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秦岭,山风已然带上了凛冽的寒意。几支不起眼的“商队”或“逃荒”的队伍,悄无声息地越过秦岭中部人迹罕至的山口,如同细流渗入干涸的土地,悄然汇入了汉中盆地北缘的纷乱之中。
领头的是韩猛麾下最机敏果敢的队正之一,名叫陈石头。他扮作一个运送山货前往汉中城售卖的小行商,手下十几名精悍的士兵则伪装成伙计和挑夫,货物里却藏着拆解开的强弩和短刃。他们的任务是摸清汉中以北,褒斜道、傥骆道几条关键隘口的驻防情况,以及沿途的民生、粮价。
进入汉中地界,眼前的景象与秦岭深处的紧张有序截然不同。田地多有荒芜,村落凋敝,官道上时可见面有菜色、拖家带口逃难的百姓,间或有衣衫褴褛、手持破旧兵器的溃兵或土匪呼啸而过,劫掠零星的行人。秩序,在这里似乎已经成了奢侈品。
陈石头一行尽量避开大路,专走小道,但沿途所见所闻,依旧触目惊心。在一处名为“武关驿”的废弃驿站附近,他们甚至亲眼目睹了一小股打着“明”字旗号、却军纪涣散的兵丁,正在抢劫一个刚刚逃难至此的小家族,女子哭喊声和兵痞的狞笑声混杂在一起。
“头儿,管不管?”一名年轻的手下压低声音,手按在了藏于扁担中的刀柄上。
陈石头眼神冰冷地观察着,摇了摇头,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道:“记住我们的任务。这些人不是鞑子,却是比土匪更坏的兵匪。汉中官府……哼,看来真是烂透了。”他记下了这支兵马的号衣特征和领头的大致模样。
他们继续向南,越靠近汉中城,气氛越发诡异。路上盘查增多,但盘查者各异:有时是穿着破烂鸳鸯战袄的明军,有时是地方乡勇,有时甚至是一些地方豪强私设的卡子,个个伸手要钱,稍有迟疑便拳脚相加。物价高得惊人,一斗粗粟的价格几乎是藏兵谷的五倍,盐和铁器更是被严格管控,有价无市。
陈石头凭借行商的身份和刻意准备的一些山货、皮子,谨慎地打通关节,终于混进了汉中城。城内的景象比城外稍好,但也弥漫着一股惶惶不安的气息。街道上士兵比百姓还多,商铺大多关门歇业,仅有的几家开着的,也是门庭冷落。城墙上修补的痕迹随处可见,守军士气低落,三五成群地缩在避风处晒太阳。
通过一家还能做生意的骡马店老板,陈石头大致摸清了汉中眼下的局面:名义上以明朝总兵赵光远、副将贺珍为首,拥兵两三万,但两人不和,各自划分地盘。赵光远占据府城及以东,贺珍控制城西及部分山口。两人面对西面张献忠的威胁和北面可能南下的清军,既不敢战,又不愿走,更舍不得手中的权力和地盘,于是拼命搜刮民脂民膏,扩充私兵,矛盾日益尖锐。至于知府等文官,早已成了摆设。
“这汉中,就是个火药桶,就缺个火星子。”夜里,在简陋的客栈房间内,陈石头对几名核心手下低声总结,“赵光远、贺珍皆不足虑,守户之犬尔。但其麾下兵卒劫掠成性,已成祸患。百姓怨声载道,只是无人牵头。”
与此同时,另一路由胡瞎子亲自挑选的“暗线”,也通过姜家提供的间接渠道,与汉中城里一个不得志的旧明户房书办搭上了关系。此人姓文,屡试不第,花钱捐了个小吏,却因不愿同流合污克扣钱粮,被排挤得几乎丢职,对赵光远等人恨之入骨,家中清贫,却藏着不少汉中府过去的档案副本。
通过文书办,胡瞎子的人得到了更详细的信息:汉中府库空虚,粮储最多够城内兵马食用两月;赵、贺两部因争夺褒城一处新发现的、含铁量颇高的露天矿脉,几近火并;汉中西南的宁羌州(今宁强县),已有小股张献忠的探马活动。
各种情报通过隐秘渠道,源源不断地传回藏兵谷。张远声、李岩等人面对着逐渐清晰的汉中图景,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神色更加凝重。
“果如所料,内部倾轧,民生凋敝,外患迫近。”李岩叹道,“取之不难,难在取之以后如何收拾烂摊子,并应对随之而来的张献忠甚至清军压力。”
“但这也是我们的机会。”张远声指着地图上汉中西北方向,秦岭深处的几个点,“我们不一定要立刻占据汉中城。可以先在这里,这里,寻找合适的小型盆地或隘口,建立隐蔽的前进据点。以商队、流民名义,逐步渗透,积攒力量,结交像文书办这样的本地失意者,甚至可以……秘密接触那些对赵光远、贺珍不满的中下层军官。”
他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姜家希望我们搅浑汉中的水,他们好从中渔利。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向他们索要更多关于张献忠部动态、乃至四川内部的情报作为交换。同时,我们派去的人,要继续以行商身份,尝试收购汉中特产的药材、生漆、桐油,特别是那个露天矿脉的粗铁!我们要让汉中的资源,反过来滋养我们。”
“庄主是想……以汉中为血肉,喂养我藏兵谷这只潜龙?”韩猛若有所思。
“不错。”张远声点头,“汉中离我们近,又乱,正是我们伸展触角、汲取养分的最佳方向。我们不急,慢慢来。深挖洞,不止在我们谷里挖,也要在汉中这潭浑水下面,挖出属于我们的暗渠。”
战略方向越发清晰,但张远声深知,这种渗透和蚕食,比正面作战更加考验耐心、智慧和隐蔽性。他看向胡瞎子:“告诉我们在汉中的人,安全第一,宁可慢,不可错。尤其是那个文书办,要保护好,他可能是我们未来打开汉中局面的一把钥匙。”
探向汉中的爪子,已经悄然伸出。能否抓住猎物,又会不会被反咬一口,考验才刚刚开始。藏兵谷的视线,已经越过了秦岭的层层山峦,投向了那片肥沃而混乱的盆地。那里有风险,更有他们继续生存和发展所必须的机遇与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