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强行板起那张已经有些挂不住的脸,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语气,对着马皇后和朱标,郑重地许下承诺:
“妹子!标儿!”
“你们放心!”
他瞪着眼睛,声音提得老高,仿佛这样就能掩饰他内心的慌乱。
“那些个兔崽子的问题,咱心里有数了!”
“咱今晚回宫!立刻!马上!就把那几个混账东西给咱叫过来!”
“咱要是不好好炮制炮制他们,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是规矩,什么是王法!”
“咱……咱就不姓朱!!”
他吼得声色俱厉,唾沫星子横飞,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然而,马皇后看着丈夫这副色厉内荏的样子,看着他那双躲躲闪闪,根本不敢和自己对视的眼睛,哪里还不明白。
这个男人,这个大明的开国皇帝。
他的心,已经彻底乱了。
他这是在借着发火,来逃避那个他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
马皇后顿时哭笑不得,只能在心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她没有再继续追问,
有些话,点到为止,就够了。
再说下去,就真的要伤了夫妻这么多年的情分了。
马皇后随口说道:“重八,别忘了,还有‘百工大考’的事情。”
朱元璋知道,这是自家妹子递出台阶了,顿时笑逐颜开,说道:“对对!”
“咱还要在格物院新建‘医学司’,选拔最厉害的人才,研究器械、药理、外科、内科。”
“妹子你放心,咱一定要让你越过那道坎,长命百岁!”
马皇后微微摇头,说道:“重八,不只是我,这件事能惠及万民。”
朱元璋嬉皮笑脸,说道:“妹子说的是!”
“咱回去就和李善长商量,让他筹备这件事。”“标儿!你和咱说一下你的想法!”
此刻,朱标的内心依旧十分纠结,
可见到父母都转移话题了,也就没有追根究底,暂时放弃思考之前的话题,开始讨论‘百工大考’。
车厢内的气氛,脱离了沉重、压抑,变得温馨起来。
……
与此同时。
在朱元璋那辆马车的后面,一辆同样简朴,也同样平稳舒适的马车里。
气氛,依旧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朱橚今年虽然长大了不少,但和几个哥哥相比,还是个明显瘦弱矮小的孩子。
这一路上舟车劳顿,再加上今天听了太多他这个年纪还无法完全理解的东西,心神俱疲之下,早已在宽大的椅子上蜷缩着,沉沉地睡着了。
他小小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恬静的笑意,似乎在梦里,见到了李先生教给他的那些奇奇怪怪但又新奇有趣的知识。
然而,车厢里的另外三个人,却没有半分睡意。
朱樉、朱棡、朱棣。
大明朝未来的三位藩王,秦王、晋王、燕王。
这三兄弟,此刻正襟危坐,并排坐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
昏黄的灯光,透过灯罩,照在他们年轻而又各不相同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朱樉的眉头,紧紧地拧成一个疙瘩,嘴唇抿得死死的,那张素来藏不住心事的脸上,写满了烦躁和不安。
他时不时地扭头看看身边的弟弟,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坐在中间的朱棡,则显得要沉静许多。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膝盖上,似乎在研究着衣服上的纹路,整个人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让人看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而朱棣,靠在车壁上,微微偏着头,目光越过窗帘的缝隙,直直地望向窗外夜空上的圆月。
他的脸上,有着一丝迷茫。
终于,还是朱樉这个直肠子憋不住了。
他实在受不了这种凌迟般的煎熬,身子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那动静既像是怕吵醒熟睡的朱橚,又像是自己心里发虚,底气不足。
“三弟,四弟……”
他干巴巴地开口,声音嘶哑。
“你们说……李先生说的那……那些话,真的……真的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我们会变成……草菅人命的畜生?”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终于砸破了车厢里那层冰封的湖面。
朱棡闻言,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回答朱樉的问题,而是缓缓抬起头,那张一向沉静的脸上,此刻写满了苦涩。
他叹了口气,
“二哥,别想那么远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认命般的无奈,说出了更接地气,也更迫在眉睫的担忧。。
“先想想今晚吧。”
“回了宫,父皇那一关……咱们哥仨,今晚怕是真的要脱一层皮了。”
好家伙!
朱棡这话一出口,朱樉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
对啊!
比起遥远的未来会不会变成畜生,眼下父皇的雷霆之怒才是最致命的!
一想到自家老爹那双能杀人的眼睛,和那只能把人抽得皮开肉绽的鞭子,朱樉就感觉自己的屁股开始隐隐作痛。
这下,兄弟俩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齐刷刷地投向了最边上,一直没动静的朱棣。
在他们心里,这个四弟,虽然年纪小点,但鬼点子最多,也最有主意。
“老四?”
“四弟,你想什么呢?”
