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公审的惊涛骇浪已然过去,那足以震动朝野的“通敌”铁证,将小秦氏彻底钉死在了耻辱柱上。宗人府与三司的判决虽因牵涉过广、需详加核查而尚未正式下达,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等待她的,唯有最严厉的极刑,甚至可能累及她那已被流放的儿子顾廷炜。她已被剥去诰命,除去族谱名姓,由皇城司兵士严密看管,暂时囚禁于顾氏一座远离京城的偏僻家庙之中,静候最终的发落。
这座家庙年久失修,墙垣斑驳,庭院长满了荒草,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冷寂后残留的、混合着陈腐木料与尘土的气息。昔日供奉的佛像金身剥落,眼神悲悯地俯瞰着这方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小秦氏被关在其中一间最为狭小、阴暗的禅房里,除了一榻、一桌、一蒲团,再无他物。窗户被木条钉死,只留下几道缝隙,透进些许微弱的天光,以及夜间那彻骨的寒意。
没有仆妇伺候,没有锦衣玉食,甚至连一盏像样的油灯都吝于给予。每日只有一名沉默寡言的老尼,按时从门下的缺口递入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一小碟咸菜。从云端跌落泥沼,从颐指气使的宁国府太夫人沦为阶下之囚,这巨大的落差,以及那悬于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屠刀,日夜啃噬着小秦氏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她不再嘶吼,不再咒骂,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坐在冰冷的榻上,或是蜷缩在角落里,眼神空洞地望着被钉死的窗户。花白的头发如同枯草般披散着,脸上失去了所有脂粉的遮掩,露出了沟壑纵横的苍老与憔悴。华丽的翟衣早已被剥去,换上了一身粗糙灰暗的棉布囚服,更衬得她形销骨立。
然而,那死寂的外表下,涌动的却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怨恨、绝望与不甘。
她恨顾廷烨,恨他为何不死在战场上,恨他为何能一次次识破她的算计,恨他最终以如此酷烈的手段将她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恨盛明兰,恨那个庶出的贱人为何能拥有她渴望的一切——尊贵的地位、丈夫的爱重、聪慧的儿女,恨她轻而易举就得到了自己费尽心机却始终触碰不到的幸福。
她恨老侯爷顾偃开,恨他的偏心,恨他的有眼无珠,恨他至死心中都只有那个卑贱的白氏。
她更恨这命运!恨它为何如此不公!她秦淑兰,出身东昌侯府,是真正的名门嫡女,为何要屈居一个商贾之女之下?为何她的炜儿,明明才是嫡子,却要屈居那个煞星之下,最终落得流放千里的凄惨下场?她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为何最终换来的,不是母凭子贵、安享尊荣,而是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
无数的念头,如同毒蛇,在她脑海中疯狂撕咬、缠绕。过往的一幕幕,荣耀的,不堪的,得意的,失落的,尽数在眼前翻滚。那祠堂之上,众人鄙夷的目光,钱妈妈泣血的控诉,族老们迫不及待的撇清,还有顾廷烨那冰冷决绝的眼神……这一切,都如同烧红的铁钳,烫灼着她的灵魂。
求生的欲望,在绝对的绝望面前,已消磨殆尽。她深知,即便能多活几日,等到她的,也只会是菜市口那身首异处的结局,甚至可能是更为惨烈的千刀万剐。她秦淑兰,骄傲了一辈子,岂能忍受那般羞辱的死法?
与其卑贱地引颈就戮,不如……自己选择一个结局。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燃起的鬼火,在她眼中跳跃起来,并且越来越亮,最终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
这一夜,风格外的大,呼啸着穿过家庙破败的廊庑,发出如同鬼泣般的呜咽声。看守的皇城司兵士缩在值房里,围着一个小小的炭盆,并未过多留意那禅房内的动静。一个手无寸铁、疯疯癫癫的老妇,又能翻起什么浪花?
禅房内,小秦氏静静地坐在榻上。她摸索着,将身上那件粗糙的囚服外衫脱了下来,又扯下了床榻上那床单薄破旧的棉被。黑暗中,她的动作缓慢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诡异庄重。
她将那棉被和自己的外衫,一点点地撕扯开,堆叠在禅房中央那冰冷的、积满了灰尘的地面上。然后,她颤巍巍地走到桌边,摸索到了那盏每日只供应少许灯油、光线昏黄如豆的油灯。
她端起油灯,看着那簇微弱却顽强跳动的火苗。火光照亮了她沟壑纵横的脸,那双曾经妩媚、后来写满算计、如今只剩下疯狂与死寂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反射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光芒。
她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那笑容扭曲而狰狞,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一种解脱般的快意。
“呵呵……哈哈……”低哑的笑声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在空旷的禅房里回荡,比窗外的风声更加刺耳。
“顾偃开……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选的继承人……逼死你的嫡妻!”
“顾廷烨……盛明兰……你们赢了……可你们也别想痛快!”
“我的炜儿……娘来了……娘来陪你了……”
她喃喃自语着,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最后,她猛地将手中的油灯,倾泻而下!
“呼——!”
浸了灯油的棉布与棉絮,遇火即燃!橘红色的火舌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材与堆叠的织物,瞬间爆发出惊人的热量与光亮!火势迅速蔓延,如同一条苏醒的火龙,张牙舞爪地吞噬着禅房内的一切!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熊熊火光将小秦氏那张疯狂而扭曲的脸映照得如同地狱恶鬼。她没有惨叫,没有挣扎,反而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毁灭一切的烈焰。她的眼中,倒映着冲天而起的火光,那火光,烧尽了她的怨恨,她的不甘,她经营一生的执念,也烧尽了她这罪恶而可悲的一生。
“烧吧……烧吧……都烧干净……哈哈……哈哈哈……!”
在癫狂的笑声中,她的身影被汹涌的火焰彻底吞没。
等到外面的兵士被浓烟和火光惊动,奋力破开房门时,整个禅房已化作一片烈焰地狱。救火已是徒劳,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栋本就破败的建筑,在冲天火光中轰然坍塌,最终化为一片焦黑的废墟,连同里面那个曾经翻云覆雨、如今自我了断的罪妇,一起烧成了灰烬。
翌日,消息传回京城。
顾廷烨闻报,沉默良久,最终只淡淡道:“倒是便宜她了。”
一把烈火,焚尽了残躯,也焚尽了所有恩怨。这核心反派以其最决绝、最惨烈的方式,为自己的一生画上了句号。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那冲天的火光,是她最后的反抗,也是她命运最残酷、却也最恰当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