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是小年。灶王爷上天言事的日子。
天还没亮透,许母就窸窸窣窣地起来了。灶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是在准备祭祀用的供品。许柔柔也被惊醒了,怀里的思柔哼哼唧唧地扭动,像是也被这不同寻常的动静扰了清梦。
她披衣起来,先把思柔喂饱,又去看摇篮里的思凡,小家伙还睡得香甜。推开灶房门,一股混合着麦芽甜香和蒸汽的热气扑面而来。许母正守着灶台,锅里熬着稠稠的麦芽糖,咕嘟咕嘟冒着泡,颜色渐渐变得金黄透亮。
“妈,这么早?”
“今儿祭灶,得赶早,让灶王爷吃饱甜嘴,上天多说好话。”许母用筷子蘸了点糖稀,放进凉水里涮了涮,递给她,“尝尝,看火候到了没?”
许柔柔接过,糖稀遇冷变得脆硬,放进嘴里,是纯粹的、浓郁的甜,粘牙,却让人心里踏实。这是年的味道,是记忆里亘古不变的仪式感。
“到了,很甜。”
许母点点头,把熬好的糖稀盛进一个粗陶碗里。又拿出早就蒸好的、拳头大小的米糕,点上红点,摆上几个最好的冻梨和苹果。最后,在一张粗糙的黄表纸上,用毛笔笨拙地写下“灶王府君”的神位。
供桌就设在灶台边。摆上供品,点燃三炷香,烟气袅袅升起,模糊了灶王爷简陋的神位。许母拉着许柔柔,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灶王爷老爷,您老人家上天,多多美言,保佑咱家来年风调雨顺,平平安安,吃喝不愁……”许母嘴里念念有词,声音虔诚。她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的女儿和外孙,又补充道,“也保佑……保佑在外的人,早日归家,一路平安……”
许柔柔听着母亲的话,心里像被那滚烫的糖稀烫了一下,猛地一缩。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并拢的脚尖,眼前却浮现出昆仑山的风雪。灶王爷能跨过那重重雪山,找到他吗?就算找到了,又能替她说些什么呢?让他吃饱穿暖?让他记得归途?还是……让他别忘了,这里还有两个嗷嗷待哺、从未见过爹的孩子?
思绪纷乱如麻。祭灶本该是带着期盼的甜蜜仪式,此刻却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她心里那道从未愈合的口子。
仪式结束,撤下供品。那碗凝好的灶糖被许母用刀背敲成小块,分给许柔柔几块,剩下的用纸包好,留着过年甜嘴。
许柔柔捏着一块琥珀色的灶糖,却没有吃。糖块的棱角硌着掌心,冰冷的甜味似乎也变了质,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许母把米糕和水果收好,看她怔怔的样子,叹了口气:“心里又难受了?”
许柔柔摇摇头,又点点头,声音有些发哑:“妈,你说……祭灶真的有用吗?灶王爷……真能听见吗?”
许母沉默了一下,用抹布擦拭着灶台,动作缓慢而认真:“心诚则灵吧。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总有个道理。拜一拜,求个心安。”她停下手,看着女儿,“日子再难,该过的节得过,该守的规矩得守。心里有个念想,总比空落落的强。”
是啊,念想。许柔柔攥紧了手里的糖。这大概就是这些仪式最后的意义——在无望的等待里,自己给自己点一盏灯,哪怕光芒微弱,也能照着不走散。
这时,里屋传来思凡醒来的哼唧声。许柔柔深吸一口气,把那股酸涩强行压下去,转身进屋。
她把思凡抱起来,小家伙闻到母亲身上熟悉的气息,立刻安静下来,小脑袋在她怀里蹭。许柔柔抱着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蓝色的、清冷的天空。
她拿起那块灶糖,极轻地碰了碰思凡的嘴唇。小家伙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似乎尝到了那陌生的甜味,愣了一下,随即咂巴着小嘴,露出一个懵懂又满足的表情。
“甜吗?”许柔柔低声问,像是在问孩子,又像是在问自己。
思凡当然不会回答,只是用他那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看着她。
许柔柔把额头轻轻抵在儿子幼小的额头上,闭上眼睛。灶糖的甜味还萦绕在鼻尖,混合着孩子身上的奶香。
也许母亲是对的。拜一拜,求个心安。为了这两个孩子,她也得把这日子,连同这掺着苦味的年,一步一步地过下去。
她抱着孩子,走到灶房,对正在忙碌的母亲说:“妈,剩下的灶糖,留着等思柔醒了也给她尝尝。”
总要让他们也尝尝,这人间最寻常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