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汉中城西的旷野上,却并非一片死寂。艾能奇大军营地的篝火如同繁星般延伸向远方,人喊马嘶与兵甲碰撞的声音隐隐传来,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而在更靠近城墙的灌木丛与洼地阴影里,胡瞎子、廖忠以及八名精挑细选出来的藏兵谷夜不收,如同融入了大地,悄无声息地潜伏着。
他们脸上涂抹着黑泥,穿着从逃难百姓身上换来的破烂衣衫,但内里却是紧趁利落的劲装,藏着短刃、手弩和几枚用油纸包好的“掌心雷”(小型手掷火药包)。廖忠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冷汗浸湿了内衫。他曾是这城墙上的守军之一,如今却要帮着外面的敌人算计自己曾经的同袍(尽管那些同袍大多已是仇敌),这种感觉诡异而惊悚。
“来了。”胡瞎子突然低语,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他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一队约二十人的艾能奇军巡哨,正以松散却警惕的队形,向着他们潜伏的这片区域缓缓靠近。
按照计划,他们需要“偶然”被发现,然后“被迫”接触。
胡瞎子对身旁一个最擅长口技的手下使了个眼色。那手下会意,喉咙里发出一阵极其逼真的、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和挣扎声,在寂静的凌晨格外清晰。
巡哨队伍立刻停下,火把朝声音来处晃动。“什么人?出来!”带队的小头目厉声喝道,几名弓手已经搭箭上弦。
胡瞎子示意廖忠。廖忠深吸一口气,连滚爬爬地从藏草丛中钻出半截身子,脸上满是惊恐和疲惫,用带着浓重汉中口音的官话颤声喊道:“军爷!军爷饶命!小的是城里逃出来的百姓!有……有天大的事要禀报军爷!”
“逃出来的?”小头目狐疑地走近几步,火把照亮了廖忠脏污却难掩军人气质的面孔和手上常年握兵器留下的老茧,“哼,看你这样子,不像普通百姓。抓起来!”
“军爷且慢!”廖忠按照胡瞎子事先的教导,急忙压低声音,做出急切状,“小的原是西门守军哨官廖忠!实在不堪贺珍那狗贼欺压,更不愿随他做那绝户的勾当,才冒死逃出!小的有要紧军情,关乎大军能否完整取得汉中城,愿面见将军禀报!”
“贺珍?绝户勾当?”小头目显然知道贺珍是谁,闻言神色一凛,挥手制止了要上前捆绑的手下,“你说清楚!什么绝户勾当?”
廖忠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贺珍已弃城潜逃!临走前命其族弟贺彪,待城破之际,焚毁西门武库和粮仓,要玉石俱焚,不留一物给大军!此刻贺彪已控武库,堆柴泼油,只等时机!”
小头目脸色大变。完整夺取汉中城的军械粮秣,是艾将军严令的首要目标!若真被一把火烧了,就算拿下空城,也意义大减,甚至可能影响后续作战。
“此言当真?你如何证明?”小头目死死盯着廖忠。
“小的愿以性命担保!贺彪手下五十人,此刻正守在武库及旁边三号粮仓。武库内有新铸火炮三门,火药数十桶,刀枪箭矢无算!粮仓存粮至少够万人食用一月!”廖忠报出的数据相当精确,这是他的投名状,“小的熟悉西门内外道路、哨位,更认识贺彪及其部分手下!愿为大军引路,趁乱夺取武库,擒杀贺彪!”
小头目不敢怠慢,此事非同小可。“捆了!带他去见王都司(千总)!”他下令,却又补充一句,“客气点!”
廖忠被象征性地捆住双手,在一队兵丁的押送下,走向艾能奇大营深处。胡瞎子等人依旧潜伏在原地,紧张地注视着。他们的任务第一步,完成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天色微明。汉中城南、东两个方向,突然响起震天的战鼓和号角声!艾能奇军对赵光远残部防御的城墙,发动了总攻!喊杀声、火炮轰鸣声、城墙坍塌声瞬间响彻云霄,浓烟与尘土升腾而起。
几乎在总攻开始的同时,西门附近相对平静的区域,一队约三百人的艾能奇军精锐,在一名面色冷峻的都司率领下,悄然运动到距离西门不足一里的废屋残垣后。廖忠被松了绑,跟在那都司身边,指着城墙低声说着什么。
胡瞎子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打了个手势,手下八人如同鬼魅般散开,借助攻城战造成的巨大噪音和混乱为掩护,向着西门城墙不同的隐蔽位置摸去。他们怀中揣着特制的、带有倒钩的绳索,腰间别着利斧和短铳。
城墙上,贺彪确实已经红了眼。南门、东门传来的激烈厮杀和不断传来的坏消息,让他知道大势已去。他盯着武库和粮仓前堆放的柴薪和油罐,手心里全是汗,只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或者……赵光远那边彻底崩溃的信号。
他手下五十人,也都是亡命之徒,但此刻在这种等死的氛围下,也不免有些骚动不安。有人偷偷往北面黑暗的城区张望,想着退路。
就在这人心浮动之际,异变突生!
