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策将三份验尸记录平铺在榆木桌面上,排列成等边三角形。
这是他的习惯——万物皆有几何,包括死亡。左起第一份属于杨文广,雁门关副指挥使,战死于天禧元年秋,尸身还朝时已腐坏大半,记录潦草得近乎敷衍。中间那份是林文渊,刑部主事,天圣十年春死于诏狱,死因写着“急症”,但症状描述自相矛盾。最右那份属于王珪,前太师,致仕后第三年“病逝”于听涛别院,太医署的结论是“年迈体衰”,可公孙策记得,王珪死前三个月还在郊外猎场徒手扳倒过一头小鹿。
三份记录,三个看似无关的人,三个被不同墨迹书写但同样仓促的句点。
他闭上眼睛,不是思考,而是回忆——用触觉。
指尖拂过纸张。杨文广那份用的是军驿常见的糙黄纸,纤维粗粝,墨迹渗透处有细微的颗粒感,像塞外的风沙。林文渊的记录是刑部标准公文纸,光滑、致密,但“急症”二字笔画颤抖,书写者当时要么手冷,要么心慌。王珪的最精致,御供的宣纸,纹理细腻如肌肤,可“体衰”的“衰”字右边一撇拖得太长,墨色渐淡,仿佛写字的人中途失了力气,或失了兴趣。
触觉不会说谎。这是公孙策失去部分嗅觉后,身体自行发展的补偿机制。他能通过纸张的湿度判断文书存放的环境,通过墨迹的隆起感知书写时的压力,通过折痕的走向还原卷宗被翻阅的次数和顺序。
而此刻,他的指尖告诉他:这三份死亡记录,都被人反复看过。不是寻常查阅,是某种专注的、带着特定目的的检索。纸缘有相同的轻微磨损,集中在几个关键词周围——“箭伤”“心悸”“咳血”。像有人用指甲划过这些字,一次又一次。
他睁开眼,从袖中取出一只扁平的锡盒,打开。里面是七支细颈琉璃瓶,用蜡封口,贴着极小的标签:壹至柒。这是他随身携带的解毒剂,每支对应一类常见毒物。但此刻他需要的不是药,是瓶中另一种东西——他自配的显影液。
用银针挑开“叁”号的蜡封,取一滴无色液体,滴在林文渊记录的“急症”二字上。
液滴迅速晕开,但只在笔画边缘形成一圈极淡的灰影。果然。这纸被人用淡醋擦拭过,不是为了清洁,是为了消除某种痕迹。醋能中和碱性物质,比如……某些毒物代谢后残留的微量硫璜气。
公孙策的嘴角牵起一个几乎没有弧度的变化。这是他表达“兴趣”的方式。
“先生。”
雨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轻而准,刚好在他完成观察的瞬间。她总能在不打扰他的前提下,让他知道她来了。这是一种默契,经过十七次共同行动后形成的默契。
“进。”
雨墨推门而入,手里不是卷宗,而是一卷褪色的军旗,边缘焦黑,有暗褐色的污渍。“红姨刚送来的,从雁门关旧战场遗址挖出。说是当地老兵偷偷藏的,杨文广最后那场仗,他就在左翼。”
公孙策接过军旗,没有立刻展开。他先掂重量,再摩挲面料,最后凑近——不是闻,他的嗅觉对血腥味已经迟钝,但他能感知织物吸附气味后的细微质感变化。这旗被血浸透过,不止一次,不止一人。血干涸后纤维会变硬,不同浓度、不同时间的血渍,硬度分布有特定的章法。
“送旗的老兵还说了什么?”
