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秋雨带着刺骨的凉意,顺着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绵密的节奏。包拯推开“忘言茶铺”的木门时,门轴发出悠长的呻吟,像一声疲倦的叹息。
茶铺里光线昏暗,只有柜台上一盏油灯摇曳。老烟枪坐在阴影里,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脸上纵横的沟壑——那是比任何卷宗都复杂的纹路。
“包大人。”老烟枪没抬头,声音像从旧陶罐里倒出来的,“雨夜来访,不是喝茶。”
包拯在他对面坐下,长衫下摆还滴着水。“陈年旧案。天禧二年,甜水巷无名尸首,左手四指的仵作。”
烟枪停顿了片刻。火星炸开一个微小的光点。
“那仵作姓陈。”老烟枪终于开口,吐出的烟圈缓缓上升,在低矮的房梁下散开,“是个老实人。太老实。”
展昭站在门边,手指无意识地叩着剑柄。这种挤牙膏式的对话让他烦躁。公孙策轻轻摇头,示意他耐心。
“老实人容易死。”老烟枪又吸了一口,眯起眼睛,“查那案子第三天,他喝了甜水巷井里的水。第二天,人没了。”
“毒?”包拯问。
“谁知道呢。”老烟枪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开封府的记录上写的是‘急症暴毙’。当时的主事官……姓王。”
他故意停顿,等着包拯的反应。
包拯的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王文昌。三年前致仕,去年冬病逝。”
“对,病逝。”老烟枪的笑容更深了,皱纹堆叠成莫测的图案,“和他经手过的三个关键证人一样,都是‘病逝’。很巧,是不是?”
雨墨站在公孙策身后,看着老烟枪在桌上无意画出的图案——那是一个扭曲的符文,她在某本禁书里见过。她下意识地向前半步。
老烟枪的目光扫过她,忽然停住。有那么一瞬间,他眼中的混浊褪去,露出某种近乎温柔的神色——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小姑娘,”他的声音低了半分,“你师父……还好吗?”
雨墨怔住:“您认识我师父?”
“认识?”老烟枪又恢复了那副懒散模样,敲了敲烟锅,“这汴京城里,谁不认识谁呢。都是网里的鱼,区别只在早下锅还是晚下锅。”
他站起身,从柜台深处摸出一个油纸包,推到包拯面前。
“王文昌死前一个月,托人寄存在我这的。他说,如果哪天有个姓包的来找‘甜水巷’的事,就交出去。”
油纸包里是一本账簿,边角被虫蛀得斑驳。封面上没有字,只在右下角画着一只残缺的手——四根手指。
“代价呢?”包拯没有立刻去接。
老烟枪笑了:“两坛杏花村。要二十年陈的。”
“就这些?”
“就这些。”老烟枪重新坐下,点燃新的烟丝,“有些事,知道的价格不高。敢要高价的人……都活不长。”
威远镖局的后院与它的门面截然不同。前厅是粗豪的江湖气,兵器架、镖旗、往来镖师洪亮的嗓门。而后院,红姨独居的小院,栽着几丛湘妃竹,雨打竹叶的声音让这里像个文人雅舍。
前提是忽略那些暗处的眼睛。
包拯只带了雨墨。这是红姨的要求——“女人间的话,男人少听”。
红姨正在调琵琶弦。她的左手按在弦上,那多出的第六指灵活得惊人,在四根弦间游走,像多长了一根手指的蜘蛛。她没看他们,专注地试音,偶尔拨出一段零散的旋律。
“账簿我看过了。”红姨终于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王文昌是个聪明人。他留的不是证据,是地图。”
“地图?”雨墨问。
红姨抬眼,目光锐利如针:“指向下一个死人的地图。甜水巷的仵作,王文昌,还有账簿里提到的三个名字——他们都是网上的结。你要顺着线找下去,就会看到织网的人。”
她忽然弹起琵琶。不是柔美的江南小调,而是《十面埋伏》。金戈铁马之声从她指下迸出,在雨夜里凌厉得骇人。但雨墨听出了不同——节奏有微妙的错位,某些音符被刻意加重,某些段落被跳过。长音代表划,短音代表点。
雨墨闭上眼,在脑海里翻译:网-已-动-目-标-非-王
她猛地睁眼:“织网的人已经知道我们在查?目标不是王文昌?”
红姨的琵琶声戛然而止。“聪明。”她放下乐器,第一次正视包拯,“包大人,你父亲当年也查过类似的网。他停在了甜水巷。”
包拯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您认识先父?”
“他给我送过一封信。”红姨的指尖抚过琵琶面板,那里有一道细微的裂痕,被精心修补过,“从汴京到雁门关。信送到了,但他答应付的尾款……永远没付。”
“为什么?”
“因为信送到那天,他死了。”红姨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急症暴毙。很熟悉的说法,是不是?”
竹叶上的雨滴汇集,坠落在石阶上,一声,又一声。
“那封信的内容?”包拯问。
红姨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复杂的意味——同情?嘲讽?亦或是某种更深的共鸣。
“我没看。这是镖局的规矩。”她顿了顿,“但我记得送信的地址。雁门关驻军,副指挥使,杨业。”
一个早已战死沙场的名字。
“杨业将军在天禧元年就阵亡了。”雨墨轻声说,“甜水巷的案子在天禧二年。”
“所以封封信永远不会有回音。”红姨站起身,走到窗边,“包大人,有些网织得太久,已经成了这江山的一部分。你要撕破它,就要准备好……撕破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
“比如你珍视的‘程序’。”红姨转身,目光如刀,“江湖有江湖的解法。更快,更直接,也更脏。你要不要试试?”
