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足够一条街改换容颜,也足够一颗心辗转千回。
康熙四十年春,苏州阊门外已大不同往日。陈记杂货铺的招牌换成了烫金的“陈记货栈”,铺面占了半条街,前店后仓,光伙计就雇了六个。后院起了二层小楼,白墙黛瓦,窗明几净,阿宁在楼上书房习字,秀娘在楼下账房理事,日子过得殷实而体面。
陈望却还保留着老习惯:每日清晨亲自卸门板,傍晚逐件清点货物,闲时仍爱蹲在街角与老邻闲聊。有人说他“财主身子伙计命”,他听了只是憨笑:“惯了,改不掉。”
只是这憨笑背后,偶尔会闪过一丝极淡的怅惘——像平滑如镜的湖面,忽被风吹起一丝涟漪,转瞬即逝,却真实存在。秀娘懂得那怅惘的来处:三年前那十五两银子,那对磕头乞讨的母女,那个在酒馆里大笑的汉子。有些伤疤看似愈合,阴雨天还是会隐隐作痒。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这座城的另一端,另一家人,正日夜被那十五两银子灼烧着良心。
城西,豆腐巷。
巷子窄而深,青石板被经年的豆浆渍染成斑驳的灰白色。最里头那间铺子,门口挂着“赵记豆腐”的布幌,清晨总飘出热腾腾的豆香。汉子赵大勇天不亮就起来推磨,石磨隆隆的转动声是巷子里最早的晨曲;妻子翠姑负责点卤、压板,一双巧手能让豆腐嫩得像凝脂;女儿杏儿今年九岁了,已能帮着烧火、看摊,闲时便坐在灶膛边的小凳上,摇头晃脑背《千家诗》。
外人看来,这是户勤恳本分的小生意人。只有夫妻俩自己知道,每夜打烊后,当翠姑从钱匣底摸出那锭带着划痕的银子时,屋里空气会瞬间凝固。
银子被摩挲得发亮,唯独侧面那道浅浅的刻痕,像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那是三年前从陈望钱袋里得来的五锭之一,其余四锭早换了米面、交了房租、买了这盘石磨,独独这一锭,翠姑死活不肯花。
“留着,”她说,声音低得像耳语,“这是债,得还。”
赵大勇起初不服:“债什么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说,咱们如今不偷不抢,凭力气吃饭,早就不欠谁了!”
但话说得硬气,梦里却软。赵大勇常梦见那个杂货铺老板——不是后来他们在酒馆嘲笑时的那张脸,而是最初在街边,他蹲下身扶起翠姑时的模样。梦里陈望的眼睛清澈见底,看他时没有鄙夷,没有愤怒,只有纯粹的怜悯与关切。然后那眼睛会突然逼近,逼得赵大勇无处遁形,只能一次次从冷汗中惊醒。
翠姑的债还得更具体。每有乞妇路过豆腐摊,她总会多切一块豆腐递过去;见着带孩子的妇人,会抓把炒黄豆塞进孩子口袋;甚至每月初一十五,她都会去城西土地庙供一碗新做的豆花。这些微小的善举像一根根细针,试图缝合三年前那个裂开的、丑陋的伤口。
杏儿渐渐觉出爹娘的不对劲。孩子的心最通透,她记得三年前那个寒冷的早晨,娘拉着她跪在街边磕头,一个和善的叔叔给了银子,娘哭得撕心裂肺——当时她以为娘是感动,后来才慢慢明白,那哭声里有多少羞愧与绝望。她也记得后来爹娘在酒馆里大笑,笑那个“痴的”陈老板,笑着笑着,爹的眼神却飘了,娘的嘴角也耷拉下来。
“娘,”杏儿有次问,“咱们为什么总给城东陈记货栈送豆腐?那么远,又不挣钱。”
翠姑正在点卤的手一抖,卤水洒出几滴。她背对着女儿,声音有些发紧:“陈老板是好人,咱们……咱们该记着。”
“可陈老板家不是有专门的豆腐供货商吗?上次我去送,他家伙计说不用了。”
翠姑不说话了,只是更用力地搅动锅里的豆浆。白汽蒸腾起来,模糊了她的脸,也模糊了眼角那点湿意。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杏儿生病那夜。
那是去年深秋,杏儿突发高热,抽搐不止。赵大勇抱着女儿往医馆跑,翠姑踉踉跄跄跟在后面,怀里揣着钱匣——里面只有不到二两散碎银子。坐堂的老大夫诊了脉,开了方子,说须用上好的人参须吊气,光这一味药就要三两银子。
“先赊着,行吗大夫?我明日就把豆腐摊卖了……”赵大勇急得语无伦次。
老大夫摇头:“小本生意,概不赊欠。”
翠姑颤抖着手摸出那锭带划痕的银子。五两,足够诊金药费,还能剩二两过日子。可银子握在手里,像块烧红的炭,烫得她掌心剧痛。她想起三年前陈望掏出这银子时的毫不犹豫,想起女儿高烧中痛苦的小脸,想起这些年每夜被良心啃噬的煎熬……
“当家的,”翠姑忽然把银子塞回怀里,“你在这儿守着杏儿,我回去拿钱。”
“哪还有钱?”赵大勇红着眼低吼。
翠姑不答,转身冲进秋夜的冷雨里。她跑回豆腐巷,翻箱倒柜,最后从床底摸出个红布包——里面是她当年的嫁妆,一支银簪、一对绞丝银镯。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再难的时候都没动过。
当铺的柜台高得像山,朝奉隔着栅栏接过首饰,戥子称了称,冷冷报出价:“簪子成色旧了,镯子太细,统共二两半。”
“二两半?这、这至少值五两……”
“爱当不当。”
翠姑咬咬牙:“当。”
