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退去时，苏晚竹先尝到了铁锈味。
是血。
顺着嘴角流进喉咙的，混着泥土的腥气。
她想抬手抹脸，却发现胳膊被什么粗糙的布料缠着——是青冥的手，那女人枯枝般的指甲还抠在她腕间，正一下下掐她的虎口。\"醒。\"青冥的喉咙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声响，二十年失声的嗓子，每个字都像碎瓷片。
\"小祖宗！\"另一个带着哭腔的喊声响在头顶，是铁匠。
他沾着星铁碎屑的手托着她后颈，掌心的温度透过血痂渗进来，\"您可算醒了！\"
密道的震动不知何时停了，只剩熔池的火还在噼啪作响。
苏晚竹的睫毛颤了颤，眼前的重影慢慢聚拢——青冥半跪在她身侧，白发散下来遮住半张脸，露出的半只眼睛里燃着近乎疯狂的光；铁匠蹲在另一边，星铁撬棍还攥在手里，肩头的布料被碎石划开道口子，渗出暗红的血。
\"陆...昭...\"她哑着嗓子开口，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灰烬。
这句话像根针，猛地扎进青冥的神经。
那女人突然扭头，枯枝般的手指指向祭坛方向。
苏晚竹顺着她的手看过去——
陆昭站在净魂泉的废墟中央。
他的官服被碎石划得破破烂烂，腰间的绣春刀不知去向，左脸有道血痕正往下淌，却仍挺直了脊背。
胸前的玉佩泛着妖异的血光，照得他眼尾的红痣像滴要落下来的血。
他的唇在动，念的是苏晚竹从未听过的咒文，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她心口。
\"你疯了吗？\"她撑着石壁要爬起来，腕间的刀伤被扯得生疼，\"那是禁咒！\"
回应她的是一声尖笑。
黑凰的残魂竟又凝出了形体！
这一次她不再是半机械的晶化体，而是裹着黑雾的人形，脸上的轮廓与苏家祠堂里那幅\"先夫人\"画像有七分相似——原来周氏这些年供奉的，根本不是苏家列祖，是黑凰的残魂！
\"小丫头，你当龙脉是过家家的玩具？\"黑雾翻涌着露出猩红的眼，\"你男人现在用的，是前朝用来镇龙的血契咒。
等他把帝王残魂碎片融进血脉，这具身子——\"她指尖划过自己脖颈，\"就该给龙脉当灯芯了。\"
话音未落，她抬手便是一道晶化风暴。
锋利的晶刺裹着黑雾，像千万把淬毒的刀扎向陆昭。
苏晚竹想扑过去挡，可刚撑起半个身子就栽倒在地。
青冥的手及时扣住她脚踝，另一只手按在她后心输了道热流——是龙脉祭司的术法，能暂时提她三分力气。
\"昭！\"她嘶声喊。
陆昭终于抬头。
他的瞳孔里映着扑面而来的晶化风暴，却没有半分慌乱。
他咬破指尖，在半空划出一道金色符文。
那符文旋转着迎向风暴，竟将晶刺一一反弹回去！
\"我虽是锦衣卫。\"他扯了扯染血的领口，露出锁骨处一道淡青的胎记——那是五爪金龙的形状，\"但我的血，比你更接近前朝。\"
黑凰的笑声戛然而止。
陆昭从怀中取出个檀木小盒，盒中躺着块泛着青光的碎片——正是灰袍此前一直随身携带的帝王残魂碎片。
他捏着碎片的手在抖，却还是狠狠按进了胸口。
\"陆昭！\"苏晚竹的指甲深深掐进青冥手背，\"你不要命了？！\"
血花溅在玉佩上，将那抹妖异的红衬得更艳了。
陆昭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额角的青筋暴起，却仍扯出个苍白的笑：\"阿竹，你记不记得...今早我给你橘子糖时说什么？\"
她当然记得。他说\"甜的，留着救命\"，指尖还沾着糖纸的细屑。
\"现在该我用了。\"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却盖过了密道里所有的响动，\"这具身子能换龙脉安稳，能换你活着...值。\"
晶化风暴被符文逼得倒卷而回，黑凰的黑雾被撕开道口子，露出底下惊恐的真容。