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地向包拯提供“法外之路”。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雨墨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
“代价呢?”他最终问出同样的问题。
红姨的笑容真实了几分:“代价是,你欠我一个人情。将来某天,我会来取。”
哑书生的住处藏在汴京最复杂的巷弄深处,需要穿过三个看似死胡同的拐角,推开一扇伪装成砖墙的木门。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毛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
雨墨敲门时,那声音停顿了一瞬,然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迟疑的,拖沓的。
门开了一条缝。哑书生站在阴影里,低着头,青布长衫宽大得像是挂在他身上。他看见雨墨时,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然后才看到后面的包拯和公孙策。
他让开身,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
屋里堆满了纸。成沓的宣纸、公文纸、信笺,有的空白,有的写满字。空气里有墨和霉混合的气味。靠窗的书桌上,摊着一封未完成的信,笔迹工整得如同雕版印刷——那是王文昌的笔迹,他们在老烟枪给的账簿里见过。
“我们需要你仿写几封信。”公孙策直入主题,从袖中取出样本,“以王文昌的口吻,写给他的几位‘故交’。”
哑书生接过样本,手指在纸张边缘摩挲。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走到书桌边,点燃另一盏灯,将样本仔细看了半刻钟。
“可以。”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像是很久没用过,“但需要原稿的更多样本。笔迹会变,不同时期、不同心境……字是不一样的。”
他从一堆废纸里翻找出几页,指着上面的字:“这是天禧元年的王体,锋芒外露。这是天禧三年的,笔力内收,有迟疑的顿挫。要骗过收信人,必须选对时期。”
雨墨惊讶地看着他。她从未想过仿写还有这样的学问。
“你如何知道这些变化?”她问。
哑书生依然低着头,但耳根微微发红。“看多了,就看得出来。”他轻声说,“人在害怕时,竖笔会发抖。在说谎时,转折会生硬。在……愧疚时,收笔会无力。”
他开始磨墨,动作缓慢而专注,像在进行某种仪式。水与墨交融,浓淡恰到好处。他选了笔,在废纸上试了几个字,调整力度,直到与样本几乎无异。
“要写什么内容?”他问。
公孙策口述,哑书生书写。笔尖流淌出的字迹完美复刻了王文昌晚期的风格——那种内敛的、带着疲惫的工整。但在写到某个名字时,哑书生的笔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这里。”公孙策敏锐地指出,“应该更流畅。王文昌写这个名字时不会有犹豫。”
哑书生点头,重写。这次完美了。
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废纸堆的角落里,一张被揉皱的纸团上,写满了同一个名字——不是案件相关的名字,而是“雨墨”。有些写得工整,有些写得狂乱,最后一个字墨迹晕开,像是被水滴砸中过。
工作持续到深夜。哑书生完成了三封信,每一封都需要反复调整,直到公孙策点头。他的额头渗出细汗,握笔的手指开始颤抖——不是累,而是某种压抑的兴奋。当他的作品被认可时,他眼中会闪过短暂的光。
终于结束。包拯付了酬金,额外多给了一些。
哑书生接过钱袋,手指碰到包拯的手掌时迅速缩回,像是被烫到。他始终没有看雨墨,但从她进门到离开,他的注意力从未真正离开过她。那是一种无声的、笨拙的专注,藏在低垂的眼睑和僵硬的姿势后面。
“雨墨姑娘。”就在他们转身要走时,哑书生忽然开口。
雨墨回头。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像是积蓄了巨大的勇气,但最终只挤出一句:“……路上小心。”
然后门关上了。轻轻的,但决绝地。
回程的马车上,雨墨忽然说:“他不对劲。”
“什么?”公孙策正在检查信件。
“他写第二个名字时,第一次的顿笔不是失误。”雨墨皱眉回忆,“他是故意的。他在测试我们知不知道那个名字的重要性。”
公孙策的手停在半空。
“你是说,他可能认识收信人?”
“或者,”包拯缓缓开口,“他根本就知道整个故事。”
马车驶过汴京的夜街,更夫敲响三更。雨还在下,把整个世界泡在潮湿的黑暗里。三份情报——老烟枪的账簿、红姨的暗示、哑书生可疑的顿笔——像散落的拼图,每一片都指向更深的迷宫。
而他们刚刚雇佣的、那个沉默的仿写者,可能是钥匙,也可能是另一把锁。
展昭在开封府后门等他们。他没有打伞,任凭雨水浸透衣襟,像一尊固执的石像。
“怎么样?”他问。
包拯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手中三封完美的伪造信。在灯笼的光晕下,王文昌的笔迹几乎要从纸上站起来,诉说一个被死亡掩埋的故事。
“展护卫,”他忽然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追求正义的过程必须践踏正义本身……你会怎么选?”
展昭愣住了。这个问题太突然,也太重。
“不会有那一天。”他最终说,但声音里有一丝不确定。
包拯望着连绵的雨幕,想起红姨的话:有些网织得太久,已经成了这江山的一部分。
“希望如此。”他轻声说。
在他们身后,忘言茶铺的灯还亮着。老烟枪坐在窗前,看着雨,手里的烟锅已经冷了。他在桌上用水渍画着同一个图案——四根手指的手,掌心有一个空洞。
而在更远的阴影里,威远镖局的屋顶上,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过,像一片被风卷起的落叶。红姨站在阁楼的窗前,左手六指轻轻敲击窗棂,敲出一段无声的密码。
网确实在动。
而他们所有人,都在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