城墙垛口处,猛地探出几根带着铁钩的绳索,牢牢勾住墙砖!紧接着,几个黑影如同猿猴般矫捷地翻上城墙,手中的短铳在晨曦中闪过寒光!
“敌袭!城上……”一个贺彪手下的岗哨刚喊出声,就被一支精准射来的弩箭贯穿咽喉!
“杀!”翻上城墙的正是胡瞎子手下最精锐的两人,他们并不与闻讯赶来的守军纠缠,而是径直冲向城墙内侧通往武库区域的阶梯,一边跑一边点燃了手中的“掌心雷”,向身后追兵和聚集的守军人堆里扔去!
轰!轰!
剧烈的爆炸声在相对安静的西城墙段响起,火光和硝烟弥漫,惨叫声一片。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本就惊惶的西门守军瞬间大乱,很多人根本不知道敌人在哪,有多少人,只看到火光和听到爆炸,便以为艾能奇军已经破城,顿时哭爹喊娘,四散奔逃。
“怎么回事?!哪里打炮?”贺彪在武库门前也被爆炸声惊得跳起来。
“彪爷!不好了!有人……有人从城墙那边杀过来了!已经炸开了马道!”一个手下连滚爬爬地跑来报告。
贺彪又惊又怒,难道赵光远败得这么快?还是艾能奇声东击西?他看了一眼堆满引火之物的武库大门,眼中凶光一闪:“妈的!不等了!点火!把武库和粮仓都给老子烧……”
他话音未落,侧面一处屋顶上,传来廖忠熟悉而凄厉的大喊:“贺彪!艾能奇将军有令!弃暗投明者免死!负隅顽抗、焚毁军资者,诛九族!”
这一声喊,用足了力气,在混乱中格外清晰。许多正在犹豫是抵抗还是逃跑的西门守军都听见了。诛九族!艾能奇的凶名他们早有耳闻!
紧接着,西门那扇厚重的大门,在内部守军陷入混乱、无人专心把守的情况下,竟然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被从外面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身穿艾能奇军衣甲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为首的都司一眼就看到了武库前堆积的柴薪和贺彪那伙人。
“放箭!”都司毫不犹豫地下令。
一片箭雨泼向贺彪及其手下。贺彪身中数箭,兀自狰狞地想扑向火堆,却被旁边一名胡瞎子手下早已埋伏好的夜不收,用一支冷箭射穿了小腿,惨叫着倒地,随即被涌上的艾能奇兵乱刀砍死。
他手下的亡命徒见头目惨死,大门已破,敌军涌入,最后一点顽抗的意志也崩溃了,大部分丢下兵器跪地求饶,小部分试图逃跑,也被迅速剿杀。
武库和粮仓,保住了。
涌进城的三百艾能奇精锐迅速控制了西门区域,并开始沿着城墙肃清残敌,与从南门、东门攻入的友军向城中夹击。而胡瞎子和他的人,在制造了最初的混乱、协助打开城门后,便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迅速消失在燃烧的街巷和惊恐奔逃的人群中。他们的任务已经超额完成。
与此同时,在汉中城北三十里外的“野羊坡”,赵武和韩猛率领的五百藏兵谷精锐,已经看到天边汉中城方向升起的滚滚浓烟,也听到了隐约传来的、持续不断的喊杀与轰鸣。更近处,通往北方的各条山道上,已经开始出现三三两两、扶老携幼、满脸惊惶的逃难百姓。
真正的考验,对他们而言,才刚刚开始。他们要在这股即将到来的难民潮中,筛选、引导、吸纳,并时刻警惕可能出现的溃兵或追兵。张远声交代的“火中取栗”,最关键也是最艰难的部分,落在了他们肩上。
汉中城的白日,在血与火中降临。而它的陷落,仅仅是一个更大混乱漩涡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