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他是何时来的,也不知方才自己安抚宋姝菀的那些话,他听到了多少。
萧玦心知,谢允之与宋姝静关系匪浅。
从前谢允之在京郊遇险,据说被宋姝静所救,自此之后,这位小侯爷便毫不避讳地宣称宋姝静是他的救命恩人。
在京中放话,谁若欺负宋姝静,便是打他谢允之的脸。
谢允之顿了顿,拱手行礼:
“参见殿下。臣听闻……姝静姐姐受伤,心中担忧,特来探望。”
他的目光扫过宋姝菀,又落回萧玦身上,补充道,
“方才听医士说姝静姐姐身上的烫伤颇重,太医院的药膏虽能愈合伤口,却难以确保不留疤痕。女子容颜为重……”
他看向宋姝菀,语气带着几分商量的意味,
“宋姝菀,你与姓白的交情深厚,可否……请他出手,这对姓白的而言,应当不算难事。”
宋姝菀抬起眼,看向谢允之,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清晰平静:
“我不愿意。”
谢允之微微一怔,眉头下意识拧起。
她不是一直在太子面前扮演着温顺柔弱、善解人意的模样吗?
怎么此刻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不留丝毫情面?
她就不怕太子觉得她心胸狭隘、不顾姐妹之情?
“为何?”
谢允之不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问,
“你与姓白的交好,这不过是顺口一提的小事,于他并非难事。你们……终究是姐妹。”
姐妹二字,他咬得略重。
宋姝菀闻言,唇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那弧度极冷。
她尽可能克制着语气,但话语中的讽刺却清晰可闻:
“小侯爷真是……惯会慷他人之慨。”
谢允之被她这话噎了一下,脸色微沉,刚想再说什么,却被宋姝菀打断。
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凉意:
“姐妹?小侯爷莫非忘了,洛州回京路上,悬崖之上,我是被谁推出去,才替她挡了那致命一箭,随后坠下悬崖?”
她抬起眸子,直直看向谢允之,眼神清凌凌的,没有泪,只有一片平静。
“当日情景,小侯爷不是亲眼所见吗?”
“如今再来提姐妹二字,不觉得……荒谬可笑吗?”
此言一出,谢允之瞳孔微缩,彻底愣住了。
他似乎没想到,这件被刻意隐瞒、关乎宋姝静名声的秘密。
宋姝菀竟然就这样当着太子的面,轻描淡写却又字字如刀地说了出来。
萧玦阴沉的视线立刻扫向谢允之,眸中寒意骤升。
原来……他也知道!
他亲眼看见了宋姝静推人,却选择隐瞒,甚至一直维护宋姝静!
宋姝菀不再看谢允之,而是转向萧玦,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疲惫,轻轻地问,又像是在自问:
“为何……总是要我受委屈?要我让步?要我以德报怨?”
谢允之所有到了嘴边的话,都被这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一句堵了回去,生生咽下,喉头一片干涩。
他看着宋姝菀苍白的侧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所谓报恩和维护的立场,在真正的受害者面前,显得多么苍白和……自以为是。
萧玦不再理会谢允之,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宋姝菀微凉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和一丝安抚的意味。
“我们走。”
他低声道,牵着她,绕开僵立当场的谢允之,径直朝着前厅走去。
两人走出后花园小门,穿过厢房,不可避免地,要经过那架素绢屏风。
就在屏风旁侧的阴影里,一道身影静静地倚着墙壁站立着。
是宋姝静。
她不知何时离开了内室的床榻,悄然来到了这里。
或许,是想寻找太子,或许,只是想听听动静。
此刻,她身上披着那件段怡佳给的披风,脸色比之前更加惨白,毫无血色。
原本被烫伤涂了药膏、显得红肿的手臂裸露在外,微微颤抖。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直勾勾地盯着并肩走来的萧玦和宋姝菀,尤其是……他们交握的手。
萧玦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目光在她惨淡的脸上扫过,那眼神复杂,有失望,有审视,还有一丝残留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愿意承认的波澜。
但他最终没有停留,也没有开口,只是握着宋姝菀的手紧了紧,带着她,从宋姝静面前,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宋姝菀倒是偏过头,看了宋姝静一眼。
她的面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得近乎漠然。
目光从头到脚,将宋姝静此刻狼狈凄惨的样子打量了一遍,尤其在她敷了药膏、红肿可怖的手臂和脖颈处停留了一瞬。
随即,她几不可闻地、遗憾地轻轻啧了一声。
可惜了。
居然没有死。
她收回视线,任由萧玦牵着,一步步走出了厢房,将宋姝静和她那绝望的目光,彻底抛在了身后。
阳光不知何时被厚重的阴云彻底遮蔽,暖黄色的光线从天地间消失,四下里一片雾蒙蒙的晦暗,像极了宋姝静此刻的内心,寻不到一丝光亮。
她想要冲上去,想要抓住萧玦的衣袖,想要质问他为何如此狠心,想要撕开宋姝菀那虚伪的面具!
可是,她的双脚像是被灌满了沉重的铅,死死地钉在原地,怎么也迈不出那一步。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道身影,一挺拔一纤弱,却无比和谐地相携着,渐渐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尽头。
直到再也看不见,宋姝静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浑身上下,烫伤处火辣辣的疼痛,心底深处撕裂般的绝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带着冰碴的空气,刺痛着五脏六腑。
泪水彻底失控,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紫茵红着眼眶扑过来,想要扶起她:
“小姐……小姐您别这样……”
宋姝静此刻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只想哭,只想用尽全身力气,将心中那无穷无尽的委屈、不甘、怨恨和恐惧,全部宣泄出来。
她不明白。
重来一次为何还是这样?
明明最开始的时候,太子殿下的眼里只有她,对宋姝菀那个骄纵的妹妹,从来都是不假辞色,甚至带着厌烦。
明明她才是那个温柔善良、善解人意的解语花。
为什么……为什么又变成了现在这样?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脑海中那个声音说她注定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注定要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成为天下最尊贵、最幸福的女人!
夏月见那个穿越女也这样说!
可如今呢?
太子牵着宋姝菀的手走了,留她在这里,浑身伤痛,颜面尽失。
如果她不是女主角,为何她可以重来一次?
她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一切。
脚步声响起。
一双蓝云纹靴停在了她面前。
宋姝静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向来人。
是谢允之。
他看着跌坐在地、哭得浑身颤抖、狼狈不堪的宋姝静,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他蹲下身,与她的视线平齐,轻声唤道:
“姝静姐姐。”
这一声熟悉的呼唤,仿佛打开了她最后一道闸门。
宋姝静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了谢允之的衣摆,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瞪大眼睛,声音嘶哑,带着濒临崩溃的癫狂,一遍遍地质问:
“允之……谢允之!你告诉我!是不是我哪里不如宋姝菀?是不是?!”
“为什么殿下选择相信她,而不相信我?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