“你怨过命运吗?让你爹爹刚中进士便……”

“不怨。”星星微笑,“爹爹用一生教会我一件事:生命不在长短,而在是否活成了光。他活了三十七年,却像火珠一样,在最亮的时候让人记住。而我,就是他那点光延续下来的样子。”

贞元年间,丹州寨的女学已名声在外。一个女学生在作文中写道:“崔先生教我们,女子亦当如星,不必依附明月,自有光辉。”而这篇文章,后来被抄录在县学的墙壁上。

又是许多年过去,星星也老了。某个中秋夜,她坐在院中,看着满月升起,身边依偎着小孙女。

“奶奶,天上真的有双月吗?”

老人笑了,皱纹像绽放的菊花:“有的。当你心里装着重要的人,看月亮时,就觉得那是两个——一个是天上的,一个是心里的。”

她轻声吟道:“夜来双月满,曙后一星孤。”

孙女问:“这诗真的不祥吗?”

“祥与不祥,不在诗,而在读诗的心。”老人抚着孙女的头,“你太爷爷写下这诗时,心里装的是对美好的向往,是对未来的期盼。后来他走了,可诗留了下来,我留了下来,你们也留了下来——你看,这不是祥,是什么?”

夜风轻拂,满天星斗闪烁。其中一颗似乎特别亮,温柔地照着这座小院,照着人间生生不息的灯火。

原来,最好的诗从不是命运的预言,而是生命的注脚。它记录的不是结局,而是过程——那过程中的爱与光,会在时间的长河里继续流淌,成为另一颗星,另一片光,另一段故事的开始。而这,或许正是文学最深切的慈悲:它让短暂成为永恒,让孤单连接成星空。

21、元载

唐代宗大历七年的春天,长安城朱雀大街两旁的槐树新绿初绽。宰相元载的府邸前,车马却比往日稀疏了许多——不是门庭冷落,而是这位权倾朝野的宰相近来闭门谢客更勤了。

书房里,元载刚放下批阅盐铁奏章的朱笔。他五十出头,面庞白净,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侍妾端来一盏参茶,他接过来,却没喝,目光落在窗外。院角那株他亲手栽的玉兰开得正盛,洁白如玉。二十年宦海沉浮,从寒门书生到当朝宰辅,他太明白这繁华背后的脆弱。所以他要握紧权柄,修别业,蓄珍宝,安插亲信,将权力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常对心腹说:“权者,人之胆也。权在,则万般皆在。”

午后阳光斜照进花厅。元载正在鉴赏新得的王羲之摹本,管家悄步进来,神色有些古怪:“相爷,门外有个书生求见。”

“今日不见客。”元载头也不抬。

“他说……不为求官,只为献诗。”

元载笔尖一顿。他素以文才自诩,早年也以诗赋闻名。这些年位极人臣,四方进献的奇珍异宝见多了,献诗的倒是少有。他沉吟片刻:“让他进来吧。”

来人身穿半旧青衫,约莫三十许,容貌平常,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得过分。他进得厅来,对满室奢华视若无睹,只对着元载端正一揖:“闻公高义好士,晚生特来献诗一首。”

元载微微颔首,示意他诵读。

书生站直身子,目光似乎透过花厅,望向很远的地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城南路长无宿处,

获花纷纷如柳絮;

海燕衔泥欲作窠,

空屋无人却飞去。

诗念完了,厅内一片寂静。窗外有鸟雀啾鸣,显得这寂静格外突兀。

元载眉头微蹙。这诗……什么意思?城南长路无处投宿,获花如絮纷飞,海燕辛辛苦苦衔泥筑巢,最后却飞离空屋。意象萧索凄凉,与这满室春晖、与他一国宰辅的身份格格不入。说是颂诗不像颂诗,讽喻又太过隐晦。

“此诗何解?”元载放下茶盏,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书生微微一笑:“诗已在纸上,意已在言中。晚生告辞。”说罢,竟不再多言,躬身一礼,转身便走。

“且慢!”元载唤道,“还未请教姓名?”

书生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江湖散人,不足挂齿。”话音落时,人已到了廊下。管家急忙追出去送,片刻后匆匆回来,脸上带着困惑:“相爷,怪了……那人出了府门,往东走了几步,一拐弯,便……便不见了踪影。”

元载走到窗前。相府外长街寂寂,春阳明媚,哪里还有青衣书生的影子?他心中蓦地升起一丝异样。这些年他树敌无数,明枪暗箭经历得多了,可这般诡谲的示警——如果这是示警的话——还是头一遭。

他踱回书案前,将诗句又默念了一遍。“城南路长无宿处……”长安城南,那是乱葬岗与贫民聚居之地。“海燕衔泥欲作窠……”他忽然想起自己这些年苦心经营:提拔亲信元伯和、元仲武,将盐铁漕运之利尽握手中,广置田产,甚至连宫中动向也尽在掌握。这不正像那辛勤筑巢的海燕么?

