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首领早已无声无息地立于船头，像一尊融入晦暗天色的雕像。他身后，十九名黑袍人如同没有生命的影子，分散在甲板各处。他们的存在，更加重了这趟航程的非现实与宿命感——并非充满荣耀的远征，而是一次被预言和绝望驱动的、孤注一掷的潜入。
矛盾的心情啃噬着每一个送行者的心。 他们知道领主必须去，为了可能存在的、关乎所有人生死的秘密。但他们又无比渴望他能留下，继续守护这方小小脆弱的乐园。明知可能是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却不得不目送他走向那迷雾笼罩的未知帝国。
海风渐起，吹动船帆，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简陋的缆绳被解开，水手们用长杆费力地将船推离码头。
船，缓缓动了，向着铅灰色大海与更浓重雾霭交织的远方驶去。
码头上，不知是谁先哭出了声，随即化作一片压抑，心碎的悲泣。人们久久伫立，任凭海风湿冷地拍打脸颊，望着那艘渺小的船影越来越模糊。
岸边忽起骚动，几队人马自林道间疾驰而出，蹄声如密鼓般敲打着碎石滩。为首几名骑士勒马时，甲胄铿锵作响，目光急切地扫向海面——那艘高桅的“麋鹿号”。
“伯爵大人已经出发了！”有人喊道。
岸上的人们面面相觑，脸色在晨光中明暗不定。船显然已无余位，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此刻听来格外清晰。
短暂沉默后，领头的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是不需言语的默契。其中身着暗纹锁子甲、肩披深蓝斗篷的男子转向身后队伍，声音沉稳如铁：
“各位留守黑泽领，待我们胜利归来。”
话音未落，三道身影已如离弦之箭射出。他们踏过礁石、掠过滩涂，速度之快只在空气中留下残影。接近环形山崖时竟不减速，足尖在陡峭岩壁上轻点借力，身形腾跃而起，甲胄在朝阳下划出三道银色弧光。
最高的浪头拍打崖壁的刹那，三人同时跃向海面。
“麋鹿号”甲板上，佩恩伯爵正与黑袍首领检视海图，忽觉头顶光线一暗。两人猛然抬头，只见人影如鹰隼俯冲而下——
砰！砰！砰！
三道身影先后稳稳落在橡木甲板上，船身微微一沉。晨光勾勒出他们熟悉的轮廓：德隆，提拉德，高加尔。
“你们——”
“这么重大的事，远征拉雅姆，竟想撇下我们？”德隆大步上前，锁子甲随动作哗啦作响，他伸手重重拍在佩恩肩甲上，力道大得让伯爵咧了咧嘴，“觉得我们会拖后腿？还是认为国王的骑士们已经老得提不动剑了？”
佩恩无奈地笑了：“重建需要人手，奥迪拉情况不明，我不想……”
“不想我们冒险？”提拉德打断他，圆月弯刃“铿”地顿在甲板上，“佩恩，拯救人类的责任若只由你们扛着，我们要这身气境修为何用？当时强充境界，不就是为了此刻？”
高加尔虽未说话，但微微颔首，手指轻轻拂过锤柄上的家徽刻痕。
海风卷着咸涩气息拂过甲板。佩恩望着眼前三人——德隆的忠诚，提拉德的智慧，高加尔的沉稳，加上黑袍首领的深不可测……这四位气境强者，确实是纳源大陆人类战力巅峰的汇聚。他突然感到肩头一轻，那种独自背负重任的紧绷感，在朋友们灼灼的目光中悄然融化。
“是我太拘泥了。”佩恩摇头苦笑，随即扬声喊道，“拿酒来！最好的烈酒！”
侍从匆忙捧来皮袋与锡杯。德隆率先接过，仰头痛饮，酒液从嘴角溢出，顺着他的嘴角滴落。“为了人类！”他吼道。
“为了那些等我们回家的人！”提拉德举杯。
“为了胜利。”高加尔的声音低沉却清晰。
酒杯碰撞声混着豪迈的笑声飘向海面。“麋鹿号”已完全驶入深水区，风帆饱满如孕着风暴的云朵。崖壁上留守的骑士们仍在挥手，渐渐缩成几个黑色剪影。
佩恩靠着船舷，看着身旁这些生死与共的同伴，忽然觉得，即使前方是传说中巨龙盘踞的拉雅姆、是未知的深渊与黑暗——有他们在，这条路便不再是独行。
船头劈开白浪，航向初升的太阳。而甲板上的笑声，比任何战歌都更嘹亮。
咸湿的海风撕扯着船帆，持续了整整十日的颠簸终于渐趋平复。粗粝的盐渍在甲板的每一寸木纹里结晶，也在骑士们的锁子甲缝隙间闪着灰白的光。桅杆在呻吟，但不再是那种即将断裂的尖叫，而是疲惫的叹息。
黑袍首领站在船首，扶着一根被磨得发亮的护栏，他对稳固大地有着病态渴望。天空依然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压，但风里那股预示毁灭的狂乱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滞、黏着的凝重。
一声撕裂布帛般的尖啸从云层中刺下。
巨大的阴影掠过摇晃的甲板，带起的风压让几名水手踉跄扑倒。‘暴风’降临了，双翼展开足以覆盖半个主舱，羽毛并非寻常鹰隼的褐色，而是一种仿佛淬炼过的、带着金属冷光的墨黑。它收拢翅膀的姿态充满掠食者的精准与优雅，钢铁般的利爪扣住特制的栖木，甲板随之微微一沉。
格翼眼神锐利如矛尖，扫过甲板众人，最后落在领主身上。
格翼跳下走出，步伐稳如陆上。十日颠簸似乎对他毫无影响，黑貂皮镶边的外套笔挺，“到了。”格翼开口，声音被海风磨得沙哑，却清晰穿透浪涛声。他抬起手臂，指向船头右前方那片从海平线上隆起的、犬牙交错的黑色轮廓。“前面就是奥迪拉群岛的主岛，日烈岛。”
佩恩伯爵顺着他的指引望去。起初只是朦胧的一团暗影，随着船只破浪靠近，岛屿的细节狰狞浮现。那不是温润的绿岛，而是嶙峋的、仿佛从海底暴力推挤出的火山岩，裸露着赤红与焦黑的肌体。最高处，依着陡峭山势，一片庞大得令人窒息的灰白色建筑群盘踞着，像一头巨兽的骨骸。城墙高耸，塔楼如犬牙刺向低垂的天空，即使相隔遥远，也能感受到那股冰冷、坚硬、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
“奥迪拉王城，奥维城。”格翼继续说，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据说，天皇呼烈就在那最高的‘天听塔’里。海路绕过外围群岛的哨所，直插心脏。节省时间，也免去陆上领主的层层盘问。”他顿了顿，看向佩恩，“直接到政治中心，应该是最佳选择，领主大人。”
最佳选择？佩恩凝视着那座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王城。
甲板上的水手们开始忙碌，调整帆索，准备靠岸。沉重的铁锚被推出舷外，链条哗啦作响，沉入墨绿色的海水。奥维城的阴影，随着船只靠近，越来越大，越来越沉，最终笼罩了整个甲板，也笼罩在每一位战士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