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婕所在的“深海”安全点,比之前任何一处都要隐秘。它不在城市的地下,也不在郊区的伪装建筑中,而是巧妙地利用了一段早已停用、掩埋在山体深处的战备通讯电缆隧道改造而成。入口伪装成护林站的废弃水窖,内部空间经过加固和现代化改造,配备了独立的空气循环、发电和通讯系统,与外界唯一的物理连接是那条幽深隧道,此刻由老周最信任的几名队员分班把守,内外多层隔离。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恒定的人造光线,时间感极易错乱。许婕的“病房”是一个约十五平米、经过软包处理的独立隔间,灯光可以调节明暗和色温,试图模拟自然节律。她已经在这里度过了几天相对平静的时间——至少表面如此平静,身体指标在专业医疗和心理团队的照料下稳步恢复,但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大部分时候依然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或者无意识地凝视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直到今天下午。
苏晴例行探望时,发现许婕没有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而是蜷缩在房间角落一把扶手椅里,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墙壁上一幅毫无意义的抽象装饰画上。她的呼吸很轻,但苏晴敏锐地察觉到,那毯子下的肩膀绷得很紧,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许婕?”苏晴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她旁边的矮凳上坐下,没有靠得太近,“今天感觉怎么样?王医生说你午饭后吃的药比前几天好一些。”
许婕的眼珠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掠过苏晴的脸,却没有停留,又回到了那幅画上。过了好一会儿,就在苏晴以为她不会回应时,一个极其细微、几乎被空气过滤系统噪音掩盖的声音飘了出来:
“……甜的……味道……”
苏晴心头一紧。“甜味?在这里吗?”她立刻警觉地环顾四周,除了标准的消毒水和新风系统带来的洁净空气,并没有任何异常气味。
许婕却仿佛没听到她的问话,自顾自地低声呢喃,语速很慢,像是在梦呓,又像是在艰难地复述记忆的碎片:“……不全是……药水……像……腐烂的花……混合了……化学的甜……在管道里……送进去之前……他们会先放那种味道……让人……软掉……提不起力气……”
她在描述“灯塔”里“白房间”的气味!更具体,更可怕!那不是简单的麻醉气体,而是一种具有心理和生理双重削弱作用的化学制剂?
“谁放的味道?‘医生’吗?还是其他人?”苏晴尽量让声音平稳,引导着她。
许婕的瞳孔收缩了一下,身体不易察觉地往椅子里缩了缩:“……穿白衣服的……但不是医生……是……助手?他们戴着……像防毒面具……但眼睛那里……有红色的光点……走动很快……不说话……”
戴着有红色光点面罩的助手?红色光点可能是某种夜视或数据采集设备,这符合高科技非法实验室的特征。
“……他说……甜味来了……就要闭住呼吸……尽量少吸……可是……很难……”许婕的声音开始发抖,手指紧紧揪住毯子的边缘,指节泛白,“他说……有人……吸多了……就再也没醒过来……直接……被推走了……”
泪水无声地从她干涸的眼眶里涌出,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但她脸上却没有多少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麻木。
苏晴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没有试图安慰或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记录着这些从创伤深渊里浮上来的、血淋淋的细节。每一个词,都可能关乎更多受害者的命运,也可能揭示那个魔窟更具体的运作方式。
“除了甜味……还有别的吗?声音?光线?”苏晴待她情绪稍微平复,继续轻声问。
许婕茫然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机器……很低的声音……一直在响……像……心跳……但很冷……光线……很白……没有影子……看久了……眼睛会疼……会忘掉时间……”
恒定的机器低频噪音、无影的惨白光线——这都是用于感官剥夺和心理控制的常见手段,目的是让被囚禁者失去时间感和方向感,加剧其无助和依赖。
这些碎片化的描述,与许婕之前手绘的通风管道图、以及“灰狼”供出的零星信息,比如“白房间”、“医生”等……逐渐拼凑在一起,勾勒出“灯塔”内部某个核心区域更加阴森恐怖的图景。那不是简单的监狱或手术室,而是一个经过精心设计、旨在从身心两方面彻底摧毁和掌控“货物”的人间地狱。
“你画的那个通风管道图,帮了我们很大的忙。”苏晴换了一个话题,试图将她从可怕的回忆中拉出来一点,“你还记得,管道除了送那种‘甜味’,还可能有其他用途吗?比如……传递物品?或者,有没有可能,从那里反向进入?”