“空屋无人却飞去。”他念到最后一句,心底猛地一寒。难道这一切,终将是一场空?

“相爷?”管家见他神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可要派人去查查那书生的来历?”

元载摆了摆手。查?从何查起?他慢慢坐回铺着锦垫的胡床,忽然觉得这精心布置、满是珍玩的厅堂,透出一股莫名的空旷寒意。但他随即哂笑一声,将那点不安压了下去。自己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圣眷也未衰,岂是一首故弄玄虚的诗能动摇的?多半是哪个不得志的文人,装神弄鬼,想引起他的注意罢了。

他将诗抛诸脑后,继续他的权术经营。只是偶尔夜深人静,那四句诗会无端浮上心头,尤其是“空屋无人”四个字,像一根细刺,隐隐扎在某个角落。

一年后的春天,元载的命运急转直下。他专权跋扈、贪墨无度、图谋不轨的罪行被一一揭发。代宗早已对他尾大不掉之势心生忌惮,此番铁证如山,雷霆震怒。诏令下达:元载罢相,收捕下狱。

抄家的官兵涌入相府那日,正是暮春。元载被除冠戴枷,押出花厅时,庭中玉兰花已谢尽,满地残瓣,如雪如絮。他忽然想起了那句“获花纷纷如柳絮”。

他被囚于禁中别院,等候发落。透过高窗,能看到城南方向灰蒙蒙的天空。那条路,他再也走不到了。他终于彻底明白了“城南路长无宿处”的寒意——那是一条有去无回、无处栖身的绝路。

不久,赐死诏书下达。元载在狱中自尽。他死后,府邸被查抄一空,家眷或诛或流,偌大相府,真正成了“空屋”。他半生心血,二十年经营,正如那海燕衔泥精心筑起的巢窠,一朝风雨,便换了主人,空空如也。

元载的故事,像一首关于权力与欲望的隐喻诗。那神秘的诗谶,并非决定命运的魔咒,而是照见结局的一面明镜。它映出的是:当一个人将所有心力都用于筑造外在的、物质的、权力的“巢穴”,而忽视了内在德行的根基与对天理人心的敬畏时,那看似坚固的堡垒,往往脆弱得不堪一击。真正的“巢”,应筑在问心无愧的坦荡里,筑在泽被苍生的功业中,筑在知止知足的清醒上。如此,方能有枝可依,有路可归,风雨来时,心中始终有一盏不灭的灯,照亮归途。这或许就是这则古老轶事,留给后人最深的思索。

22、彭偃

大历三年的春天,洛阳城郊的桃花开得有些潦草。二十四岁的彭偃站在自家柴门前,看着一个游方道士渐渐远去的背影,手里捏着半贯铜钱——那是他给道士的谢礼,换来了两句话:

“君当得珠而贵,后且有祸。”

道士说这话时眼神飘忽,仿佛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彭偃追问“珠”是何意,道士只摇头:“天机不可尽言,自有应验之时。”

珠。珍珠。彭偃回到屋内,反复琢磨这个字。他出身寻常,读书尚可,却屡试不第。如今这预言,像暗夜里突然亮起的一点萤火。得珠而贵——是说他将因珍珠获得富贵?难道自己命里该有一笔横财?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日夜疯长。

此后几年,彭偃的人生仿佛真被这个“珠”字牵着走。他先是通过门路,在淮南某县谋了个主簿的官职。官虽小,终究是入了仕途。可他心里惦记着“得珠”,办案理政便难全心投入。一次征收粮赋,他听信下属,对几家富户逼迫过甚,闹出了人命。事情捅上去,他被革职查办,最终贬为澧州司马。

澧州地处洞庭湖畔,是个潮湿多雾的地方。同僚们皆叹他运气不佳,彭偃自己却不然。到任那日,他站在官衙二层的廊上,望着远处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江面,心头竟怦怦直跳——他早打听过,澧州水域多蚌,自古有产珠的传闻!

“原来应在此处!”他几乎要笑出声来。那道士说的“得珠”,不是指财物,而是指这澧州江中的珍珠!只要采得佳珠,进献上官,何愁不能翻身?

第二天,彭偃便以“考察民生”为名,亲自沿江勘察。他召来老渔夫询问:“此江产珠蚌否?”

