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天色依旧灰沉,连绵的冷雨却意外地歇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洁净,和隐隐躁动的年味。村里零星响起鞭炮声,噼啪炸开,短暂地撕裂寂静,又迅速被更大的空旷吞没。
许家起了个大早。
许父拿着新买的、红得刺眼的春联和浆糊,踩着凳子,仔细地将褪色破损的旧符咒撕下。那上面“平安”“吉祥”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边角卷曲,沾满了去岁的尘灰。他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认真,仿佛撕去的不是一张纸,而是过去一年所有的不安和晦气。新的对联贴上,墨迹乌黑,衬着红纸,鲜亮得有些晃眼——“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横批:“万象更新”。
许母屋里屋外地忙活,指挥着许柔柔将剪好的窗花贴上窗棂。鲤鱼、福字、胖娃娃,粗糙却生动的红色剪纸,立刻让灰扑扑的屋子鲜活了几分。空气里飘荡着蒸枣糕和米糕的甜香,灶上大锅炖着肉,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浓郁的肉香霸道地压过了连日来的潮气。
两个孩子似乎也感应到不寻常的气氛,格外兴奋。思凡被放在铺了厚褥子的摇篮里,蹬着小腿,咿咿呀呀地自己说话。思柔则非要人抱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跟着外婆和母亲的身影转,看到鲜红的窗花,还会伸出小手去够,嘴里发出“啊、啊”的欢快声音。
许柔柔忙着,心却像一半浸在热水里,一半泡在冰水中。屋里的暖香和热闹是真的,怀里孩子的柔软和依赖是真的,可心里那个巨大的、冰冷的缺口,也是真的。每一次听到院外似乎有陌生的脚步声,她的心跳都会漏掉半拍,随即又沉下去。她知道自己还在奢望一个不可能的奇迹。
午后,叶父叶母果然来了。手里提着更多的东西——一条更大的鱼,一整只风鸡,还有一小包昂贵的奶糖。他们的脸上带着刻意堆起的笑容,眼下的青黑和憔悴却无法掩饰。
“来看看孩子,一起过年……”叶母的声音有些发飘,眼神一进屋就粘在了两个孩子身上,再也挪不开。
堂屋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复杂起来。热闹是真的,却掺杂着挥之不去的悲伤和小心翼翼。许母热情地招呼着,拿出瓜子糖果。叶母抱起思柔,叶父则凑到摇篮边,笨拙地逗着思凡,嘴里说着“乖孙”,声音却有些哽咽。
许柔柔默默地去灶房帮忙准备年夜饭。油锅刺啦作响,炸着丸子和酥肉,香气扑鼻。她看着那翻滚的金黄色,听着堂屋里传来的、试图显得自然却总透着僵硬的谈话声,心里堵得难受。这顿团圆饭,注定缺了最核心的那一角。
夜幕终于彻底落下。村子里鞭炮声骤然密集起来,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开好闻的硝烟味。许家也放了一挂小小的鞭炮,许父小心翼翼地点燃,噼啪声炸响,红色的碎纸屑飞溅开来。
堂屋中央,那张旧方桌被擦得锃亮,前所未有地丰盛。整鸡整鱼,红烧肉,炸丸子,炖蹄髈,各色炒菜,还有象征年年高的枣糕和米糕。酒杯里斟满了白酒。
众人围坐,却一时无人动筷。气氛沉默得有些尴尬。两个孩子被喂饱了奶,放在里屋炕上,好奇地睁着眼睛听着外面的动静。
“吃吧,吃吧,菜都快凉了。”许母强笑着招呼,给叶父叶母夹菜。
叶母拿起筷子,看着满桌的菜,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进碗里。她慌忙擦掉,挤出笑:“吃,吃……柔柔,你多吃点,看你瘦的……”
这顿饭吃得安静而压抑。咀嚼声,碗筷碰撞声,窗外不绝于耳的鞭炮声,衬得屋里的沉默更加震耳欲聋。每一次短暂的对话尝试,最终都会滑向那个谁也不敢触碰的名字,然后迅速冷场。
许柔柔味同嚼蜡。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偶尔被别家的烟花照亮一瞬间。昆仑山,此刻是不是也笼罩在这样的黑夜下?他……能不能闻到这人间烟火的香气?
守岁显得格外漫长。油灯挑亮了一次又一次。大人们围着火盆,说着些不痛不痒的闲话,心思却明显都不在话上。许柔柔抱着膝盖,听着思凡和思柔逐渐均匀的呼吸声,眼皮沉重,心却清醒得发痛。
子时一过,鞭炮声再次达到顶峰,预示着新年的正式来临。
叶父叶母起身告辞,眼神里满是疲惫和不舍。他们又塞给两个孩子一人一个红包,摸了摸孩子熟睡的小脸,才一步三回头地走进冰冷的夜色里。
送走客人,收拾完碗筷,已是后半夜。许父许母累得几乎直不起腰,很快歇下了。
许柔柔却毫无睡意。她走到里屋,坐在炕沿,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看着两个孩子酣睡的容颜。她拿出叶家给的红包,又拿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用红纸包着的、微不足道的几毛钱压岁钱,小心翼翼地塞进两个孩子的襁褓里。
“宝宝,过年了。”她伸出手指,极轻地拂过思凡柔软的额发,又碰了碰思柔嘟起的小嘴,“这是你们过的第一个年。”
她的声音低哑,在寂静的夜里几乎听不见。
“爹……”她顿了顿,这个称呼出口的瞬间,喉咙像被死死扼住,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爹虽然不在,但娘在,外公外婆在,爷爷奶奶……也在。我们都盼着你们好好的。”
炕席下,那厚厚一沓钱还在。桌上,吃剩的年夜饭还散发着余温。窗上,新的窗红得耀眼。
旧符已换,新桃已贴。
过去的一年,裹挟着无尽的思念、惊惧、泪水和两个新生的生命,沉重地翻了过去。
新的一年,在一片喧闹的鞭炮声和深沉的寂静中,茫然地展开了。它将会怎样?许柔柔不知道。她只知道,怀里这两个温热的小生命,是她唯一能抓住的,通往明天的、微弱的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