朱樉和朱棡连着叫了两声。
朱棣的身子这才猛地一震,仿佛大梦初醒一般,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
他的目光从两位兄长脸上一一扫过,那眼神里,带着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绝望”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用一种近乎于梦呓,又带着剧烈颤抖的声音,说出了一句让朱樉和朱棡如遭雷击的话。
“我……我担心的不是挨打……”
朱棣的嘴唇在哆嗦。
“我担心的是……”
“我担心的是,父皇听了李先生的话……以后……以后根本不让我们去就藩了!”
一瞬间,朱樉和朱棡两个人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什么挨打?
什么脱层皮?
跟这四个字比起来,那算个屁啊!
对于大明的皇子来说,什么才是他们人生的终极目标?什么才是他们身份的最终归宿?
就藩!
去自己的封地,当自己的藩王!
这是他们从穿上开裆裤开始,就被灌输的理念!是他们毕生奋斗的目标!是他们所有荣耀和未来的总和!
镇守一方,手握兵权,建立功业,那才是皇子该有的样子!
可现在,朱棣说什么?
不让就藩了?
这……这怎么可能?!
朱樉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一把抓住朱棣的胳膊,眼睛瞪得像铜铃,急赤白脸地吼道:“老四!你他娘的胡说什么!父皇怎么可能不让我们就藩?”
“是啊四弟,”朱棡也慌了,再也维持不住那份沉静,“这……这不可能……”
然而,朱棣却没有理会两个哥哥的激烈反应。
他只是任由朱樉抓着自己的胳膊,脸上那股子恐惧和绝望,反而愈发浓重了。
他用一种颤抖到几乎不成调的声音,继续进行着他那堪称恐怖的逻辑推演。
“为什么不可能?”
他反问,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们想想!仔细想想!”
“李先生是怎么说的?他说我们去了封地,就会无人制约,就会草菅人命,变成祸害天下的畜生!”
“这话,是谁亲耳听见的?是父皇!”
“父皇是什么性子?他最恨的是什么?就是贪官污吏,就是鱼肉百姓!为了这个,他杀多少人眼都不眨!”
“你们说,父皇会怎么想?他会怎么办?!”
朱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质问!
“最直接,最有效,最一了百了的法子是什么?!”
“那就是,从根子上,把这个可能性,彻底掐死!”
“只要不让我们去封地!只要不给我们兵权!只要把我们永远圈在京城里,养在眼皮子底下!”
“那我们,不就永远不可能变成李先生口中那种‘祸害’了吗?!”
朱棣的这一番分析,将朱元璋的帝王心思,和他们哥仨那点可怜的未来,剖析得明明白白,鲜血淋漓!
这个推论,太合理了!
合理到让人不寒而栗!
“嗡……”
朱樉和朱棡的脑子,彻底炸了。
他们被朱棣描绘出的那个未来,吓得浑身冰冷,手脚发软。
无法奔赴封地……
无法建立功业……
无法实现抱负……
就像一只只被剪了翅膀的鸟,被拔了牙的老虎,像个囚徒一样,被永远地圈养在应天府这座巨大的牢笼里。
每天,对着父皇的威严,对着大哥的储君光环,卑微地,毫无尊严地活着。
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只知道吃喝等死的皇家废物!
那种感觉……
那种被剥夺了人生全部意义的空虚和绝望……
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一万倍!
“不——!”
朱樉再也忍不住了,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嚎。
“我不要!我不要一辈子待在京城!我要去我的封地!”
“啊——!”
一旁的朱棡,也彻底崩溃了,他双手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头,痛苦地蜷缩在座位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绝望的悲鸣。
精神上的崩溃,远比任何肉体上的惩罚,都更加摧残人心。
这巨大的动静,终于把睡梦中的朱橚给吵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眼前两个失魂落魄,跟丢了魂一样的哥哥,小脸上写满了懵懂和不解。
“二哥?三哥?你们……你们怎么了?”
朱樉抬起通红的眼睛,看到一脸无辜的朱橚,心中的绝望、痛苦,瞬间交织成了一股子浓烈的嫉妒和不甘。
凭什么?!
凭什么我们哥仨被李先生判了“死刑”,你却能置身事外?!
他用一种酸得能倒牙的语气,将朱棣刚才那番恐怖的猜测,和盘托出,最后,几乎是咬着牙,加了一句。
“还是五弟你运气好啊!”
“先生他没点你的名!”
“我们哥仨以后,怕是只能在京城当一辈子囚徒了,你……你将来,或许还能去你的封地,当个逍遥快活的周王爷!”
朱橚听着兄长的解释,小嘴微张,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消化着这个可怕到极点的消息,那张稚嫩的小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半点侥幸或者庆幸。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愣了一会儿。
然后。
就在朱樉、朱棡和朱棣三个人的注视下。
他猛地抬起了头。
眼神清澈,却又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异常的清晰和坚定。
“如果真是这样……”
“那等我长大了,我也去求父皇。”
“这个藩王,我不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