老渔夫迟疑道:“回大人,早年确有,但品相寻常,且这些年捕捞过度,已难见了……”

彭偃哪里听得进去。他立即下令:征调民船二十艘,雇渔夫三十人,沿澧水、沅江交汇处撒网采蚌。一时间江面舟楫往来,好不热闹。彭偃每日必要到江边巡视,看着一筐筐青黑色的蚌壳被搬上岸,眼中满是热切。

“大人,这些蚌多为寻常河蚌,即便有珠,也细小如芥……”负责的胥吏小心禀报。

“再采!往深水处去!”彭偃挥袖道。他深信,那“贵”字必应在一颗绝世好珠上。

三个月过去,采上的蚌堆积如山。彭偃命人一一撬开,偶有米粒大小的劣珠,与他想象中的“得珠而贵”相去甚远。人力物力耗费甚巨,州中已有怨言。澧州刺史委婉提醒:“彭司马,江河之利,当与民共之,如此竭泽而渔,恐非长久之计。”

彭偃口中称是,心里却想:你们哪懂我的天命?他减了规模,却未曾死心,常独自乘小舟往江心去,一坐就是半日,望着滔滔江水,仿佛那预言中的明珠就藏在某片波纹之下。

春去秋来,彭偃在澧州一待就是五载。珍珠渺无踪迹,仕途也停滞不前。他鬓角生了白发,眼中那簇因预言而燃起的火,渐渐只剩一点固执的余烬。

建中四年,长安传来惊天消息:泾原兵变,德宗出奔,叛将朱泚占据长安,自立为帝。天下震动,诏令难通。僻处澧州的彭偃,却在这一年冬天,收到了一封意外的征召文书——不是来自流亡朝廷,而是来自长安的朱泚伪政权。文书言辞客气,邀他入京,任“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彭偃捏着那纸文书,在烛火下反复观看。这是清要之职,远非司马可比。朱泚为何会知道他这个贬谪边州的小官?幕僚低声提醒:“大人,朱泚乃国贼,此去恐是附逆……”

彭偃没有回答。他走到窗前,推开窗,寒冬的夜风灌进来,吹得案头文书哗哗作响。忽然之间,他浑身一震,如遭电击。

朱——泚。

珠——珠。

得珠而贵。

原来那预言中的“珠”,从来不是江中蚌珠,而是“朱”泚!他以“珠”解“朱”,苦苦寻觅半生,竟是一场可笑的误读!而今“珠”(朱)真的来了,带着高官厚禄的许诺,也带着显而易见的“祸”。

他在窗前站了一夜。天明时,眼中布满血丝,嘴角却扯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他叫来仆人:“收拾行装,赴长安。”

“大人三思!”老仆跪地劝阻。

“思什么?”彭偃的声音干涩,“这是我的命。得珠而贵,后且有祸——贵来了,祸还会远么?但我若不接这‘贵’,这半生的执念,又算什么?”

他终究去了长安,成了朱泚伪朝的中书舍人。乱世中的“富贵”如履薄冰,他战战兢兢,却也在某些时刻,享受着那份虚妄的显赫。直到次年,李晟收复长安,朱泚败亡。

彭偃与一众伪官被俘。狱中,有人痛哭悔罪,有人愤懑咒骂。彭偃出奇地平静。临刑前夜,狱卒听见他反复喃喃自语,凑近细听,只辨出几个字:“……珠……朱……原来如此……”

次日,刑场寒风凛冽。彭偃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忽然想起澧州江上的晨雾,也是这般迷蒙,让人看不清真相。

彭偃的悲剧,源于对命运预言的执迷与误读。他一生被“得珠”二字所困,将全部的机心与渴望都投射在错误的表象上,最终踏入命运的陷阱。这故事警示我们:人生路上,难免会遇到各种“预言”或期许——来自他人,或源于己心。重要的并非绞尽脑汁去迎合字面的暗示,而是保持清醒的本心,以正道为尺,以良知为灯。与其在迷雾中寻找一颗虚无的“珠”,不如脚踏实地,活出无愧于心的真实人生。真正的“贵”,从不在于外物的侥幸获得或权势的昙花一现,而在于每一步都走得清醒、坦荡、问心无愧。

23、刘沔

贞元十一年的淮西战场,秋夜的风里总带着铁锈和腐土的气息。唐军与吴少诚的叛军在此拉锯已近三年,田野荒芜,河水染赤。军中谁都知道“捉生蹋伏”是最险的差事——趁着夜色潜入敌境,或捕俘,或侦察,十人去,五六人还都算是运气。

时年二十二岁的刘沔,就专干这个。

他身上已有七处伤疤,最深的一处在左肋,再偏半寸便是心窝。袍泽们都说他命硬:有次中箭落马被拖行三十丈,有次坠入陷坑遭乱矛攒刺,有次在尸堆里昏死两日一夜……可每次他都被拾回来,用土方草药胡乱敷着,竟都熬了过来。队正拍着他肩说:“你小子,阎王爷不肯收。”

这话听着像夸赞,刘沔却只在嘴角扯出个苦涩的弧度。哪有什么命硬?不过是还未轮到罢了。

这夜月黑风狂,远处敌营的火光在风中明明灭灭,像鬼眼。军令又下来了:捉生,探敌粮道。刘沔的名字,照例在列。

出发前,他默默检查短刃和绳索。同队的老卒哑着嗓子说:“风往敌营刮,咱们逆风,脚步声传得远……悬。”刘沔没应声,只是将怀里那截娘亲给的、已磨得光滑的桃木护符又握了握。

一行十人如鬼魅般没入黑暗。风像刀子,卷着沙粒打在脸上。才过界河,前哨突然打出噤声手势——侧翼有马蹄声!众人急伏入枯草丛。马蹄声近,又远,是巡夜的游骑。冷汗浸透内衫。

继续前行五里,至一处废弃的村落。断壁残垣在风中呜咽,向无数冤魂低诉。就在这里,变故突生!不知哪人踩断了枯枝,“咔”脆响在静夜里格外刺耳。几乎是同时,敌营方向响起警锣,火把如龙亮起,人喊马嘶朝这边涌来!

