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流水般过去,转眼到了五月初。
这些时日,王熙凤做了几件要紧事。
一是王狗儿的绸缎铺子“云锦阁”开了张。她亲自挑选了货源——避开那些以次充好的苏州商贩,转而找了几家信誉好的杭州织坊。开张那日,虽未大张旗鼓,但货真价实的绸缎、公道的价钱,还是吸引了不少客人。
二是探春那边有了回音。那日长谈后不过三天,探春就来找她,眼中闪着从未有过的光:“凤姐姐,我想好了。我要去南方。”
王熙凤既欣慰又不舍:“真想好了?这一去...怕是很难再回来了。”
“我知道。”探春昂着头,那股子刚烈劲儿又上来了,“可留下来,要么嫁个不爱的人,要么在府里熬到老。我宁可出去闯一闯,哪怕摔得头破血流,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王熙凤握住她的手:“好,姐姐帮你。铺子在金陵有个分号,正缺人打理。你去了,先跟着掌柜学,等熟了手,那铺子就交给你。”
探春眼眶红了:“凤姐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是我妹妹。”王熙凤轻声道,“也因为...我想补偿。”
补偿前世对你的亏欠。这话她没说出口。
三是户部欠银的事。贾琏筹了三万两银子,选了个吉日,低调地还到了户部。这事虽未声张,但朝廷耳目灵通,第二日就有风声传出:荣国府大房主动还了欠银。
贾政听说后,特意把贾琏叫去问了情况。贾琏按照王熙凤教的,只说“父亲觉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既有了些银钱,便先还上一部分”。
贾政听后沉默良久,叹道:“大哥这事...做得对。”
王夫人那边却有些不是滋味。王熙凤去请安时,她话里话外地试探:“凤丫头,听说大房还了三万两欠银?哪来的这些钱?”
王熙凤早有准备:“回姑妈,是老爷这些年攒的体己,加上儿媳的一点嫁妆。想着朝廷如今追缴欠银,咱们该带个头。”
“是该带头。”王夫人淡淡道,“只是二房这边...一时半会还凑不出这些钱。”
“姑妈不必着急,慢慢来。”王熙凤温声道,“咱们是一家人,大房二房分什么彼此?若二房需要,儿媳这里还有些...”
“不必了。”王夫人打断她,“二房的事,我们自己想办法。”
王熙凤知道,这是生分了。
但她不后悔。这一世,她要的就是大房二房界限分明。王夫人那些算计、那些伪善,她前世领教够了。
这日,王熙凤正在房里看云锦阁的账本,平儿进来道:“奶奶,老太太那边传话,说过几日要去清虚观打醮,问奶奶去不去。”
王熙凤手一顿。
清虚观打醮...前世她就是在那里流产的。
这一世,她本打算避开。可转念一想,清风还在观里,她正好去看看那孩子读书读得如何。
再说,这一世她已经生了安哥儿,那所谓的“劫数”应该已经过了。
“去。”她放下账本,“老太太既然叫了,自然要去。”
打醮的日子定在五月初七。
这日一早,贾府门前车马簇簇。贾母乘八人大轿,邢夫人、王夫人各乘四人大轿,王熙凤、尤氏等人乘二人小轿,后面跟着宝玉、黛玉、宝钗、迎春、惜春并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往清虚观去。
王熙凤坐在轿中,心中五味杂陈。
这条路,前世她走过。那时她怀着七个月的胎,意气风发,觉得整个贾府都在她掌控之中。
结果呢?一个孩子的命,换了另一个孩子的命。
她掀开轿帘,看向窗外。路边的杨柳依依,初夏的风带着暖意。
这一世,不会了。
到了清虚观,张道士早已率众道士在门前迎接。
“老祖宗福寿安康。”张道士行礼,“今日打醮,必能上达天听,保佑贾府上下平安顺遂。”
贾母笑道:“有劳张道长了。”
众人进了观,先到三清殿上香。
王熙凤跪在蒲团上,看着高高在上的三清神像,心中默念:信女王熙凤,自知罪孽深重。今重生归来,愿改过自新,行善积德。只求保佑巧姐、安哥儿平安长大,保佑贾府大房避开灾祸...
上完香,贾母被请到后殿用茶,其他人各自在观中游玩。
王熙凤带着平儿,悄悄往菜园方向去。
远远地,就看见清风坐在槐树下,手里捧着一本书,正看得入神。
他身旁还坐着几个小道士,也都捧着书,有个老道士在给他们讲解。
“清风。”王熙凤轻声唤道。
清风抬头,见是她,眼睛一亮:“二奶奶!”
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要给王熙凤行礼。
王熙凤忙扶住他:“不必多礼。在读书?”
“嗯!”清风用力点头,“先生在讲《千字文》,我已经会背了!”
“背来听听?”
清风清清嗓子,朗声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他背得一字不差,声音清亮。
王熙凤心中欣慰:“好孩子。除了读书,还学了什么?”
“先生还教写字。”清风有些不好意思,“我写得不好...”