“他说杨将军不是战死的。”雨墨压低声音,“是被自己人从背后射的冷箭。但当时战场太乱,没人看清是谁。战后清点,少了一整队弩手,十六人,记录上写的是‘陷阵殉国’。”
“十六人。”公孙策重复这个数字,脑中已开始排列组合:弩手标准编制、雁门关地形、杨文广中箭时的站位、可能的射击角度……数据像算珠一样自动归位,形成一个初步的推演图。
“还有,”雨墨犹豫了一下,“老兵说,那队弩手的调令,不是从兵部发的。是一个穿便服的人直接带来的手令,盖的印……他形容的样式,像是内廷的私章。”
内廷。皇帝。
公孙策的手指停在军旗的焦黑边缘。触觉传来异常信息:这不是火焰灼烧的痕迹。火焰会造成边缘黑化、中心脆化,但这块焦痕质地均匀,更像某种腐蚀。他再次取出锡盒,用银针刮下少许焦黑粉末,置于白瓷片上,滴入“贰”号瓶的液体。
粉末溶解,变成浑浊的淡绿色。
磷火。或者更准确地说,白磷燃烧的残留物。军中使用白磷只有两种情况:夜间信号,或……毁尸灭迹。
“先生?”雨墨看着他骤然凝固的姿势。
公孙策没有回答。他的头脑正在全速运转,将所有碎片数字纳入一个不断扩大的规式:
杨文广战死(冷箭,可能来自内廷调动的弩手)→ 尸体快速腐坏(可能被处理过)→ 林文渊调查军械案(涉及雁门关军备)→ 林文渊“急症”死于狱中(记录被篡改,纸张有醋渍)→ 王珪致仕后暴毙(症状矛盾,记录同样潦草)→ 三份记录被同一人反复查阅(关注点一致:非正常死亡体征)→ 当前线索指向户部侍郎李维(与王珪有交集,向慈云寺捐款)→ 慈云寺守阁僧慧明(本姓陈,疑似林文渊旧部)→ 林曦出现(林文渊之女,主动接触包拯)→ 包拯决定重查(动机复杂,含情感份量)……
推演图进行到这里,卡住了。
情感份量。这是公孙策系统里的盲区。他能计算包拯重查此案的政治收益、风险、对“隐刃”行动的潜在影响(待评估),但他无法估量包拯看到林曦时眼中的那一丝波动,无法解析那道波动对决策产生的扰动。
这让他不安。就像一道本应无懈可击的图式,突然出现了一个无法定义的变量。
“先生,”雨墨再次开口,这次声音更轻,“包大人今早递了重查军械案的折子。用的是……林姑娘的名义。”
公孙策抬眼。雨墨立刻补充:“我已经检查过林姑娘的背景。八年来她换过三个住处,做过绣娘、书局抄写、药铺学徒,没有固定人际往来,经济状况始终维持在温饱线。她接触我们的机率,根据现有数字计算,只有不到百分之五。”
“所以?”
“所以她的出现,要么是极低机率的偶然,要么……”雨墨顿了顿,“是某个我们尚未发现的‘必然’。”
必然。公孙策不喜欢这个词。必然意味着确定性,而他的世界里,一切皆机率。但当机率低到某个数值时,他会切换思维方式:那不是偶然,是人为干预的结果。
有人把林曦送到了包拯面前。为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巨大的木架前。架上不是书,是数千个拇指大小的竹筒,每个筒身刻着编码,筒内卷着细纸条——他个人数字库的实体备份。雨墨的密码术、展昭的江湖线报、老烟枪的碎片信息、红姨的地下情报,以及他从公开卷宗中提取的所有异常数字,都在这里,以他自创的分类法归档。
他的手指掠过竹筒,停在“雁门关-天禧元年-弩”这一列。抽出一筒,展开。
纸条上是他特有的速记符号,外人看来如同天书。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符号代表着一组残酷的数字:天禧元年雁门关战役,宋军伤亡比一成比三成多,异常偏高;箭矢消耗量是标准的二份余,但回收的敌箭中,有一成制式与辽军常规不符;战后晋升名单中,有七人后来因各种“意外”死亡或失踪……
数字冰冷,但连成线时,开始发热。
“雨墨,”他说,声音平稳如常,“准备一下。我们去见红姨。”
“现在?”