“散!各自回营!”队正低吼一声,众人瞬间没入不同方向的黑暗。刘沔朝最僻静的西北角狂奔,身后追兵的火光与呼喝越来越近。他专挑荆棘丛、乱石堆钻,衣物被撕破,皮肉添新伤,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跑出这片死地。

不知跑了多久,肺叶火辣辣地疼,双腿灌铅般沉重。追兵的声音似乎远了,但他也彻底迷失在陌生的野地里。眼前是一片黑沉沉的松林,风穿林而过,发出海涛般的轰鸣。他背靠一块冰冷的巨石滑坐下来, exhaustion 如潮水般淹没了他。

“到此为止了。”他心想。伤口在渗血,体力耗尽,就算追兵不来,这荒郊野岭,受伤的孤卒也难活到天明。也好,这提心吊胆、刀头舔血的日子,总算要结束了。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眼皮沉沉垂下。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时,有人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刘沔悚然一惊,瞬间握刀,却无力举起。眼前并非敌兵,而是一个模糊的身影,似乎穿着寻常布衣,面目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温润平和。

“君方大贵,”那声音不高,却清晰压过了风声,“但心存此烛在,即无忧也。”

那人将某物放入刘沔手中。触手微温,是两截短烛,似石非石,似玉非玉,在绝对的黑夜里,竟自发着柔和的、安定人心的暖光。光芒映亮方寸之地,也仿佛照进了刘沔几近冻僵的心里。

他还想再问,一眨眼,那人已不见了踪影,唯有手中双烛的光晕实实在在。说也奇怪,这光一亮,周身的疼痛似乎减轻了,寒意被驱散,连混沌的头脑都清明起来。他小心翼翼将双烛贴身藏好,那光竟能透出衣料,微微照亮前路。

凭着这点微光与心中骤起的莫名勇气,刘沔辨清方向,竟一路避开了几股搜捕的敌军,在天亮前踉跄回到了唐军防线。自此,那对神秘的双烛再未离身。

战后,刘沔的人生轨迹悄然改变。他作战越发沉稳果敢,却不再一味搏命,仿佛真有一种无形的烛光在指引他趋吉避凶。他屡立战功,从小校逐步升迁。每逢恶战前夕,或身处险境,他只要按一按怀中的烛,便能定下心来。有时在营中独坐,他会取出双烛凝视,那柔和的光晕里,仿佛映照着一条他从前不敢想象的道路。

多年后,刘沔果真拜将,授节钺,掌一方军政。开府建衙之日,仪仗森严,双旌旗在辕门前高高飘扬。正当他接受众将参拜时,一阵风过,他抬眼望去,忽见那双旌旗的旗杆顶端,在日光下竟隐约幻化出两簇熟悉的、跃动的烛影!他心中大震,随即了然——那“烛”,从未只是实物,更是一种信念的化身,是绝境中的一点不灭心火,如今已与他的将旗、与他的责任融为一体。

此后戎马倥偬,南征北讨。刘沔常于深夜巡营时,望见自己帅旗上若有若无的烛影摇曳,便觉心安。这成了他与那段往昔、与那份神秘馈赠之间无声的对话。

直到那个秋天。他镇守边防已近十年,威名赫赫。一日清晨,他照例升帐,无意间抬头,忽然发现——旌旗上那陪伴了他数十年的烛影,消失了。阳光清澈,旗幡猎猎,一切如常,唯有那曾如老友般常在的光影,再无痕迹。

刘沔怔了片刻,缓缓坐回帅椅。没有慌乱,没有恐惧,心中是一片澄澈的平静。他仿佛听见很多年前那个风声鹤唳的夜晚,那句“心存此烛在,即无忧也”的叮嘱。烛影曾照他履险如夷,助他成就功业,如今它完成了使命,悄然归去。

当日,他便上书朝廷,以病乞骸骨。不等复旨抵达,便将印信兵符一一交割清楚。僚属们见他虽偶有咳嗽,精神却似不错,纷纷劝他留待圣意。刘沔只是微笑摇头:“我的路,走完了。”

他轻车简从,踏上归京之路。行至半途,旧伤与新疾果然一齐发作。躺在驶往长安的马车里,他时常撩开车帘,看窗外流转的山河日月。生命的最后一段路,他走得异常安宁。抵达京城旧宅的当夜,他换上一身洁净的常服,对镜整理仪容,然后安然卧于榻上,就像准备赴一场久别重逢的约。

