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还是那个角度。
段新红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荧光星星。那些星星在白天只是一团团的淡绿痕迹,边缘晕开,像陈旧的伤口。
她听着旁边的动静。苏小小还在睡,呼吸声很沉,偶尔翻个身,被子摩擦出窸窣的声响。
段新红没有立即起床。她数着时间,从窗帘缝隙透进的光线判断时辰。光线会先落在书桌左角,慢慢爬过相机镜头,移向水杯,最后抵达小屋的窗户。
今天的光带移动得特别慢。
苏小小的闹钟响了。刺耳的铃声在寂静中炸开。一只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摸索,拍停。
静默。
段新红坐起身。她整理床铺的动作比往常慢,毯子叠了三遍才满意。角落有个线头翘着,她低头咬断,舌尖尝到棉线的味道。
苏小小那边传来窸窣声。床板轻响,拖鞋落地。脚步声走向卫生间,拖沓,沉重。
水龙头打开。水流冲击洗脸池的声音,哗哗的,持续了很久。
段新红走到小屋窗边。桌面上有昨晚留下的痕迹:半张摊开的乐谱,铅笔滚在边缘,一只耳环孤单地躺在鼠标垫上。
苏小小从卫生间出来,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头。她瞥了一眼书桌,目光扫过小屋——真的只是扫过,像扫过一件家具。
“今天彩排全天。”她对着空气说,声音还带着睡意。
打开衣柜,翻找。衣服被扯出来,丢在床上。最后选了件灰色卫衣,胸前印着社团标志。
段新红站在窗前,仰头看她。
苏小小套上卫衣,抓起书包。她走到桌前,打开食槽看了看。
“食物还有。”自言自语。
水壶拿起来晃了晃。“水也够。”
她转身要走,脚步顿了一下。回头,手伸进小屋,快速摸了摸段新红的头。
“乖。”
手指的温度残留了一秒,消失了。
门开了又关。脚步声在走廊奔跑,咚咚咚,渐渐远去。
宿舍重归寂静。
段新红抬手整理被弄乱的头发。有一缕顽固地翘着,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她走到食槽边。果粒已经换过,新鲜的,颜色鲜艳。她捡起一颗蓝莓,放进嘴里。汁液在舌尖迸开,酸涩。
窗外传来音乐声。和昨天一样的旋律,鼓点的位置都相同。
她开始踱步。从床头到窗户,七步。转身,七步。地板上的木纹今天看起来不太一样,有一条裂缝变宽了。
她蹲下,手指探进裂缝。灰尘,还有一根头发,可能是苏小小的。
走廊里传来其他寝室开门的声音。女孩的说笑,塑料袋的窸窣,关门。
段新红站起来,继续走。脚尖对脚尖,像走钢丝。走到第五轮,她停下来。
太安静了。
她走到小屋门口,推开。外面的世界巨大而空旷。书桌像广场,远处的床铺像山峦,地板延伸出去,像无边的平原。
她迈出去。木质的桌面冰凉,纹理在脚下放大成沟壑。
走到边缘,往下看。地面遥远得令人眩晕。拖鞋并排摆在那里,一只正,一只歪。
她退回来,走到苏小小的水杯旁。杯壁挂着水珠,指尖碰触,冰凉滑下。
乐谱摊开着,音符密密麻麻。铅笔滚到桌沿,她轻轻推了一下,铅笔继续滚动,掉下去。
很轻的嗒一声。
她走到电脑前。屏幕黑着,映出她小小的身影。模糊的一团,看不清五官。
窗外飞过一只鸟。翅膀扑棱的声音很响,影子快速掠过桌面。
段新红抬头看。鸟已经飞远了,只剩天空,蓝得刺眼。
她走回小屋。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中午,音乐停了。喧哗涌起,像潮水。脚步声从窗外经过,密集,杂乱。
她的肚子叫了一声。
食槽里的果粒开始失去光泽。她吃了两颗,慢慢嚼。味道很淡,像在嚼纸。
下午,音乐又响起来。这次换了曲子,节奏更快。偶尔有走调的声音,然后是哄笑。
段新红坐在小桌前。面前摊着空白笔记本,牙签铅笔握在手里。
她画了一道线。铅芯太硬,痕迹很浅。
再画一道。两道线交叉。
她停住笔。盯着那个叉,看了很久。
走廊里突然响起敲门声。很急,咚咚咚。
“小小!小小你在吗?”男生的声音,陌生。
段新红立刻站起来,退到小屋深处。
敲门声又响了几下。“说好下午对词的...”
