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透了,杨靖刚从灯台爬下来,后脖颈就被人拍了一下。
回头见刘会计缩着脖子站在仓房阴影里,旧账册被他攥得边角发皱,月光漏在纸页上,隐约能看见几行被墨水洇开的数字。
靖子,刘会计喉咙里滚着咳,往左右扫了两眼,柳树屯小石头昨儿来借秤砣,说他们屯老周头眼花,近半月的共耕券都是他儿子代签代印。
监秤的老张头昨儿喝了半斤烧刀子,根本没去晒场——这事儿......他把账册往杨靖怀里一塞,我翻了翻旧本子,十年前分猪崽那会儿,也出过代签冒领的浑事,后来是......
杨靖翻开账册,最上面一页用红笔圈着代领三户,罚工二十。
他指尖蹭过褪色的墨迹,忽然笑了:刘叔,您这是怕我重蹈覆辙?
不是怕你,是怕这刚烧起来的火,让风给吹偏了。刘会计搓着冻红的手,前儿张大山还拍胸脯说三眼印铁打的规矩,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杨靖把账册揣进怀里,月光在他眉骨投下一片阴影:活的规矩才禁烧。
明儿让念慈带夜校姑娘们去十屯——走亲戚、串门子,夜里蹲晒场听闲话,白日混在领粮队里看流程。
别通知、别通报,就当咱们是外来的小媳妇。
刘会计眼睛亮了:这招好!
上回李二婶子说夜校姑娘们扎着红头绳比电影里的还俊,她们往人堆里一站,谁能防着?
三日后的傍晚,王念慈抱着一叠毛边纸冲进杨靖家院门,发梢还沾着草屑。
杨靖正蹲在灶前添柴火,被她撞得差点栽进灶膛:我的小姑奶奶,这是逮着狼了?
比狼厉害!王念慈把纸往炕桌上一摊,每张都画着歪歪扭扭的屯子地图,李家洼监秤的老钱头,收了半笸箩花生才肯盖印;咱们平安屯老赵家更绝,说按手印麻烦,提前在十张券上按了个红手印,跟盖邮戳似的!
最离谱的是小河屯——她抽出张画着萝卜的纸,记事人老周头嫌刻木章麻烦,拿萝卜刻了个假章,夜里自己盖完,第二日再往本子上补记!
杨靖捏着那张画,萝卜上的刀痕还带着铅笔印子。
他没像张大山那样拍桌子,反而笑出了声:这算好事。
好事?王念慈瞪圆了眼。
说明他们知道三眼印有用,才会想歪招。杨靖把纸一张张摊平,就像小孩偷糖吃,至少知道糖是甜的。他抄起铅笔在每张纸上画圈,下月初八,办回音会。
不念成绩,只听毛病。
王念慈忽然明白过来:你要让他们自己揭短?
揭短不疼,装疼才疼。杨靖在最后一张纸上写下回音会三个大字,墨迹晕开,像朵正在绽放的花。
初八那天,平安屯仓房挤得跟过年杀猪似的。
仓房外十块木板立成一排,每块板上都贴着白纸,写着各屯的三眼执行问题清单。
张大山刚挤到自家屯的木板前,就炸了:代印三回?
谁写的!他粗着脖子喊,唾沫星子溅在木板上,我张大山蹲仓房门口半个月,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能让人钻空子?
我写的。人群里站起个系蓝布围裙的妇人,是柳树屯小石头娘,我家石头前日帮老周头送药,亲眼见他儿子捏着他的手按印子。她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这是老周头让我转交的,说他老眼昏花,实在对不住大伙。
全场嗡的一声。
张大山挠了挠后脑勺,声音立刻软了:那啥......我明儿就去柳树屯,跟老周头唠唠。
别急着表决心。杨靖站到仓房台阶上,手里举着包盐,今天谁揭自家短,奖一斤盐。
真短真奖,假短罚工。
沉默像块大石头压在人群头顶。
李家洼支书柱着拐杖挤上来,颤巍巍在自家板上添了一行:监秤受贿,已退赃,人停职。他扭头对杨靖笑:我昨儿夜里把老钱头堵在炕头,他哭着把花生都吐出来了——还沾着糖霜呢。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张大山突然掏出随身带的小刀,在平安屯板上刻字:萝卜假章,已缴,罚工五日。他把刀往鞘里一插,那萝卜我今儿早上煮了,炖了锅萝卜汤,大伙晌午都来喝!
杨靖当场把盐包塞给小石头娘,又举起另一包:下一个!
人群里陆陆续续站起人来。
有说领粮时秤杆翘得太高的,有说公示榜贴在树杈上够不着的,还有个小媳妇红着脸说:我家那口子嫌按手印麻烦,非让我替他按——下回他再偷懒,我拿锥子扎他手!
散会时,夕阳把十块木板染成了金红色。
杨靖蹲在灯台下重绘连心监督网,王念慈蹲在旁边剪蜡板,烛火在她睫毛上跳:你说,他们真敢一直写下去吗?
你看那炭笔字。杨靖拨了拨火堆,火星子炸开,第一笔是小石头娘写的,第二笔是李支书写的,第三笔是张大山刻的——只要第一笔是真,第二笔就不怕。
一阵风刮来,张大山刻的那块木板上,一张写着的炭纸条挣脱绳子,轻飘飘飞上灯台,落在杨靖前儿晒的牛皮上。
那牛皮是前儿烧粮时没烧透的,边缘还留着焦黑,此刻被炭纸条压着,像片归巢的叶。
王念慈捡起纸条,见背面歪歪扭扭写着:老赵家的红手印,明儿就撕了重按。她抬头时,杨靖正望着远处的共耕田发呆。
晚风掀起他的衣角,能看见他兜里揣着本新账册,封皮上用红笔写着功劳簿三个大字——墨迹还没干透,被风一吹,字的最后一捺拖得老长,像根正往地里扎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