翌日,仆从发现他已于睡梦中长逝,面容平和,唇角犹带一丝笑意,仿佛只是沉入了一个有烛光温暖的、很长的好梦。

刘沔的故事,是一曲关于信念与守护的生命诗篇。那对神秘的双烛,可视作绝境中不期而遇的希望,更是内心被点亮的勇气与坚持。它告诉我们:人生长路,难免行至黑暗绝境,真正的“贵人”或“奇迹”,往往源于自己不曾熄灭的心光,或是在至暗时刻仍能被唤醒的坚韧。刘沔最终“贵”为将帅,并非只因神异相助,更因他将那点烛光化为责任与信念,照亮了自己,也护卫了家国。当生命烛火自然燃尽时,他已无愧于所有的光明与黑暗。这启示我们,无论境遇如何,常怀一点不灭的心光,坚守一份向前的信念,便是对自己命运最好的护持,也是对生命最庄重的完成。

24、韩滉

贞元二年的暮春,六十五岁的韩滉站在金陵城头,望着脚下滔滔东去的长江,心中并无多少离任赴京的喜悦。他镇守浙西这些年,整顿漕运,严明法度,虽落下个“威严少恩”的名声,却也让这东南财赋重地井井有条。如今一纸诏书,召他回长安任宰相,看似荣宠,但他宦海沉浮数十载,深知此去未必是坦途。

临行前夜,幕僚们设宴饯别。席间有人提起去年江边出现的异事:有渔人网起一只磨盘大的白龟,背甲纹理天然成字,似“镇海”又似“归潮”,众人皆称祥瑞,献于府衙。韩滉当时只命人将龟放生,淡淡说了句:“天地生灵,各安其命便好。”

此刻,那放生的江滩就在视线尽头,暮色中只剩一片苍茫水光。

长安的宰相生涯,比预想的更耗心神。北有藩镇未平,南需财赋支撑,朝堂上各方势力暗流涌动。韩滉以实干着称,但长安不是金陵,许多事掣肘颇多。他常在深夜批阅文书时,无端想起金陵的江风,想起自己当年在润州练兵、在江畔巡视漕船的情景。那些岁月虽也劳心,但仿佛天地更开阔些。

一年时光,在繁杂政务中悄然流逝。又是江南草长莺飞的季节。

这一日,扬州附近的江面上,晨雾还未散尽。早起出航的渔夫王老三,正蹲在船头整理渔网,忽然觉得船身微微一滞,像是擦过了什么漂浮物。他探头看去,浑浊的江水中,竟有一片黑沉沉的影子缓缓漂过——是只脸盆大的鳖,背甲青黑,四肢瘫软。待那物漂近,王老三倒吸一口凉气:那鳖颈上空空如也,头颅不知去向,断口处参差不齐,竟无多少血迹,仿佛已死去多时。

他正惊疑,儿子在船尾颤声叫道:“爹,看江心!”

王老三抬头,只见浩淼江心,雾气缭绕之处,竟有更多黑影顺流而下。并非一只两只,而是十只、百只……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几乎铺满了一段江面。全是龟鳖之属,大小不一,却无一例外,尽皆无头!它们随波沉浮,沉默地、诡异地向下游漂去,像一场无声的送葬。

“江神……江神收兵了?”有老渔夫瘫坐在船上,喃喃自语。

消息如长了翅膀,沿江飞速传开。岸边聚满了惊恐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胆大的驾小舟靠近查看,回报说那些龟鳖尸体触手冰凉僵硬,显然已死数日,却无一腐烂,亦无腥臭,唯有那整齐的断首之状,令人脊背发凉。更奇的是,这段江域上下游百里,并未听说有人大规模捕捞龟鳖,更遑论皆斩其首。

“必是征兆!大征兆!”江边古寺的老僧闭目合十,“龟鳖者,江中之灵,负甲而寿。今尽殇而无首,是‘元首’失位之象啊……”

“元首”二字一出,众人皆默。有见识的士人立刻联想到:当今朝廷,哪位重臣与这大江渊源最深?自然是那位曾在金陵镇守多年、如今位居宰辅的韩丞相!

几乎在同一时刻,长安城中,韩滉相府。

韩滉并未听闻千里之外的江上异事。这几日他偶感风寒,告假在家休养。午后,他屏退仆从,独自在书房作画——这是他多年习惯,心神不宁时,唯有笔墨可定乾坤。铺开宣纸,他未画擅长的牛羊田家,也未画人物,却提笔勾勒起江岸山石、浩渺烟波。画着画着,笔下不自觉地出现了一只龟,伏于江边石上,引颈望水。

画至此处,他忽觉一阵莫名心悸,笔尖一顿,一滴浓墨落在龟首位置,迅速泅染开来,将那龟头染成一团混沌的墨迹。

他怔怔地看着那团墨,心头无端掠过许多往事:想起早年任吏部郎中的锐气,想起在镇海军节度使任上雷厉风行的决断,也想起那些因他法令严苛而被处置的胥吏、商贾……江水滔滔,能载舟亦能覆舟;权柄赫赫,可安邦亦可积怨。这世间因果,是否真如这江水,看似东流不返,实则暗涌回旋?