静默。然后脚步声离去,带着不满的嘟囔。
段新红慢慢走回窗边。心跳得很快,咚咚咚,像刚才的敲门声。
阳光开始倾斜。窗影拉长,颜色变成橘红。
她数着时间。光带爬到水杯上,杯壁反射出碎金般的光斑。再移向相机镜头,金属边缘亮得刺眼。
今天会多晚?
她开始整理小屋。梳子放回镜子旁,书本按大小排列,衣服叠好。动作很慢,每个折叠都精确。
抽屉最底层,那颗纽扣还在。蓝色的,边缘磨损。
她拿出来,握在掌心。纽扣冰凉,像颗迷你星球。
走廊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快,跳跃。
段新红抬头,握紧纽扣。
脚步声路过门口,没停。继续往前,进了隔壁寝室。一阵热闹的招呼声。
她低下头。纽扣在掌心印出圆形的痕迹,很深。
天色暗下来。宿舍楼亮起灯,一个个窗口像发光的盒子。
这个房间还黑着。
她没开灯。黑暗让边界消失,空间变得无限大。她可以假装自己不在任何地方。
窗外的路灯准时亮起。飞虫聚集,影子在窗帘上跳动。
肚子又叫了,这次是连续的咕噜声。
她走到食槽边。果粒彻底蔫了,表面起了皱纹。她捡起一颗放进嘴里,嚼得很慢。干涩的,像木屑。
音乐声停了。校园陷入夜晚的嘈杂:远处的呼喊,近处的电视声,断断续续的琴声。
钥匙转动的声音。
段新红屏住呼吸。
门开了,灯光涌进来。苏小小站在门口,背着光,看不清表情。
“累瘫了...”她嘟囔,踢掉鞋子。
书包扔在椅子上,重重的一声。她拧亮台灯,暖黄的光圈笼罩书桌。
苏小小瘫在椅子上,闭着眼。胸口起伏,呼吸有点重。
段新红站在小屋门口,等着。心跳一下,又一下。
苏小小睁开眼,伸手拿水杯。喝水的声音很大。放下杯子,目光扫过桌面——扫过小屋,没停留,移向电脑。
开机音乐响起。
段新红退回小屋深处。床铺整齐得过分,毯子棱角分明。她坐下,看着苏小小的侧影。
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专注地盯着什么,手指滑动鼠标滚轮。
是社团的合影?还是新的聊天窗口?
段新红不知道。她只知道那目光没有转向这边。
时间流逝。键盘敲击声清脆规律。苏小小在打字,很快,偶尔停顿,继续。
她打了个哈欠,伸懒腰。关节发出咔哒轻响。椅子轮子滑动,脚步声走向卫生间。
水声。刷牙声。
再回来时,苏小小换上了睡衣。她看向小屋,走过来打开门。
“还没睡?”
段新红闭着眼。
手指碰了碰她的额头。“明天,明天一定。”
门关上了。脚步声移向床铺,躺下,关灯,寂静。
段新红在黑暗里睁开眼睛。
月光还是那道,位置没变。她爬起来,走到月光里。
银白的光很凉。她伸出手,月光照在掌心,纹路清晰。
走廊里传来夜归学生的说笑,钥匙叮当。然后安静。
她回到床上,闭上眼睛。
第二天。
闹钟响,苏小小立刻按掉。她跳起来,动作迅速。
“早八早八...”念叨着,冲进卫生间。
段新红听着水声,坐起来。晨光的角度相同,灰尘在光柱里旋转。
苏小小叼着面包片出来,书包已经背好。她走到桌前,看了眼食槽。
“还有啊。”语气平淡。
打开水壶检查,水线没下降。“也不渴?”