“现在。”公孙策将竹筒收回袖中,“我需要检验一个假设:如果林曦的出现是人为的,那么操纵她的‘因’,和当年操纵雁门关那队弩手的‘因’,可能是同一个。而要同时调动内廷手令和八年后的一枚棋子……”
他停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竹筒光滑的表面。
“……需要一张覆盖皇宫与市井的网。”
而网,总有节点。红姨的镖局,就是汴京城里最大的节点之一。
威远镖局的后院在夜里比白天更安静。不是无人,而是所有的“人声”都压进了地底——脚步声、低语声、兵器摩擦声,全都收敛成一片蓄势待发的寂静。
红姨在等她的小楼二层。这次没有琵琶,她在沏茶。茶香对公孙策是模糊的概念,但他能看见蒸汽的走势——直直上升,说明水温刚好;茶汤色泽澄澈,说明茶叶为极品;红姨注水的手稳如磐石,水流细而不断,这是长期练武才有的控制力。
“公孙先生夜访,不是为喝茶。”红姨递过一盏,开门见山。
“为一条线。”公孙策接过茶盏,不饮,只是感受瓷壁的温度——略烫,但可持握。“八年前,林文渊死后不久,他的女儿林曦,是否接触过镖局的人?”
红姨抬眉:“先生怀疑我藏人?”
“怀疑是低效的情致用词。”公孙策纠正,“我在计算机率。林曦八年间的行动轨迹显示,有三个时间点她消失于可追踪范围,每次约三个月。巧合的是,那三个时间点,贵镖局都有‘特殊护送’任务,目的地分别是洛阳、扬州和成都。护送对象都是‘不宜见光’的人或物。”
茶盏在红姨手中微微一滞,水面漾开极细的涟漪。这个变化持续了一刻,被公孙策的视线捕捉并记录。
“镖局的规矩,不问客从何来,不问货往何去。”红姨的声音依旧平稳。
“我无意打探客户隐私。”公孙策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个更小的木盒,打开,里面是十二枚象牙算筹。“我只想确认,林曦的消失与镖局的任务之间,是相关性,还是因果关系。”
他将算筹在桌上排列。不是占卜,是可见他的推理过程:
第一列:时间节点(天圣十年夏、天圣十二年春、天圣十四年秋)。
第二列:林曦踪迹(消失、出现、携带新技能)。
第三列:镖局任务(特殊护送、高佣金、保密等级甲等)。
第四列:任务结果(顺利完成、无官方记录、客户未再出现)。
排列完成时,规律自动浮现:每次林曦消失后重新出现,她都会一项新技能——第一次是高级绣工,第二次是药材鉴别,第三次是基础机关术。而镖局那三次任务,护送的分别是:一批江南绣品样本、一箱珍稀药材、一套鲁班锁的图纸。
红姨看着算筹,许久,笑了。不是愉悦的笑,是某种带着欣赏的无奈。
“包拯身边有展昭的剑,雨墨的巧,现在又多了先生你的‘算’。”她摇头,“这局棋,对面的人恐怕要头疼了。”
“所以确有关系?”公孙策追问,但语气里没有得意,只有确认数据的严谨。
“我只能说,”红姨选择措辞,“有些人,我看她孤女无依,活不下去,便指了条路。路怎么走,走成什么样,是她自己的事。”
“指路的人是你,但路上教她本事的人呢?”公孙策指向第二和第三列算筹之间的空白,“绣工可自学,药材鉴别需师傅,机关术更要传承。这三样,不是‘指条路’就能解释的。”
沉默。这次持续了四刻。
红姨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汴京的夜色,万家灯火在远处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海,近处只有镖局围墙的阴影,切割着月光。
“公孙先生,”她背对着他说,“你相信这世上有完全随机的事吗?”
“不信。所谓随机,只是尚未发现的规律。”
“那如果我说,林曦学会那些,只是因为她在‘该在的地方’,遇到了‘该遇到的人’呢?”
公孙策的头脑急速处理这句话。剔除修饰,提取核心:地点与人的巧合性相遇。但红姨的措辞——“该在的”“该遇到的”——暗示这不是偶然,是安排。
“谁安排?”他直接问。
红姨转过身。月光从侧面照亮她的脸,一半明,一半暗,那只六指的左手搭在窗框上,多出的那根手指轻轻敲击木料,敲出一段无声的节奏。
密码。雨墨不在,但公孙策恰好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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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服务者。谁的服务者。
公孙策的瞳孔微微收缩。不是恐惧,
雁门关是战争。
弩手、林文渊、王珪都是服务者(服务于某个体系或某人)。
那么谁是他们的服务对象?谁有能力让内廷私章出现在战场,让刑部主事“急症”而死,让致仕太师“自然”离世?