可苏晚竹根本顾不上看她，她的视线全锁在陆昭身上——他的唇色正在褪成青灰，胸口的碎片已经陷进肉里，渗出的血不是红的，是泛着金芒的。
\"不...\"她爬向他，每一寸伤口都在抗议，\"你不能...不能...\"
青冥突然按住她肩膀。
那女人的手指第一次没有用力，反而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她指向陆昭脚边——不知何时，净魂泉的金鳞已连成完整的龙形，正盘在他脚边，龙尾轻扫过他的靴尖。
\"他引动了龙脉认主。\"铁匠的声音在发颤，\"可帝王残魂...会把他的魂魄烧干净的。\"
苏晚竹的眼泪砸在地上，混着血珠渗进石缝。
她摸到腰间的匕首，是方才掉在地上的那把，刃上还沾着她的血。
她想冲过去，想把陆昭胸口的碎片拔出来，可刚踉跄两步就被青冥拽住——那女人的力气大得惊人，像根铁索捆住她。
\"没用。\"青冥的嗓子里滚出几个字，\"咒已起，血已契。\"
黑凰的黑雾重新凝聚，这次她不敢再靠近陆昭，反而飘向苏晚竹。\"小丫头，你现在该求我。\"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癫狂的笑，\"只要你放我进龙脉，我可以让他死得痛快些——\"
\"滚。\"苏晚竹抹了把脸上的泪，反手握住匕首指向她，\"你这种东西，也配提他的名字？\"
黑凰的笑声卡在喉咙里。
她刚要动手，密道深处突然传来碎石滚落的声响。
苏晚竹眼角的余光瞥见道灰影，是那个总揣着帝王残魂碎片的灰袍。
他不知何时摸到了她身侧，袖口沾着星铁碎屑，正弯腰凑近她耳边。
\"他的命...撑不过一刻钟。\"
温热的吐息扫过耳尖，苏晚竹猛地转头。
可灰袍已经直起身子，背对着她走向祭坛，袖中不知攥着什么东西，在火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陆昭的咒文突然拔高。
他胸口的血光暴涨，将整座密道照得亮如白昼。
苏晚竹看见龙形金鳞爬上他的手臂，看见帝王残魂碎片的青光与他的血光纠缠，看见他的眼尾渗出金红的泪——那是魂魄被灼烧的痕迹。
\"阿竹...\"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别怕。\"
她终于挣脱青冥的手。
这一次没人再拦她。
她扑到陆昭怀里，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沉水香混着血锈味。
他的体温正在流失，像块逐渐冷却的玉。
\"我怕。\"她把脸埋进他颈窝，眼泪浸透他的衣领，\"我怕你死，怕你疼，怕...怕再也吃不到你给的橘子糖。\"
陆昭的手指抚过她发间的碎玉——那是她母亲的遗物。\"等...等事情了了。\"他的气息越来越弱，\"我带你去糖坊...买一屋子橘子糖。\"
黑凰的尖叫再次响起。
苏晚竹抬头，正看见那团黑雾裹着晶化风暴，竟突破了陆昭的符文封锁，直扑两人面门。
她想挡，可陆昭的手臂先一步环住她后腰，将她护在怀里。
他的血光在两人周围凝成屏障，晶刺扎在上面，发出金铁交鸣的声响。
\"昭...\"她攥紧他染血的衣襟。
\"我在。\"他的下巴抵着她发顶，\"一直都在。\"
密道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锦衣卫的人终于赶到了？
还是黑凰的余党？
苏晚竹没力气去想。
她只能感觉到陆昭的心跳在变慢，慢得像荒星的暮钟。
灰袍的身影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他站在祭坛边缘，袖中的东西闪了闪——是块和帝王残魂碎片相似的青金石。
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叹息：\"该结束了。\"
