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腊月,阴雨是常客。不见雪花,只有无休无止的冷雨,淅淅沥沥,将天地间泡得一片湿沉。寒气不凛冽,却刁钻,能透过厚厚的棉袄,直钻进骨头缝里。屋檐水珠串成线,滴答落在青石板上,声响单调而固执,敲得人心头发慌。
祭灶那日熬糖的暖甜香气,早已被连日的潮气侵蚀得无影无踪。夜里,风声歇了,雨声便愈发清晰起来,密密地织成一张网,罩住了沉睡的村庄,也罩住了许家堂屋里一盏孤灯。
油灯的光晕昏黄,勉强照亮炕头一方天地。思凡和思柔好不容易才被哄睡,两张小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恬静。许柔柔却毫无睡意,靠着炕头的墙壁,手里无意识地揉着一件孩子的小衣,耳朵却不受控地捕捉着窗外每一滴雨落的声音。
昆仑……那该是个怎样的地方?定是没有这恼人湿雨的。他走时只说是去寻什么,很快便回。可一年了,音讯全无。她甚至不敢细想“飞升”这等虚无缥缈的字眼,只当他是被困在了某处雪山绝地,或许受了伤,或许……她猛地掐断思绪,胸口一阵窒闷,比这雨夜的空气更让人喘不过气。
思念无声,却在每一个雨滴炸开的间隙里疯狂滋长,藤蔓般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那人的眉眼在记忆里都有些模糊了,只剩下一双亮得灼人的眼睛,和一句轻飘飘的“很快回来”。
许母端来一碗姜枣茶,塞进她手里:“捧着暖暖,别愣神了,瞧你手冰的。这雨下得人心里头发霉,早点歇着。”
许父检查完门窗,嘟囔着沟渠的水又涨了几分,也吹熄了灶房的火,早早躺下。
夜更深,雨势未减,反而更急了些,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只手指在急促地敲打。两个孩子睡得不安稳,时不时惊跳一下。许柔柔将他们往怀里拢了拢,只觉得那雨声吵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一种无端的惶惑在心口弥漫开来。
就在这雨声如擂鼓,将一切细微声响都吞没的时分——
“砰!砰砰!”
一阵突兀又沉重的撞击声,悍然撕裂了绵密的雨幕,重重砸在堂屋的木门上!
那声音闷实,带着水淋淋的湿重,一下,又一下,毫无章法,只有一股不管不顾的蛮横力道,仿佛门外不是人手,而是什么被雨水泡发了的木头在撞击。
许家三口瞬间惊醒!
许父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黑暗中传来他倒抽冷气的声音。许母“哎哟”一声,惊得一把攥住了许柔柔的胳膊,手指冰凉。许柔柔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怀里的思柔被惊动,立刻瘪嘴要哭。
这时辰,这天气,怎会有人敲门?还如此骇人!
“哪个?!”许父厉声喝道,声音因惊惧而绷紧,穿透雨声。
门外无人应答。
只有更猛烈的撞门声!“哐!哐!”那老旧的木门剧烈震颤,门闩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
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许柔柔。是强盗?是失了心智的疯子?还是……山洪冲下来了?各种可怕的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让她四肢冰凉,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许父已摸黑下地,顺手抄起门边的顶门杠,声音抖着,却强自镇定:“外头是人是鬼!报上名来!再撞老子不客气了!”
撞门声戛然而止。
死一样的寂静陡然降临。只剩下雨水无休无止的喧嚣,衬得这寂静愈发诡异可怖。
许柔柔死死捂住嘴,大气不敢出,眼睛瞪得极大,在黑暗中死死盯着那扇仿佛随时会碎裂的门板。摇篮里的思凡也终于被彻底惊醒,放声大哭起来。
这骤然的静默比之前的撞击更折磨人。
许父屏息凝神,侧耳听了片刻,终于咬牙,小心翼翼地将眼睛凑近门缝。
就在此时——
门外,猛地爆发出一个嘶哑、癫狂、完全变了调的吼声,像野兽垂死的哀嚎,又像恶鬼的诅咒,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绝望和恶意,狠狠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开门!给老子开门!我知道里面有人!再不开门……老子、老子放火烧了这屋子!大家一起死!一起死!”
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陷入绝境的疯子的声音。
许父吓得猛地后退一步,顶门杠差点脱手。许母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死死搂住许柔柔和孩子,浑身筛糠般抖起来。
“疯子!是个疯子!”许父声音发颤,对着门外吼,“你快滚!我已经喊人了!村里壮丁马上就到!”
门外的疯子似乎被这话刺激到,更加疯狂地用身体撞击门板,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嗬嗬吼叫,夹杂着恶毒的谩骂和威胁。
许柔柔紧紧抱着吓哭的孩子,缩在床角,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裂开。那疯狂的撞击和诅咒像冰冷的刀子,一下下刮着她的神经。恐惧到了极点,反而生出一种荒谬的麻木。
原来不是他。
也永远不可能是他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被许父的虚张声势吓住,也许是耗尽了力气,门外的撞击声和吼叫声渐渐歇了,只剩下踉跄的脚步声和含混不清的咒骂,慢慢消失在滂沱的雨声中。
堂屋里死寂一片。只有两个孩子受了惊吓的哭声格外响亮。
许父喘着粗气,仍死死握着顶门杠,不敢松懈。许母瘫软在炕上,不住地念佛。
许柔柔缓缓抬起头,看着那扇依旧完好、却仿佛留下了无形凹痕的木门,又低头看看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
窗外的雨,依旧冷冷地下着,无穷无尽。
那疯子的到来和离去,像一场短暂而剧烈的噩梦。梦醒了,剩下的不是安宁,而是被彻底撕破的、更深沉的寂静,和一种彻骨的、无处言说的悲凉。
她拍着孩子的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声音轻得像叹息,消散在湿冷的夜气里。
这一夜,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