“刚开始写,不好是正常的。”王熙凤柔声道,“慢慢练,总会好的。”
正说着,张道士过来了:“二奶奶来看清风?”
“是。”王熙凤点头,“道长费心了。我看清风读书很用功。”
“这孩子聪明。”张道士赞道,“一点就通。只是...身子还是弱。”
王熙凤心中一痛。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道长,这二百两银子,麻烦您请个好大夫,给清风养身体。若是不够,再跟我说。”
张道士接过银票,叹道:“二奶奶慈悲。清风能遇到您,是他的造化。”
清风眼眶红了,又要跪下。
王熙凤拦住他:“不必跪。好好读书,好好做人,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又说了会儿话,王熙凤才离开菜园,往大殿方向去。
路上,她心中稍安。
这一世,她补偿了清风,但至少给了他一条活路。
这就够了。
回到大殿前,贾母等人已经出来,正准备去用斋饭。
突然,一个小道士慌慌张张地从廊下跑过来,手里拿着剪烛花的剪子,大约是刚做完活计,急着去别处。
他跑得急,没看清路,一头撞进了王熙凤怀里。
“啊!”王熙凤被撞得一个趔趄,平儿忙扶住她。
那小道士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剪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瞬间,王熙凤的血液都冷了。
就是这个场景!
前世就是这个场面,当时清风撞了她,她抬手就是一巴掌,骂他“野牛肏的,胡朝那里跑!”只是这世又换了个道士。
前世那一巴掌,是她流产的开始。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贾母也听到了动静,转头问:“怎么了?”
王熙凤低头看那小道士。不过七八岁年纪,瘦瘦小小,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小道不是故意的...”
他的声音在抖,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
王熙凤的手抬了起来。
本能地,她想打下去。就像前世那样,一巴掌扇过去,骂他个狗血淋头。
她是琏二奶奶,是贾府的主子。一个下贱的小道士撞了她,打他是天经地义。
可是...
她的脑海中闪过清风瘸着腿走路的样子,闪过巧姐发烧时通红的小脸,闪过张金哥投河前绝望的眼神...
因果报应。
这四个字像锤子一样敲在她心上。
抬起来的手,缓缓放了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弯腰扶起小道士:“没事,起来吧。”
小道士愣住了,不敢起身。
平儿也愣住了。以她对王熙凤的了解,这时候早该一巴掌上去了。
贾母走过来:“凤丫头,怎么了?”
王熙凤转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老祖宗,没事。这小道士忙着做事,不小心撞了我一下。孩子还小,不是故意的。”
贾母看看小道士,又看看王熙凤,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她记得从前的凤丫头,最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下人有半点错处,轻则打骂,重则撵出去。今日这是...
“既然凤丫头不计较,那就罢了。”贾母道,又对小道士说,“以后走路小心些,冲撞了贵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道士连连磕头:“谢老祖宗!谢二奶奶!”
贾母摆摆手,让他去了。
一行人继续往斋堂走。
王熙凤走在贾母身边,能感觉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惊讶的、不解的、疑惑的...
邢夫人凑过来,低声道:“凤丫头,你今日...怎么这么好性儿?”
王熙凤笑笑:“太太说笑了。我如今有了孩子,心肠软了。再说,一个小孩子,何必跟他计较。”
邢夫人看着她,欲言又止。
王夫人走在后面,眼中神色复杂。
这个侄女,真的变了。从前的王熙凤,绝不会放过这样的立威机会。
用斋饭时,王熙凤特意坐在清风那一桌附近。
清风远远看着她,眼中满是感激。
王熙凤对他点点头,心中却想:我欠你的,远不止这些。
斋饭后,众人又在观中逛了逛,便准备回府。
上轿前,张道士来送,对王熙凤道:“二奶奶今日慈悲,贫道代观中上下谢过了。”
王熙凤知道他说的是小道士的事,摇摇头:“道长不必谢。我从前...做过不少错事。如今只想弥补。”
张道士深深看了她一眼:“二奶奶能有此心,便是大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二奶奶既已回头,福报自会降临。”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王熙凤心中一动:“道长...可是看出了什么?”
张道士捻须道:“贫道观二奶奶面相,前半生命犯煞星,多有杀孽。但近来...煞星渐退,福星显现。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因果难消。”张道士低声道,“二奶奶造的杀孽太重,虽有心改过,但那些亡灵...未必肯轻易放过。”
王熙凤脸色一白:“那道长可有化解之法?”
“唯有诚心忏悔,行善积德,超度亡灵。”张道士道,“二奶奶近来所做,正是此道。坚持下去,或有转机。”
王熙凤郑重行礼:“谢道长指点。”
回府的路上,王熙凤坐在轿中,反复想着张道士的话。
因果难消...
是啊,她害死了那么多人,哪是那么容易赎清的?
但她不会放弃。
这一世,她要一点一点,把欠下的债还清。
哪怕要用一辈子。
回到府中,已是傍晚。
王熙凤先去看了巧姐和安哥儿。两个孩子都好好的,巧姐正咿咿呀呀地学说话,安哥儿睡得正香。
她亲了亲两个孩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为了他们,她什么都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