陆昭的血光突然剧烈震颤。
苏晚竹抬头，看见他的瞳孔里映着自己的脸，映着她发间的碎玉，映着远处熔池的火光。
然后，他的眼尾泄出最后一滴金红的泪，染在她额角。
\"阿竹...\"他的喉结动了动，\"笑一个。\"
她扯动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陆昭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唇。
然后，他的头垂了下来，压在她肩窝。
整座密道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灰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黑暗退去时，苏晚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陆昭后颈的皮肉里。
他的体温像被抽干的沙漏，每一秒都在往下漏。
她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撞在他锁骨上，混着密道里熔池的噼啪声，像擂在鼓膜上的战鼓。
\"小丫头。\"
沙哑的男声擦着耳尖扫过，带着股陈年老木的霉味。
苏晚竹猛地抬头，正撞进灰袍低垂的眼。
他不知何时蹲在两人身侧，枯瘦的手指捏着把匕首，刀刃泛着幽蓝的光，像淬了星铁的冷。
\"他的命，撑不过一刻钟。\"灰袍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在血里的羽毛，\"帝王残魂在烧他的魂魄，龙脉的金鳞又在锁他的生机。
你要么现在杀了他，让他死得干净；要么——\"他抬眼看向密道穹顶，那里正渗出细密的裂痕，\"等魂魄烧穿这具躯壳，帝王残魂会顺着龙脉冲出去，天枢星会变成第二个荒星。\"
匕首被塞进她掌心。
苏晚竹的手指刚碰到刀镡，就被冰得一颤。
那寒意顺着血脉往上窜，冻得她后槽牙发疼。
她盯着灰袍眼底的暗，突然想起荒星黑市上那些卖\"活命符\"的老骗子——他们总爱用最慈悲的语气，递来最锋利的刀。
\"你早知道？\"她的声音在抖，\"你带着帝王残魂碎片接近我们，就是等这一刻？\"
灰袍没否认。
他枯槁的脸上甚至浮起丝笑意：\"我等了三十年，等一个能让龙脉认主的人。
他的血是前朝龙裔，你的血是苏家嫡脉，你们凑在一起......\"他的手指点了点陆昭胸口的金鳞，\"正好是打开龙脉的钥匙。\"
苏晚竹的瞳孔骤缩。
她终于想起，第一次在黑市见到灰袍时，他盯着她发间碎玉的眼神——那是母亲留下的苏家嫡女信物，刻着与龙脉机关相同的云纹。
原来从那时起，他们就被当成了棋子。
\"所以你现在来当判官？\"她捏紧匕首，刀刃压得掌心生疼，\"我偏不遂你愿。\"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翻，匕首直刺灰袍咽喉。
这一刀她在荒星练了三年，出手时连风都跟着打旋。
灰袍显然没料到她会反杀，瞳孔猛地睁大，向后仰倒时撞翻了祭坛边的青铜灯盏。
火油泼在地上，腾起的火苗映得他脖颈的血珠像串红玛瑙。
\"你......\"他捂着脖子，血从指缝里涌出来，\"你不怕......\"
\"怕？\"苏晚竹拔回染血的匕首，在他衣襟上擦了擦，\"在荒星被辐射兽咬断半根手指时，在流民抢我最后一块压缩饼干时，我怕过。\"她低头看向怀里的陆昭，他的睫毛沾着血珠，像被雨打湿的蝶翼，\"但现在——\"她的声音突然轻得像叹息，\"我怕的只有他死。\"
灰袍的尸体在她脚边抽搐两下，终于不动了。
苏晚竹这才注意到他袖中滑落的青金石——和陆昭胸口那枚帝王残魂碎片纹路相同，是另一半。
她弯腰捡起，指腹擦过石面的瞬间，脑海里闪过片段：灰袍跪在废墟里，抱着具染血的龙纹残甲；女人的哭声混着炮火声，说\"把碎片交给能救他的人\"......