他放下笔,轻轻咳了几声,走到窗前。长安的天空灰蒙蒙的,不如江南清明。一种深沉的疲惫,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完成了”的感觉,缓缓漫过周身。他仿佛又听到了金陵江边的涛声,看到了暮色中万点归帆。

当夜,韩滉安卧而逝,面容平静,如同沉入一场再无波澜的深眠。

数日后,江中无头龟鳖的奇闻与韩相公薨逝的消息,几乎同时传遍南北。世人将两事联系起来,议论纷纷,却无人能说清其中究竟。有人说,那是韩公在江南威权过重,江中灵物代受其刑;也有人说,龟鳖失首,恰似栋梁折损,是天地为贤臣悲;更有老者捻须叹道:“韩公善画牛,笔下生灵皆具神韵,或许本是有些来历的,此番是灵物相迎归位罢……”

众说纷纭,终无定论。唯有那日目睹江上异象的渔夫王老三,晚年常对孙儿说起:那日龟鳖过后,江面恢复了平静,但接连三日,黄昏时分,下游入海口方向,总有低沉悠长的呜咽声随风传来,似龟鸣,似潮叹,又似某种无人能懂的、宏大的告别。

韩滉的故事,如同江上一阵迷雾,留给后人无尽的遐思。那满江无头的龟鳖,与其说是神秘的预兆,不如视为一种人与自然、与权位关系的深邃隐喻。它提醒我们:人立于天地之间,居于权位之上,其一举一动、一念一行,或许都在更广阔的因果脉络中激起回响。真正的 legacy,从来不是刻意求取的祥瑞,而是在离开之后,天地万物是否依然保持着某种和谐的秩序。韩滉的功过自有史评,而那江上的谜题则启示后人:持权当怀敬畏,行事须虑深远,方能在历史的江流中,留下一道虽复杂却值得深思的航迹。

25、严震

梓州盐亭县往西三十里,有山名釜戴。山势不高,却奇在顶峰平坦如釜,远看像一口巨锅倒扣在群山之间。山脚下散落着几十户人家,严氏一族便世代居于此地。族中老人说,这山名原是“福戴”,不知何时叫白了成了“釜戴”,总让人觉得少了些吉祥。

严震这一支,在族中算是最显达的。他官至检校司空,虽是荣衔,也是朝廷对老臣的尊崇。只是严司空回乡养老这些年,心里总绕不开一件蹊跷事,成了全族心照不宣的忌讳:但凡釜戴山里传来清晰的鹿鸣声,不出旬日,严家必有一人亡故。屡试不爽。

这忌讳源头已不可考,或许是某代先祖狩猎时误伤了有灵性的鹿王?亦或是山野巧合,被恐惧附会成了因果?无人说得清。严震为官时以明断着称,初闻此事只觉荒诞。可回故乡头年秋天,山中鹿鸣清越,三日后,他一位堂侄在县学猝然病逝。次年春,鹿鸣再起,隔房一位待嫁的侄女失足落井。接连几次后,那鹿鸣便成了悬在全族头顶一柄无形的利剑。

这日午后,秋阳明晃晃地照着庭院。严震与一位远道而来的表兄对坐廊下弈棋。表兄是位游历四方的书生,性情豁达,正说到在终南山访道的趣事。严震听着,目光却不时掠过不远处沉静的釜戴山。近来族中几位年轻人仕途顺利,家宅平安,他心底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些。

就在表兄落下一子,笑道“此局司空要输半目”时——

“呦——呦——”

一声悠长、清亮、仿佛带着山间凉意的鹿鸣,毫无征兆地穿透午后暖洋洋的空气,从釜戴山方向清晰地传来。

廊下瞬间死寂。捏着棋子的手僵在半空。严震脸色骤然一白,方才的闲适荡然无存。表兄也敛了笑容,他虽初来乍到,但这几日已从仆役低声交谈中知晓了那个诡异的传闻。

表兄放下棋子,试图缓和这凝冻的气氛,望着青山,半是感叹半是玩笑道:“釜戴山中鹿又鸣。”

这句随口一吟,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严震缓缓转头看向表兄,眼中是抹不去的忧惧与某种近乎认命的晦暗。他声音干涩,接了下句:“此际多应到表兄。”

话一出口,严震便后悔了。这并非诅咒,更像恐惧压迫下失却分寸的直白联想——鹿鸣应验在异乡来的客人身上,似乎“合情合理”。但这话太伤人,太不祥。

表兄闻言,先是一怔,脸上却未见恼怒。他放下茶盏,忽然哈哈大笑,那笑声爽朗,竟冲淡了几分庭中的阴郁。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摇头晃脑,对出了最后两句:

“表兄不是严家子,合是三兄与四兄。”

他说得轻松诙谐,仿佛在调侃一桩与己无关的趣事。三兄、四兄指的是严震本家的两位堂弟,平日与这位表兄也相熟。

严震被这出乎意料的回应弄得有些窘迫,连忙拱手:“失言了,表兄莫怪。山野讹传,岂可当真?”