段新红站在小屋中央,仰头看她。
苏小小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真的只有一秒,然后移向时钟。
“迟到了迟到了!”
手指伸进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匆忙的。门砰地关上。
脚步声奔跑,远去。
段新红抬手整理头发。那缕翘着的还是压不下去。
她走到食槽边。果粒开始干瘪。她一颗颗捡出来,放在窗台上排成一列。
阳光晒着,颜色变暗。
窗外音乐响起。同样的旋律。
她开始踱步。七步,转身,七步。地板上的木纹今天看起来特别清晰。
中午,音乐停。喧哗起,又落。
下午,音乐再响。
她趴在窗户上看操场上的人影。太远,分不清。但能看到有人挥手,有人跳跃。
阳光从东窗移到西窗。窗台上的果粒干成了黑色小点。
她捡起一颗,捏了捏。硬硬的。
傍晚,苏小小回来时天还亮着。
她推门进来,段新红正坐在小桌前,握着铅笔。
苏小小愣了一下,笑:“在写字?”
段新红面前摊着笔记本,纸面空白。
“等我一下。”苏小小说,放下书包。
她先去洗漱。水声很短。出来时脸上挂着水珠。
“今天排练提前结束。”她坐回桌前,看着段新红,“你一天都在干什么?”
段新红放下铅笔。铅笔滚到桌边,掉下去,嗒一声。
苏小小捡起来,放回她手边。“无聊了吧?”
手指伸进来,碰了碰她的脸颊。“明天,明天陪你。”
语气真诚。眼睛看着她的眼睛。
段新红垂下视线。铅笔在掌心,木纹贴着皮肤。
“我叫外卖。”苏小小站起来,找手机,“给你弄点酸奶?”
没等回答,电话已拨通:“喂,要炒饭...对,老样子...”
段新红看着她的背影。苏小小一边打电话一边走动,脚尖踢到拖鞋。
电话打完,开电脑。这次看视频,综艺节目,笑声夸张。
外卖来得快。炒饭的香气弥漫。
苏小小吃得很香,勺子刮饭盒。偶尔瞥屏幕,笑出声。
段新红坐在小屋里,闻着那味道。油腻,温暖。
苏小小吃到一半,想起来。挖一小勺米饭,走过来。
“尝尝?”
米饭粒巨大,冒热气。段新红后退。
“不要?”苏小小挑眉,自己吃了,“那算了。”
继续看视频,吃饭。饭粒粘嘴角,手背抹掉。
段新红走到水壶边,喝一口。水是昨天的,温吞。
夜色渐深。苏小小收拾饭盒,回电脑前。聊天窗口,打字飞快。
段新红看见她笑,眼睛弯弯。和谁聊?社团的人?那个学长?
她不知道。只知道苏小小沉浸在屏幕里,忘记了这个房间。
苏小小去洗澡,回来哼歌。关电脑,准备睡。
走到桌前,俯身看小屋。段新红已经躺下,背对门。
“晚安。”
灯熄。
黑暗中,段新红睁眼。听苏小小呼吸均匀,翻身,轻微鼾声。
月光还是那道。
她坐起来,走到窗边。窗台上的果粒干彻底黑了,像小墓碑。
远处传来隐约歌声,哪个寝室在熬夜狂欢。笑声穿透夜色。
她伸手,指尖碰玻璃。自己的影子映在上面,模糊一团。
日子还会这样继续。一天,两天,很多天。
苏小小的世界在扩大。她的世界在缩小。
窗外的路灯下,飞虫还在撞。一遍,一遍。
她放下手,回床上。毯子保持早上的形状。
闭眼前,最后看月光。银白开始偏移,爬向墙面。
夜晚还长。白天也是。
第三天。
闹钟响,苏小小按掉。没立即起,躺着。
段新红听着她翻身的声响,床板轻响。终于起来,脚步声拖沓。
卫生间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