许婕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她缓缓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地对上苏晴的目光,那双眼睛里依旧盛满痛苦,但似乎多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属于思考的光。“……反向?”她喃喃重复,“管道……有滤网……有阀门……很窄……但……如果是小的东西……也许……监测器?或者……破坏阀门的工具?……需要……很了解内部结构……和压力……”
她在用她残存的建筑专业知识进行理性思考!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对,小的工具,或者侦察设备。”苏晴鼓励道,“如果我们要从外部做点什么,那里可能是一个切入点。”
许婕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晴以为她又陷入了自己的世界。然后,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我可以……再想想……画得更细一点……如果……能帮上忙……”
“谢谢你,许婕。”苏晴真诚地说,轻轻握了握她冰凉的手,“好好休息,不着急。”
离开许婕的房间,苏晴的心情异常沉重。那些描述带来的压抑感挥之不去,但许婕表现出的那丝微弱的、试图“帮忙”的意愿,又像黑暗深渊里透出的一缕极其微弱的星光,让人心疼,也让人不敢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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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地表之上的另一个“深海”——数据深渊里,周晓芸正在与浩瀚的数字洪流搏斗。
声纹特征比对有了初步但令人振奋的进展。蜂鸟捕捉到的那段独特高频调制脉冲,经过周晓芸编写的特殊算法,在某个接入的、覆盖西太平洋部分海域的历史水下声学监测数据库中,找到了三次高度吻合的记录,但来源还是保密的。
“三次记录的时间跨度两年,地点分散:第一次在菲律宾棉兰老岛以东公海,第二次在南海礼乐滩附近,第三次就在三个月前,位置在……我们之前关注的‘灯塔’坐标西南方向约一百二十海里处。”周晓芸将三个标记点投射到海图上,连成一条模糊的、却大致围绕着南海东北部、菲律宾海西侧活动的弧线。
“同一条船?还是同一型号的船队?”程日星问。
“声纹特征的一致性超过92%,基本可以认定是同一艘船,或者同一批改装自同一模板的姊妹船。”周晓芸调出特征波形对比图,“这艘船的活动范围很广,但似乎对南海东北部这片区域情有独钟。三个月前的那次记录,结合时间点,很可能就是它参与‘灯塔’物资或人员运输的一次行动。”
“能不能预测它接下来的可能活动区域?或者,找到它的母港、补给点?”余年盯着那条弧线。
“我正在尝试建立活动模式模型,结合洋流、季风、已知非法船坞或黑市补给点信息进行推演。但数据样本还是太少,不确定性很高。”周晓芸眉头微蹙,“不过,有一个发现可能很重要——这三次记录中,有两次,在目标声纹出现前后数小时内,同一片海域都记录到了另一组特征不同的、但同样不属于正常商船的引擎声纹,像是……护卫或者伴航的船只。这符合‘幽灵船队’编队活动的特征。”
黑色快艇并非单独行动,它可能隶属于一个有小规模护航的船队。这解释了为何它敢在公海进行高风险交接。
“另外,”周晓芸切换屏幕,调出一份复杂的金融数据流分析图,“对‘远帆信托’及其关联方资金流的监控有突破。我们发现,在过去六个月,有一笔周期性、数额固定的资金,从‘远帆信托’控制的一个离岸账户,流向菲律宾一家注册为‘海产加工’的空壳公司。这家空壳公司的其中一个董事,是一名有前科的走私犯,而这家公司名下……恰好有一条中型拖网渔船,该渔船的引擎型号和改装记录,与‘幽灵船队’已知的某类补给船特征相符。”
资金链!终于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从诺亚背后的资本方——“远帆信托”,经过层层伪装,指向了服务于“灯塔”的非法海上运输网络——“幽灵船队”!
虽然这条证据链目前还很脆弱,需要更多的实质性证据来加固,但它指明了一个清晰的调查方向:顺着这条资金流和那家空壳公司,或许能摸到“幽灵船队”的陆上据点,甚至找到其与“灯塔”更直接的联系。
“干得好,晓芸。”余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集中资源,深挖这条资金链和那家空壳公司。同时,声纹追踪不要停,尝试结合卫星图像和AIS数据,寻找那艘黑色快艇或其伴航船只可能出现的规律。”
两条新的、更具象的线索——来自许婕创伤记忆的“甜味”与内部细节,以及来自数据深渊的声纹弧线与资金流向——如同黑暗中悄然亮起的路标,指引着他们向着“灯塔”及其关联网络的更深处,更谨慎也更坚定地探索。床畔的低语与数据的无声奔流,在这一刻,奇异地交汇,共同对抗着那片笼罩在海陆之上的、庞大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