表兄摆摆手,浑不在意:“子不语怪力乱神。鹿鸣山幽,本是天然,何须自扰?” 说罢,竟又拈起棋子,催严震继续下棋。这一打岔,方才那令人窒息的不安似乎被冲淡了不少。严震心中稍定,暗笑自己真是老了,竟被乡野传闻搅得心神不宁。

然而,那股自鹿鸣响起便盘踞在心底的寒意,并未真正散去。

接下来几日,风平浪静。表兄游兴不减,还约了严震那两位堂弟(即“三兄”“四兄”)一同入山赏秋。三人归来,皆言山色绝佳,并未见鹿踪。严震瞧着他们谈笑风生,渐渐也将那日的事当作一次偶然的失态,抛在脑后。

七日后,清晨。

严震刚用罢早膳,忽闻偏院传来惊呼与悲泣声。他心头猛地一沉,疾步赶去。只见三弟严霖(即“三兄”)倒在书房门外,面色青紫,手中还攥着一卷未读完的《水经注》。家人说,他晨起读书,忽觉气短,未及呼救便倒下,医者赶到时已回天乏术,似是急症猝发。

严震如遭雷击,踉跄扶住门框。耳边仿佛又响起那日清越的鹿鸣,和表兄那句看似玩笑的“合是三兄与四兄”。难道……那并非玩笑,而是更深的洞悉,或是一种无心之言却道破了某种玄机?

他猛地想起表兄说那话时,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同于平日嬉笑的神采。那位云游四方的表兄,莫非知道些什么?亦或,这真的只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巧合?

全族上下,再次被恐惧笼罩。四弟严霈(即“四兄”)更是闭门不出,日夜惊惶。唯有那位表兄,在吊唁之后,辞行离去。临别时,他对送行的严震只说了句:“司空,心障甚于山魈。” 说罢,飘然而去。

严震独立秋风,望着表兄远去的背影,又回望沉沉釜戴山。山无言,鹿已渺。究竟是山中鹿鸣引来灾厄,还是严氏一族深植于心的恐惧,无形中牵引、甚至预示了不幸的发生?那日廊下看似随意的联句,是谶语,是巧合,还是人在特定心境下对模糊征兆的过度解读?

他终其一生,也未能参透这个与故土青山纠缠在一起的谜。只是从此,严氏族人每闻鹿鸣,虽依旧色变,却也开始有人低声疑问:我们所惧,究竟是山中之鹿,还是心中之鬼?

严震家族与鹿鸣的故事,宛如一面映照人心的古镜。它揭示的,或许并非自然现象与人类祸福之间神秘的联系,而是恐惧这种情感如何塑造我们的认知,甚至影响命运。当整个族群深信某种“征兆”,这份集体潜意识可能无形中制造紧张、诱发疾病,或让人们在灾祸发生后,回头寻找并不存在的因果。表兄的豁达与严氏的惶恐,恰成鲜明对比。这启示我们:生活中难免遇到无法解释的巧合或所谓的“预兆”,比执着于破解玄机更重要的,是保持内心的澄明与豁达。破除“心障”,方能不被虚幻的恐惧所奴役,以清醒的头脑与平和的心态,面对生活的无常与挑战。真正的安定,源于内在的坚实,而非对外在征兆的惶惑解读。

26、李德裕

元和七年的春天,太原府衙后院的槐树才抽出新芽。年轻的李德裕以幕府从事的身份,第一次踏入北方的官场。他是名相李吉甫之子,虽凭门荫入仕,却自有一股超拔之气,处理文书案牍时,眼神锐利得与年龄不甚相称。

这日午后,他正批阅积压的公文。窗外柳絮纷飞,阳光斜照在斑驳的案几上。翻到文水县呈来的一卷牒文时,他原本流畅的朱笔忽地顿住了。

牒文是寻常的例行禀报,陈述境内先贤祠墓的维护情形。但其中关于武士彟墓的一节,读来却字字蹊跷。武士彟——这个名字让李德裕眉头微蹙。此人是武周朝则天皇后的父亲,生前封应国公,死后归葬故乡文水。牒文中写道:墓前巨碑,自元和初年起,碑下石龟的头部竟不翼而飞;更奇的是,碑身上凡刻有“武”字之处,共十一处,皆被人以利器凿去,痕迹簇新。

李德裕放下笔,指尖轻叩案几。石龟负碑,谓之“赑屃”,乃镇墓灵物,象征稳固长久。龟首失窃,已属怪异;而凿去碑文中的姓氏,更是明目张胆的毁辱。他唤来书史询问详情。书吏也是本地人,压低声音道:“李从事有所不知,那碑高逾三丈,比西岳华山的某些碑刻还要宏伟。龟首重愈千斤,非数十壮汉不能动;碑身光滑如镜,‘武’字分布高低错落,最高处离地两丈有余——绝非寻常盗贼或仇家攀爬凿刻所能为。”

“县衙可曾勘察?”

