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尔本的雨季总带着咸湿的海风,指挥部的木窗被雨点敲得噼啪响。天宇将湿透的披风挂在门后,水珠顺着羊毛纤维滴落,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桌案上的煤油灯摇曳着,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沉默的桉树。
“他们到了?”他没回头,指尖捻着张揉皱的海图——那是三天前从捕鲸船船长手里买来的,上面用炭笔圈着巴布亚新几内亚北岸的十几个红点,每个点都代表一处英军驻地。
“在偏厅等着呢,”老赵的声音带着水汽,“三个代表,为首的叫卡努,是‘萨鲁瓦’部落的猎头师,脸上纹着鳄鱼图腾。带了个老祭司,还有个会说英语的年轻人,据说是在传教士学校学过几年。”
天宇转过身,从铁盒里摸出块薄荷糖丢进嘴里,清凉的味道漫开时,才迈开步子。偏厅的空气中混着雨水的潮气和陌生的香气——那是种用树皮和花瓣捣成的香料,卡努和他的同伴刚进门时,就往身上撒了不少,说是部落的“洁净礼”。
三个巴布亚人坐在藤椅上,坐姿却像猎食的鳄鱼,脊背微弓,随时能弹起来。卡努的个子不算高,但肩膀宽得像块礁石,赤裸的胳膊上布满刺青,从手腕一直盘到肩头,那是用荆棘刺出的纹样:鳄鱼代表力量,海蛇象征智慧,而胸口的太阳图腾,则是部落联盟的标志。他怀里抱着根雕刻着人头骨的木杖,杖顶镶着枚巨大的鹦鹉螺壳,转动时会发出细碎的响声。
“天宇首领。”开口的是那个年轻人,名叫拉伊,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传教士衬衫,袖口却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的火焰刺青,“卡努族长让我转告您,萨鲁瓦河沿岸的英军,昨夜刚换了岗哨——新调来的是皇家苏格兰团的一个连,装备比驻守莫尔兹比港的部队差些,步枪还是前膛的褐贝斯。”
卡努突然发出声低沉的喉音,像鳄鱼在泥潭里翻身。拉伊立刻转用当地土语翻译:“族长说,那些红衫军的靴子还没踩熟雨林,上周在卡帕河伏击他们的时候,有个军官掉进河里,连佩剑都没来得及拔就被鳄鱼拖走了。”
老祭司这时睁开眼。他的眼皮松弛地垂着,睫毛上还沾着香料粉末,手里的藤编盾牌上镶着十几颗野猪獠牙。“天宇首领,”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祖先的魂灵托梦说,东边的海面上,将有载着铁管的船来。那些铁管能喷火,能帮我们把红衫军赶出圣山。”
天宇示意老赵倒茶。粗陶碗碰到桌面时,卡努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他注意到碗沿的缺口,那是天宇上次用它砸向叛徒时留下的。“我们带了礼物。”卡努说着,从身后的藤筐里拖出个东西,用芭蕉叶裹着,重重放在地上。
叶子散开时,露出颗生锈的炮弹。拉伊解释道:“这是上周从英军炮台上卸下来的,12磅榴弹炮的炮弹。卡努族长说,您一看就知道这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
天宇弯腰拾起炮弹,指尖敲了敲锈迹斑斑的外壳。炮弹的引信孔被木塞堵着,上面还留着牙印——显然是用牙齿拔出来的。他忽然笑了,将炮弹放回桌上:“你们用什么卸的?”