银子落柜的脆响在静夜里格外刺耳。她攥着那二两半,又凑上家里最后的五百文,冒雨跑回医馆。药抓了,杏儿灌下药后渐渐平复,睡了过去。赵大勇瘫坐在医馆门外的石阶上,雨水顺着屋檐浇在他头上身上,他一动不动。
翠姑挨着他坐下,从怀里摸出那锭五两的银子,放在掌心。雨水打在银锭上,沿着那道刻痕流淌,像泪。
“当家的,”翠姑的声音在雨声中轻得像叹息,“这银子,咱们不能花。花了,就真成贼了。”
赵大勇盯着那锭银子,看了很久很久。忽然,他抓起银子,起身对着城东方向——那里是阊门,是陈记货栈,是那个他们骗过、嘲笑过、却始终不敢正视的恩人——重重磕了三个头。
额头抵在冰冷的石板上,秋雨浇透脊背,他却觉得心里那块压了三年的巨石,松动了一丝。
从那以后,赵大勇变了。他做的豆腐越发精细,分量足,价钱却比别人低半文;巷子里的孤寡老人来买,他总多给半块;有人赊账,他从不催讨。翠姑也不再只是默默行善,她开始教杏儿识字算账,说:“女孩家也得明理,将来无论贫富,都得活得堂堂正正。”
而这一切,陈望全然不知。
此刻的陈望,正在货栈后堂盘点年终盈余。腊月二十三,祭灶过小年,伙计们都放了假,只剩他和秀娘对账。今年生意格外好,净利有八百两之多。秀娘提笔在账簿上记录,陈望则在旁边分装红封。
“码头老耿,他媳妇的病还没好利索,封二十两。”
“西街刘寡妇,带着三个孩子,年关难熬,封十五两。”
“书院那几个贫寒学子,明年的纸笔钱,一人封十两。”
红封一个个排开,里面装的不仅是银子,更是这三年来越发笃定的信念:善良有用,善意可期。秀娘记完账,看着丈夫专注的侧脸,忽然抿嘴一笑,在账簿末页添了一行小字:“腊月廿三,支银三两,购棉衣三件,赠豆腐巷赵记。”
陈望抬头:“赵记?是城西那家豆腐坊?”
“嗯,前日我去买豆腐,见那家女儿还穿着单衣,袖口都短了一截。”秀娘顿了顿,“说起来,那家妇人我看着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陈望也没在意,只说:“该送。再包几斤红糖,两块腊肉,一并送去。”
夜色渐深,货栈里烛火通明。而在城西豆腐巷,赵家也点着灯。杏儿病愈后更加懂事,此刻正帮着爹娘磨明天要用的豆子。石磨隆隆声中,翠姑忽然说:“当家的,我今日听买豆腐的说,陈老板家每年腊月都施粥施衣,是个真菩萨。”
赵大勇推磨的手慢了下来。他望向东边夜空,那里被阊门的灯火映出一片朦胧的光晕。许久,他才低声说:“等杏儿再大些,等咱们攒够钱……我想去陈记货栈,当面磕头谢罪。”
“谢罪?”翠姑苦笑,“咱们配吗?人家如今是大老板了,哪还记得三年前那点小事。”
“记得不记得,是人家的事。”赵大勇的声音沉而稳,“认不认错,是咱们的事。”
杏儿抬起头,小脸上沾着豆沫:“爹,娘,你们说的是那个给咱们银子的陈老板吗?”
夫妻俩对视一眼,沉默点头。
“那咱们是该去。”杏儿认真地说,“先生教《论语》,说‘过则勿惮改’。错了就得认,认了才能改。”
孩子的话像把钥匙,猝不及防打开了成年人层层锁闭的心门。赵大勇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别过脸,更用力地推起磨来。石磨隆隆,豆浆汩汩,在这平凡而坚实的劳作声中,一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夜更深时,陈望和秀娘也准备歇息了。吹熄烛火前,秀娘忽然说:“当家的,我今日终于想起那豆腐坊的妇人像谁了。”
“像谁?”
“三年前,那个在街边磕头的妇人。”秀娘的声音在黑暗里幽幽的,“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然老了,憔悴了,但眼神像。”
陈望在黑暗中静了片刻,然后笑了:“天下像的人多了。就算真是她,又如何?咱们如今过得挺好,他们若也走上了正路,不是好事吗?”
秀娘想想也是,便不再多说。夫妻俩并肩躺下,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更鼓声。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人间祈愿平安康泰。
他们不知道,在同一片星空下,豆腐巷那盏昏黄的灯,一直亮到后半夜。灯下,赵大勇一笔一划地练字——他幼时读过两年私塾,后来家道中落,字都忘光了。如今重新拾起,写的是《弟子规》:“过能改,归于无;倘掩饰,增一辜。”
字歪歪扭扭,但写得极认真。翠姑在旁边纳鞋底,针脚密实,是给杏儿的新年鞋。杏儿已睡熟了,梦里还呢喃着白天背的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是啊,粒粒皆辛苦。每一粒米,每一分钱,每一次选择,每一次忏悔。人生这场漫长的耕作,有人早播善种,有人迟种悔苗,但只要不放弃耕耘,终会有破土见光的那一天。
窗外,岁末的寒风穿过巷弄,卷起地上零星的炮仗红纸。而更远处,阊门运河的水,在星光下静静流淌,带着这座城的悲欢离合,向时间深处流去,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