答案的轮廓开始清晰,但清晰得让他手指发冷。
“红姨,”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极细微的波动,“你今天的话,可能会让镖局陷入危险。”
“镖局每天都在危险里。”红姨走回桌边,重新坐下,斟茶,“但有些线头,不解开,危险会更大。像伤口里的刺,不拔出来,迟早烂到骨子里。”
她看着公孙策,眼神里有一种他难以完全解析的东西——不是算计,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清醒。
“先生,你的算筹能算机率,能算得失,能算胜率。”她缓缓说,“但你能算清楚,当包拯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他是会选择继续往前,还是会崩溃吗?”
公孙策沉默。
这是他系统里第二个无法定义的参量:人性的断裂点。他能计算结构物的承重极限,能计算毒药的致死剂量,能计算谎言被戳穿的机率,但他无法计算,一个人在信仰崩塌时,需要多少“情义”或“责任”才能维持形状。
“我算不出。”他诚实回答。
“所以,”红姨将茶盏推到他面前,“这就是为什么你需要我们。需要展昭的‘不问对错,只问该不该做’,需要雨墨的‘在绝境里找生路’,需要包拯的……那种近乎愚蠢的坚持。”
她顿了顿,六指轻抚琵琶琴弦,拨出一个单音,嗡鸣在夜色里荡开。
“而你,先生,你的‘算’能告诉我们怎么赢。但‘为什么赢’……得靠他们。”
公孙策离开镖局时,雨墨在巷口等他。她没有问谈话内容,只是递过一个暖手炉——夜寒,她知道他的触觉敏感,对温度变化反应剧烈。
“先生,接下来去哪?”她问。
公孙策接过暖手炉,铜壁的温度刚好。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头看天。今夜无云,星河横贯天际,无数光点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精确、冷漠、美丽。
就像他曾经相信的世界。
但现在,他的数字库里多了两个无法估量的参数:情义,人性。以及红姨那句密码暗示的、庞大到让他理性颤抖的可能性。
“回书房。”他终于说,“我需要重新计算一切。”
“包括?”
“包括……”他顿了顿,罕见地找不到一个精准的词,“包括我们所有人,在这局棋里活下来的概率。”
而那个机率,他心知肚明,正在以他无法掌控的速度,向下修正。
哑书生是在第七天傍晚出事的。
消息由一只信鸽带来,腿上绑着红姨的紧急标记。纸条只有七个字:“哑被扣,李府,速。”
公孙策当时正在调整他的模型。七天来,他几乎没睡,往数字库里添加了所有能搜集到的关于李维、雁门关、内廷私章、白磷使用记录的数字。模型越来越复杂,结论也越来越清晰——清晰得像一把对准咽喉的刀。
而哑书生,那个沉默的、总是低着头的仿写者,成了这把刀意外滑向的第一个目标。
“怎么回事?”包拯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刚下朝,官服未换,额前的月牙疤痕因急促走动而泛着淡红。
“李维发现了哑书生的仿写。”公孙策语速极快,同时已从架上取下三个竹筒塞入袖中,“七天前我们让哑书生仿写王文昌的笔迹,制造李维与王珪旧部联络的假象。但李维没有按预想去接触那些人,而是直接查了笔迹来源。”
“他怎么发现的?”
“机率只有两种可能。”公孙策走向门口,雨墨已经备好马车,“一,李维身边有笔迹鉴定高手,远超哑书生的水平。二,李维从一开始就知道王文昌的‘旧部联络’是假的,他将计就计,反向追踪。”
包拯的眼神一沉。两人都明白,第二种可能性更可怕。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公孙策闭目,脑中飞速运转。营救方案需要数据:李府布局(他有,三个月前红姨给过)、守卫人数(常规十二人,但紧急时可能翻倍)、哑书生可能的关押位置(地牢、偏院暗房,其他)……
但有一个变量他无法获取:哑书生现在的状态。是活着,还是已成了尸体?是完整,还是已受了刑?李维扣住他,是为了逼问,还是为了灭口?
