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得早,晒谷场的青石板被日头晒得发烫,却没烘暖人堆里的冷意。
杨靖踩着石板缝里的碎草往前走,鞋尖踢到半截玉米秆——是哪个小崽子昨天蹲在墙根啃苞米,啃完就扔了。
他弯腰捡起来,抬头扫过人群:张大山蹲在谷堆旁抠指甲,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夜烧粮的黑灰;柳树屯老赵头把烟袋锅子磕得山响,火星子落进泥里,一声就灭了;连最能咋呼的王婶子都蔫头耷脑,手里攥着半块煎饼,饼渣子簌簌掉在蓝布裤上。
靖子,刘会计抹了把额角的汗,蓝布衫后背洇出个深色的字,昨儿后半夜我去仓房转了三圈,锁头好好的,可总觉着......他搓着衣角,声音越说越轻,就像那袋赃粮不是从墙根挖出来的,是从人心里冒出来的。
杨靖没接话,目光落在晒场东南角的老槐树上——王念慈正踮脚往树杈上挂铜铃,辫梢扫过树皮,蹭得发绳上的红绒球一颠一颠。
他摸了摸兜里的红布包,那里面裹着半片没烧透的木炭,和七粒焦得发黑的米粒。
这是昨夜他蹲在火盆前筛了半宿的,筛得奶奶举着油灯直念叨:我孙儿莫不是中了邪,跟灰较劲?
当啷——铜铃响了。
王念慈从树杈上跳下来,布鞋沾了两脚泥,倒先把红布包塞进杨靖手里:晒场中央的方桌擦过三遍了,您看这日头......她抬手指了指天,日头正悬在头顶,把影子缩成脚边一团黑。
杨靖把红布包往方桌上一摊。
人群地围上来,张大山挤在最前头,大嗓门震得铜铃又晃了晃:这啥宝贝?
灰不溜秋的。
这是共耕粮的魂。杨靖捏起一粒焦米,在指腹上搓了搓,焦壳碎了,露出里面丁点白芯,前儿烧的那袋粮,是年初分粮的老袋子,米是正经秋粮,炭是后山的松木——张叔,您闻闻?
张大山皱着眉凑过去,鼻尖几乎要碰到焦米,吸了两口气:嗯......有股子松油子味,跟咱队里烧火的炭一个味儿。他又拈起半片木炭,指甲盖刮了刮,炭渣子扎手,没掺黄泥。
所以这灰,是真金白银烧出来的。杨靖把红布往桌上一掀,炭屑和焦米撒成个小堆,烧了粮,账还在;埋了灰,信还在。他从怀里掏出一摞白纸,纸角还带着系统商城特有的淡淡油墨香——不是之前软趴趴的连心券,是硬挺挺的共耕承诺书,每张都印着三个方方正正的框:记事印监秤印领粮印,框下一行小字:三眼不全,粮不入仓。
不签,粮不入仓;签了,再出事——杨靖扫过人群,目光在老赵头脸上顿了顿,不光罚人,罚屯。
张大山地站起来,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我签!
前儿那事是我家牛车露了空子,要罚先罚我张大山!他抓起桌上的印泥,大拇指在红泥里按得老深,地盖在领粮印框里,咱庄稼人不玩虚的,谁要再敢往共耕粮里伸爪子,我张大山的秤杆先不答应!
李家洼支书柱着拐杖挤进来,杖头敲得石板响:我李老头活了五十年,头回见这么实诚的章法。他蘸了蘸墨,在记事印框里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字,往后咱十屯的粮,就跟这字儿似的——歪是歪了点,可一笔一画都在纸上,跑不了!
九双手印陆续盖下去,最后只剩柳树屯老赵头。
他捏着笔杆直抖,笔尖在监秤印框上戳出个小窟窿:当年我守队里的红布袋,里头装着半袋救命粮,我在仓房睡了整月,耗子都没敢近边......他突然抬头,眼睛红得像刚腌的辣椒,可如今十屯的粮,比当年的红布袋金贵十倍,我......
王念慈没说话,把桌上的油灯往他跟前推了推。
灯芯爆了个火星,映得老赵头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
他盯着灯焰看了半晌,突然把笔杆往嘴里一咬,地咬断半寸,蘸着墨在框里画了个圈:我老赵头没文化,可这圈儿是圆的——十屯的信,也得是圆的。他按下手印时,眼泪掉在纸上,把监秤印晕开个粉红花。
日头偏西时,仓房的大锁落了锁。
每袋共耕粮都贴着两张秤条:一张是队里的公秤,写着张三斤;一张是张大山的民秤,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字;最上面还压着张三眼印小票,三个红戳像三枚铜纽扣,把粮袋扣得严严实实。
张大山扛着秤杆在谷堆前溜达,秤砣晃得人眼晕:都看好了啊!
多舀半瓢,我这秤杆可不长眼!
王念慈带着夜校姑娘们蹲在墙根记账,《脚印·第七辑》的封皮还是新的,第一页贴着那粒焦米和半片木炭,旁边用毛笔写着:灰中有信,火后更明——记十屯共耕第一劫。
杨靖凑过去看,见字旁边还画了朵小火苗,正往外冒火星。
靖哥,王念慈把笔往头发里一插,你看张叔那秤杆,比咱们前儿兑的电子秤还威风。
杨靖笑了:电子秤称得出斤两,称不出人心。他望着仓房上的三眼印,红戳在夕阳里泛着光,像三颗小太阳,可现在,人心有了秤。
夜凉了,杨靖爬上晒场边的老灯台。
木匣里的共耕承诺书整整齐齐码着,最上面那张空白的,是留给下回出事用的。
风一吹,木匣轻晃,他忽然听见梯子响——张大山抱着一捆木章上来,木头上还沾着新鲜的木屑:我让狗蛋连夜刻的,十屯一套,每个章都带三道棱,谁要敢仿造......他搓了搓手,大不了我张大山天天蹲在仓房门口,拿秤杆给章验身!
杨靖捏着木章,棱角扎得手心发疼。
远处十屯的灯火次第亮起来,像撒在黑布上的星星。
他望着那些光,忽然想起系统面板里刚涨的积分——不是靠卖手电筒,也不是靠修犁耙,是靠十双手按在同一张纸上的温度。
火种不怕烧,他轻声说,怕的是没人愿添柴。
张大山没听清,粗着嗓子问:你说啥?
杨靖笑了,把木章往怀里一揣:我说,明儿该教狗蛋他们刻章了——得让十屯的娃娃都知道,这章该怎么盖,这信该怎么守。
风又起了,灯台下传来刘会计的咳嗽声。
杨靖探头一看,刘会计正往仓房走,手里攥着本泛黄的旧账册,月光照在他后背上,把影子拉得老长。
杨靖心里一动,刚要喊,刘会计却回头看了他一眼,冲他摇了摇头,又加快脚步往仓房去了。
杨靖望着那道影子,忽然想起前儿烧粮时,火盆里有粒米没烧透,在灰里焖了半宿,第二日竟冒出点白芽。
他摸了摸兜里的木章,棱角硌得手心发热——或许等秋收过半时,这芽该抽枝了。
只是不知道,刘会计那本旧账册里,藏着的是新的芽,还是没烧尽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