\"小祖宗！\"铁匠的惊呼打断了她的思绪。
老人踉跄着扑过来，星铁撬棍在地上拖出火星，\"您看昭大人！\"
苏晚竹猛地抬头。
陆昭的皮肤正在泛起金斑，像是被熔金浇过的玉。
他的睫毛剧烈颤动，喉间溢出破碎的呻吟，像是魂魄正在被什么东西撕扯。
她摸到他后颈，那里的皮肤烫得惊人，像是要把她的手烙穿。
\"蚀灵针。\"青冥突然开口。
她不知何时走到祭坛边，枯瘦的手指抠着龙脉机关的纹路，\"你怀里的瓷瓶，最后那支。\"
苏晚竹浑身一震。
她确实有支蚀灵针——那是在荒星用辐射兽晶核和黑市商人换的，能暂时融合人体与能量场，但会让皮肤晶化，像黑凰那样。
可这针的副作用她比谁都清楚：晶化会从指尖开始，一寸寸啃噬血肉，直到变成没有意识的晶化体。
\"用。\"青冥的声音像块磨秃的石片，\"他的魂魄在龙脉里，你要进去找。\"
苏晚竹的手探进衣襟。
瓷瓶还在，裹着她母亲的旧帕子。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留着救命\"，可现在的\"命\"，是两个人的命。
\"疼就咬我。\"铁匠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把自己的手背按在她唇边，\"当年您娘生您时，也是这么咬着我熬过来的。\"
苏晚竹鼻子一酸。
她拔掉针帽，针尖对准手腕静脉的瞬间，突然顿住。
她低头吻了吻陆昭发顶，轻声道：\"昭，等我来接你。\"
针入肉的瞬间，剧痛像火蛇窜遍全身。
苏晚竹的指甲深深掐进铁匠手背，尝到了铁锈味——是他的血。
她的指尖开始泛蓝，皮肤下浮现出蛛网般的晶纹，从指节爬到手腕，再往小臂蔓延。
密道里的熔池火光突然扭曲，她看见龙脉的金鳞在眼前游动，听见地脉的震动声变成了某种古老的歌谣。
\"环境共鸣......最后一次。\"她咬着牙吐出几个字。
荒星五年，她曾用这招在辐射风暴里找水源，在晶化兽群里寻生路。
此刻那些记忆突然涌上来：她蹲在辐射坑里，指尖触到晶化岩时的震颤；她躲在废矿里，感知到晶化兽方位时的刺痛......
周围的声音开始模糊。
她看见青冥在动嘴，却听不清说什么；铁匠的手还攥着她，但温度像隔了层毛玻璃。
陆昭的心跳声突然变得清晰，一下，两下，像敲在她耳膜上的鼓点。
那鼓点里混着另一种韵律——是龙脉的脉动，是金鳞游走的轨迹，是帝王残魂燃烧的嘶鸣。
苏晚竹的视线开始重叠。
她看见自己的身体站在陆昭身边，晶化的纹路已经爬到肩头；又看见另一个\"她\"飘在半空，指尖触到了龙脉的金鳞。
那些金鳞突然活了，像游鱼般缠上她的手腕，带她往密道深处坠去。
黑暗再次涌来前，她听见陆昭的声音。
很轻，像在很远的地方喊她的名字。
她想应，却发现自己的喉咙里溢出了金鳞碰撞的轻响。
地脉的震颤突然变了频率。
苏晚竹的晶化指尖触到了某种温热的东西——是陆昭的魂魄。
他像团被火烤着的光，正在一点点消散。
她想抓住，却看见光里映出自己的脸：晶化的纹路爬过眼角，像戴了副蓝玉面具。
而在更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苏醒。
那是比帝王残魂更古老的存在，是龙脉本身的意志。
它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像地泉流过星铁，说：\"你要拿什么换？\"
苏晚竹的晶化手臂突然剧痛。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血肉正在被晶化侵蚀，可心脏还在跳，跳得那么用力，像是要撞碎胸腔。
她想起陆昭今早塞给她的橘子糖，糖纸的细屑还粘在他指腹；想起他说\"甜的，留着救命\"时，眼尾红痣在晨光里发亮。
\"拿我的命。\"她对着地脉深处说，\"换他的命。\"
龙脉的金鳞突然暴涨。
苏晚竹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她心脏里被抽走，疼得几乎要昏过去。
但那团光——陆昭的魂魄——却突然稳了下来，不再消散。
黑暗彻底笼罩前，她最后看见的，是自己晶化的手掌。
那些蓝玉般的纹路里，有金线在游走，像极了陆昭锁骨处的龙形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