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72年,川南,我们林家坳。
村子穷,偏,像被时代随手丢在山旮旯里的一颗旧石子,四面都是蒙着湿气的、墨绿色的山。
日子过得寡淡,白天跟着大人在梯田里刨食,汗水摔八瓣,晚上就挤在油灯下,听屋外虫鸣蛙叫,一遍遍刷着那几本快翻烂的毛选。唯一的鲜活气,是村东头那口老井。
井有些年头了,青石井栏被井绳磨出好几道深槽,滑溜溜的,井壁上覆着厚厚一层墨绿苔藓,常年湿漉漉地渗着水珠,凑近了,能闻到一股子土腥混着烂叶子的阴凉气。
井水倒是极甜,冬暖夏凉,养活了林家坳祖祖辈辈。
可不知从哪天起,关于这井的闲话,就像这山里的雾气一样,悄无声息地漫开了。
起初是夜里路过的人,隐约听见井底下有动静。
不是风声,不是水声,倒像是个女人在哭,呜呜咽咽,断断续续,顺着井壁往上爬,听得人心里头发毛。
“听岔了吧?风吹那破井盖的声儿。”大队长林永贵在会上敲着烟袋锅子,瓮声瓮气地说,眉头拧得死紧。
没人敢当面反驳,但私下里,眼神都变了。
挑水的人家,天一擦黑就绝不再往井边凑。
井台附近,原本是婆娘们扯闲篇、娃娃们耍闹的地方,如今也冷清下来。
接着,就开始丢人。
第一个不见的,是村西头的二赖子。
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光棍,游手好闲,但胆子奇大。
那晚他喝了二两苕干酒,跟人打赌,说要去井边守着,看看到底是啥在作怪。
天亮后,人没回来。找到他时,是在井台边上,人蜷缩成一团,浑身湿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两个眼珠子,变成了完完全全、没有一点眼白的墨黑色,深得像两口不见底的古潭。
人还有气,但傻了。
问他啥,只会咧着嘴笑,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偶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破风箱。
没等人们从二赖子的惊吓里缓过神,第二个,第三个……接二连三地,又没了三个人。都是在夜晚靠近过古井附近后出的事。
找到时,症状和二赖子一模一样,浑身湿冷,眼球纯黑,失了魂,只会痴傻呆笑。
村里彻底炸了锅。
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
白天里,人们去挑水,都是三五成群,脚步匆匆,水桶打得砰砰响,打完水立刻逃离,绝不多停留一刻。
眼神交汇时,都带着惊疑和审视。
太阳一落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插上门闩,整个村子死寂得如同荒冢。
大队里没办法,从几十里外请来了个老道士。
那道士姓什么没人知道,干瘦干瘦的,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布道袍,后背有点佝偻,脸上皱纹深的能夹死蚊子。
他来了之后,没要香烛,没要法台,只让大队长陪着,在井边转了三圈。
他走得很慢,手指时不时拂过那冰凉的、湿漉漉的井栏,凑得很近,用鼻子细细地嗅。
那时我就躲在不远处的草垛后面,心脏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我看见老道士的脸色越来越白,搭在井栏上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转过身,对着满脸期盼又忐忑的大队长林永贵,声音又干又涩,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惊惧:“林队长……准备后事吧。井里那位……怨气太重,这是在找替身呐。缠上谁,谁就得下去替她受苦,她才能解脱……这东西,我收拾不了。”
“替身”两个字像两把冰锥子,狠狠扎进每个听到的人的心里。井里那位?哪位?没人敢问,也没人说得清。只
知道,有个极凶极厉的东西,就在那口养活人的井里,等着拉人下去。
老道士当天下午就走了,脚步踉跄,头也没回。留下整个林家坳,被一种更深、更绝望的恐怖笼罩。
我叫林晚,那年十六岁。
我有个妹妹,叫小禾,刚满十二岁。爹娘死得早,我们兄妹俩跟着奶奶过。
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家里主要的劳力就是我。我怕那口井,怕得要死,每次去挑水,腿肚子都转筋。
可祸事,还是找上了门。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妹妹小禾白天还好好的,晚上睡到半夜,突然发起高烧,说明话,嘴唇干裂得起皮。
家里备着的一点凉开水喂下去,根本不管用。奶奶摸着妹妹滚烫的额头,急得直掉眼泪:“不行,得用水给她擦身子,得喝水,井水,井水最凉,降烧……”
我的头皮瞬间炸开。
井!又是那口井!
“奶奶……不能去,井边……”我的声音都在抖。
奶奶浑浊的老泪流得更凶了,她看着炕上痛苦蜷缩的小禾,又看看我,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充满了绝望和挣扎。“娃啊……不去,小禾……小禾怕是不行了啊……”
妹妹无意识地呻吟着,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那声音像针一样扎着我的心。
我猛地站起来,喉咙发紧,浑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我去!”
我抄起水桶和井绳,冲出了家门。
夜黑得像墨,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有气无力地眨着眼。
村里的土路空无一人,两旁的房屋像一个个沉默的怪兽,潜伏在黑暗里。风穿过竹林,发出呜呜的响声,跟井里传出的哭声那么像。
越靠近古井,脚步越沉,那股阴寒的土腥气越来越浓。井台在一片空地上,黑黢黢的,那圆形的井口,像一张等待噬人的巨口。
四周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消失了。
我喘着粗气,手心里全是冷汗,走到井边。井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股熟悉的、带着腐烂气息的阴冷一个劲儿地往外冒。
我定了定神,手忙脚乱地把水桶系下去,井绳摩擦着石槽,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死寂里格外刺耳。
水桶触碰到水面,传来“噗通”一声闷响。我赶紧往上拉,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