这些未知像黑洞,吞噬着他模型的精确性。
“先生,”雨墨轻声说,“红姨的第二只信鸽。”
新纸条:“地牢,重兵,疑有弩。”
弩。又是弩。
公孙策的指尖无意识叩击膝盖。一下,两下,三下——这是他紧张时的生理反应,无法用理性完全抑制。这意味着李维的防备等级极高,也意味着他可能预感到会有人来劫狱。
“大人,”他转向包拯,“我建议取消行动。成功率低于安全值。”
“多少?”
“根据现有数字,不考虑情义……三成。”
包拯沉默。马车摇晃,灯笼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公孙策能看到他左臂的颤抖又开始加剧,额前疤痕的红更深一分。
“如果加上情义呢?”包拯忽然问。
公孙策愣住:“那不可计算。”
“那就不要算。”包拯睁开眼,那双总是深沉如古井的眼,此刻有火焰在井底燃烧,“算算这个:如果我们今晚不救,哑书生死了,李维会知道我们有多在乎这个‘棋子’,从而推断出我们手里没有更直接的证据,只能靠这种迂回手段。然后他会做什么?”
数流再次涌动。公孙策的头脑自动推演:
李维确认威胁等级降低 → 加速销毁雁门关相关证据 → 可能对林曦或慧明灭口 → 线索链断裂 → 案件重回死局 → 同时,团队士气受损(雨墨会自责,红姨可能重新评估合作风险,老烟枪会更加谨慎)→ 长期成功率下降至……
“二成。”他吐出这个数字。
“而现在去救,”包拯继续,“哪怕只有三成把握,但救成了,李维会高估我们的实力和决心,反而可能慌乱出错。救不成,至少我们知道地牢的布防,知道李维的底牌,知道……”他顿了顿,“知道我们的人,不会白死。”
最后一句,语调极沉。
公孙策看着他,第一次,他的理性系统无法反驳一个基于“情义”和“信念”的决策。不是因为逻辑上说得通,而是因为,当包拯说“我们的人”时,那个总是缩在阴影里、被当作工具的哑书生,突然在公孙策的数字分类里,从一个“外部变量”变成了“内部参数”。
这是不理性的。这不高效。
但这……可能就是红姨说的,“为什么赢”的一部分。
“雨墨,”公孙策转向她,语速恢复平日的冷静,“改变方案。不用原计划的声东击西,用‘烟雾与镜子’。”
“可那个方案需要白磷,我们没带——”
“李府有。”公孙策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红姨上次情报提到,李维私藏军械,包括三箱受潮的白磷弹,存放在地牢东侧废料间。受潮白磷不稳定,遇空气可能自燃。我们需要制造一个小型、可控的火灾,利用烟雾和混乱。”
雨墨眼睛一亮:“我去放火。先生你和大人?”
“我们去正门。”公孙策看向包拯,“大人需要和李维‘谈谈’。拖住他,至少一盏茶时间。”
“谈什么?”
“谈他最怕的东西。”公孙策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据表,“雁门关战役的军械损耗异常、战后晋升人员的非正常死亡、内廷私章的使用记录……以及,他书房暗格里那本真正的账册,存放的位置。”
包拯接过纸,快速浏览,眼神越来越锐利:“这些证据哪来的?”
“过去七天,我重新分析了所有卷宗,交叉比对时间线、人员流动和物资记录。”公孙策说,“数字不会说谎,大人。当数字连成线,线织成网,网的中心……就是李维。”
马车在距李府两条街处停下。三人下车,潜入夜色。
行动开始。
一切都按公孙策的计算进行——几乎。
雨墨成功潜入废料间,触发受潮白磷,烟雾升起,守卫被引向东部。公孙策和包拯从正门闯入,李维果然在书房,看到包拯手中的数据表时,脸色瞬间惨白。
但意外发生在最后一环。
当地牢守卫大部分被调离,雨墨打开牢门时,她看见的不是被绑的哑书生,而是三个持弩的黑衣人。弩箭已上弦,对准门口。
陷阱。李维早就知道他们会来。
雨墨僵在原地。距离太近,她无法闪避所有弩箭。
就在弩机扳动的前一瞬——
一个身影从牢房角落的阴影里扑出来,用身体撞向最近的弩手。
是哑书生。他满身是血,左手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显然已受过刑。但他的右手握着一支削尖的毛笔,笔尖狠狠扎进弩手的脖颈。
第一支弩箭射偏,钉入墙壁。第二支弩手被撞倒。第三支——
哑书生转身,挡在雨墨身前。
箭矢入肉的闷响。
时间在那一刻被拉长。公孙策和包拯此时刚赶到地牢入口,看见的正是这一幕:哑书生缓缓倒下,胸口插着弩箭,血迅速浸透他破旧的青布衫。但他倒下的方向,是侧身,为了不压到身后的雨墨。
雨墨的尖叫被扼在喉咙里。她扑上去,不是哭喊,而是迅速检查伤口——位置,深度,血量。她的手在抖,但动作精准。这是公孙策教她的:危机中,情感滞后,技术先行。
“还活着!”她抬头,声音嘶哑,“箭偏右一寸,未中心腑,但可能伤了肺经!”