“勘察了,毫无头绪。地上无梯架车辙,周遭无碎石屑末。像是……像是那龟头自己化了,字迹自己褪了。”书吏声音更低了,“乡间有传言,说是武氏气数尽了,连先人碑石都守不住……”

李德裕挥手让书吏退下,独自陷入沉思。他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卷《武周实录》,想起朝野对那位女皇帝曌功过是非的窃窃私语。武士彟因女而贵,墓碑自然也与武周命运隐隐相连。如今龟首失,武字削——这究竟是人为的阴谋,还是冥冥中的某种示现?

他重新展开牒文,目光落在“不经半年,武相遇害”这八个附注的小字上。武相,指的是时任宰相武元衡。这位武氏后裔,以刚直敢言着称,与当朝弄权的藩镇势力势同水火。李德裕虽年轻,却已嗅到长安城里的紧张气息。他将牒文小心收起,没有加批,只在内心里打了个深深的结。

夏去秋来。李德裕在太原勤勉任事,那卷文水牒文却如一根细刺,不时扎一下他的思绪。他开始留意朝中动向,得知武元衡力主削藩,与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等人矛盾日益尖锐。长安坊间,已有“武相危矣”的流言。

这一日,是元和十年的六月癸卯。凌晨,天色未明,宰相武元衡如常骑马出靖安坊东门,准备入朝。薄雾笼罩着长安的街巷。忽然,坊墙阴影中窜出数名黑衣刺客,箭矢如蝗,直射宰相扈从。混乱中,有人吹灭烛笼,黑暗里只闻刀剑碰撞与闷哼之声。待巡街金吾卫赶到,武元衡已倒卧血泊,头颅被刺客割去带走。同日,另一位主战派大臣裴度也在通化坊遇刺,重伤未死。

宰相当街遇害,首级失踪——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如惊雷般炸响天下。当急报传到太原时,李德裕正在校场检阅府兵。信使呈上邸报,他展开只读数行,便觉浑身血液一凉。

他没有惊呼,只缓缓合上邸报,抬头望向东南方——那是长安的方向,也是文水县所在的方向。父亲李吉甫的教导、史书里的谶纬传说、文水牒文上冰冷的记述,还有那失踪的龟首、被凿去的十一个“武”字……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贯通,形成一幅令人脊背发凉的拼图。

碑失龟首,相失人头。

碑上武字被凿,武相血脉遭戮。

“其碑大高于华岳者,非人力攀削所及。”——是啊,那等诡异之事,本就不是“人力”所能为。那是一种征兆,一种早已刻在石头上的、关于一个家族命运衰颓的预言。而武元衡的刚烈与悲剧,或许正是这命运最后的回响。

僚属们见他神色凝重,低声议论长安剧变。李德裕却转身走向马厩,牵出自己那匹青骢马,翻身而上,径直驰出城去。他需要迎面的风,来吹散心头那团惊悸与恍然。

马儿沿着汾河狂奔,河岸柳枝抽打着他的衣袍。他想起武元衡的诗文,想起那位宰相在朝堂上慷慨陈词的风采。一个人,一个家族,其兴衰成败,难道真如那石碑上的刻字,早有定数?还是说,那碑文的变化,不过是敏感人心在动荡时局里捕捉到的、放大了的共鸣?

不知驰出多远,他勒马停在一处高坡上。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山沉默,河水东流。那一刻,年轻的李德裕对权力、命运与历史,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敬畏。

许多年后,当李德裕自己也位极人臣、历经宦海浮沉,乃至最终贬死崖州时,他偶尔还会想起元和七年在太原读到的那卷牒文。那时的他,第一次触摸到了历史那冰凉而诡谲的脉搏——它藏在不起眼的公文里,刻在荒野的墓碑上,最终,洒在长安清晨的血泊中。

李德裕与文水碑的故事,揭示了历史中那些令人悚然的“巧合”。它让我们思索:所谓征兆,究竟是冥冥天意的预告,还是后人在既成事实后,为纷乱事件寻找解释时所构建的逻辑?碑石的无言变化与朝堂的血腥变故,形成一种超越时空的诡异映照,提醒着世人——任何权位的根基,或许都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幽深与脆弱。真正的启示或许在于:无论个人还是家族,其命运终与时代洪流紧密相连。居安时当思危,得意时须回望。对历史的敬畏,对民心的体察,远比碑石上的铭文更为牢固。在无常的世道中,唯有时刻保持清醒与谦卑,方能于激流里觅得一丝坦荡与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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