拉伊翻译后,卡努咧开嘴笑了,露出被槟榔染黑的牙齿。他做了个扳动的动作,喉音里混着笑意。拉伊道:“用撬棍和信仰。卡努族长说,只要想着‘红衫军的骨头没有鳄鱼硬’,再硬的铁也能撬开。”
雨下得更急了,风卷着雨点打在窗上,像有无数只手指在叩门。天宇走到墙边的大地图前,用炭笔圈出莫尔兹比港:“这里有英军的主力,一个团加两门要塞炮。但他们的补给线很长,从澳大利亚运来的弹药和粮食,必须经过萨鲁瓦河的支流。”
他的指尖移向内陆:“你们熟悉雨林,擅长在雾里行军——卡努族长,您的人能不能守住卡帕河的峡谷?那里是英军运输队的必经之路,地势险要,适合设伏。”
卡努用土语快速说了几句,拉伊翻译道:“族长说,峡谷里有棵千年榕树,树根盘成了天然的掩体。上个月,他们就在那里吃掉了一小队巡逻兵,把步枪都扔进了鳄鱼塘。但英军的火炮太厉害,上次他们用榴弹炮轰了半天,榕树的主根都被炸断了。”
“我们可以提供迫击炮。”天宇的声音很稳,“两英寸口径的,拆开来能塞进独木舟,组装起来三分钟就能开火。比英军的要塞炮轻便,适合在雨林里机动。”他顿了顿,补充道,“还会派十个军械师跟你们回去,教你们怎么校准,怎么用棕榈纤维做简易引信。”
老祭司突然用土语喊了声,声音像枯树枝摩擦。拉伊的脸色严肃起来:“祭司说,祖先不喜欢‘会喷火的铁管’,除非……”他看了眼卡努,对方点头后才继续,“除非您能答应,战后把圣山还给我们。英军在那里开了个金矿,挖走的矿石能堆满整条萨鲁瓦河。”
天宇从抽屉里取出份羊皮纸,上面是他连夜画的草图:“这是盟约的草案。第一条,自治领承认萨鲁瓦等十八个部落对传统领地的所有权,包括圣山在内的雨林和河流;第二条,我们提供一百支‘鹰隼’步枪、二十门迫击炮,以及足够三个月用的弹药;第三条,你们每月至少袭扰英军补给线两次,配合我们在莫尔兹比港的佯攻。”
卡努接过羊皮纸,却没看——他不识字。老祭司凑过来,用枯瘦的手指抚摸着纸面,仿佛能通过纹理读懂文字。卡努的目光落在天宇腰间的匕首上,那刀柄是用鳄鱼牙磨的,他突然站起来,解下背上的箭囊,抽出一支箭递给天宇。
箭杆是用黑檀木做的,箭头镶嵌着鲨鱼齿,尾羽是极乐鸟的羽毛。“族长说,这是‘血誓箭’。在我们部落,交换武器,就是把后背交给对方。”拉伊的声音有些发紧,“如果违背盟约,就让箭穿过心脏。”
天宇解下匕首,放在箭的旁边。刀柄上的鳄鱼牙闪着幽光——那是去年在达尔文港,从一个英军少校手里夺来的。“这把匕首,杀过七个红衫军军官。”他的指尖划过刀刃,“它认主,也认背叛者。”
老祭司突然唱起古老的歌谣,音调像萨鲁瓦河的流水,时而湍急,时而平缓。拉伊低声翻译:“‘当鳄鱼和桉树站在一起,红衫军的骨头就会变成雨林的肥料。当海鸟带回胜利的消息,圣山的月亮会更亮……’”
雨势渐小的时候,盟约已经签好了。卡努用拇指蘸了自己的血,按在签名处,天宇则盖了自治领的火漆印。老祭司从藤筐里拿出个陶罐,倒出三颗黑色的果子:“这是‘卡鲁’果,我们的先知说,吃了它,就能记住今天的盟约,直到死的那天。”
天宇拿起一颗,果子的表皮像砂纸,咬下去时又苦又涩,却有种奇异的回甘。卡努和同伴也各拿了一颗,嚼得咯吱响。
“明天一早,让军械师跟着你们的独木舟走,”天宇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迫击炮的零件分装进五个竹筒,藏在香蕉堆里。到了萨鲁瓦河,找个有鳄鱼图腾的树洞,那里有我们提前藏好的火药。”
拉伊刚要翻译,卡努却突然按住他的肩膀,用生硬的英语说:“雨林……帮我们。红衫军……怕黑。”
天宇笑了。他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巴布亚的雨林比墨尔本的黑夜更浓,那里的每棵树、每条河,都是原住民的盟友。当自治领的迫击炮在峡谷里炸响时,那些习惯了殖民舒适的英军,才会真正明白:这片土地上,从来就不只有他们的枪炮在说话。
送他们出门时,雨已经停了。卡努的木杖敲击着石板路,鹦鹉螺壳发出细碎的响,像在数着步数。天宇站在门廊下,看着那三个身影消失在晨雾里,手里还攥着那支鲨鱼齿箭。
老赵递来件干燥的披风:“军械师都安排好了,带了三本手绘的迫击炮分解图,用的是部落的符号标注的。”
“再备些奎宁,”天宇把箭插进腰间的箭囊,“巴布亚的疟疾比英军的子弹厉害。”他抬头望向东方,海平线已经泛起鱼肚白,“告诉卡努,等他们在圣山插上部落的旗帜,我会派人送去最好的朗姆酒——用英军的酒桶装。”
风从港口的方向吹来,带着海水的咸味。天宇深吸一口气,那苦涩的“卡鲁”果回甘还在舌尖,像份沉甸甸的盟约,压在齿间,也压在心里。他知道,从今天起,巴布亚的雨林里,将多出无数双盯着英军的眼睛,而那些眼睛背后,是和自治领一样,渴望撕碎殖民枷锁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