公孙策的头脑在十分之一刻内切换模式。救援方案废弃,医疗方案启动。他疾步上前,同时从袖中锡盒取出“壹”号和“肆”号瓶——止血剂和强心剂。
“抬人,撤离。现在。”他的声音冰冷如机器,但手指触到哑书生脖颈脉搏时,那过速的、微弱的跳动,让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这是触觉告诉他的:这个人的生机,正在飞速流逝。
而他们逃离李府、找到安全屋,
抢救成功率不够。远远不够。
但这一次,公孙策没有说出这个数字。
他只是和包拯一起抬起哑书生,雨墨在前开路,三人冲出地牢,冲进被白磷烟雾笼罩的庭院,冲入汴京深沉的夜色。
马车狂奔。车厢里,公孙策用匕首割开哑书生的衣服,清理伤口,上药,包扎。每一个动作都符合《伤科概要》的最佳实践,但他做这些时,眼睛看着哑书生苍白如纸的脸,看着这个总是低头、沉默、像影子一样的人,此刻因为疼痛而无意识蹙紧的眉头。
“为什么?”雨墨忽然问,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他明明可以躲在角落……为什么要扑出来?”
公孙策没有回答。他的数字库里没有关于“舍身救人”动机的可靠数字。理性分析:哑书生救雨墨,生存率反而更低(当箭死亡率八成),不符合自保本能。感性假设:或许是因为暗恋,或许是因为报恩,或许只是一时冲动。
但当他用镊子夹出断裂的箭簇,看见哑书生即使在昏迷中,右手仍死死握着那支染血的毛笔时——
他忽然明白了。
那支笔是哑书生的“武器”,也是他的“身份”。一个靠仿写为生的人,一个被科举抛弃、被世人轻视的人,在最后一刻,选择用他唯一拥有的东西(那支笔),去保护他认为值得保护的人。
这不是可计算的利益交换。
这是不可计算的……情义。
马车抵达安全屋时,天已微亮。哑书生被抬进屋,公孙策进行了两个时辰的手术。当他终于缝合最后一针,洗净双手,走出房门时,包拯和雨墨都在外面等着。
“怎么样?”包拯问。
“活了。”公孙策说,顿了顿,补充,“生存机率,现在是七成。但左肺经会永久受损,左手……大半残疾。”
雨墨捂住嘴,眼泪终于落下。不是大哭,是无声的、滚烫的泪。
包拯沉默良久,拍了拍她的肩,然后看向公孙策:“你的模型,该更新了。”
公孙策点头。是的,该更新了。
他走回临时布置的书房,在桌前提笔。但这一次,他没有写数字,没有画机率图。他在纸的左上角,写了一个词:
“情义。”
然后在下面画了一条横线,标注:
“参数类型:不可量化。权重:待定。但,不可删除。”
窗外的晨光透进来,照在这行字上。公孙策放下笔,第一次感到一种陌生的疲惫——不是缺乏睡眠的累,而是认知体系被强行扩容后的、带着轻微眩晕的充实。
他的数字库依然庞大,他的计算依然精确。但他知道,从今以后,每一个模型里,都会多出一个叫“情义”的变量。
而这个世界,因为这个变量,变得比任何算法都复杂。
也比任何算法,都值得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