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他并未走向前门,而是转身,朝着房间另一侧通往后园的小门走去。
汤泉宫的这处厢房,后门连接着一处被高墙围起的精致小花园。
园中引有温泉活水,形成几个小巧的汤池,雾气氤氲,花草繁茂,私密性极好。
萧玦走了几步,察觉到身后并没有跟上来的脚步声,驻足,回首。
只见宋姝菀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她那只未受伤的手轻轻捂在心口,视线并未因为他回头而避开,依旧那样安静地、直直地望着他。
只是那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蓄满了晶莹的泪水。
然后,一颗,两颗……泪珠断了线般滚落,划过她瓷白无瑕的脸颊。
没有哭出声,没有抽噎,只是这样安静地、汹涌地流泪。
在午后透过窗子的、有些朦胧的光线里,少女苍白的面容,惊惶的眼神,无声滚落的泪,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膀……
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也极易勾起人心底柔软与怜惜的画卷。
萧玦准备好的所有冷静的、带有审视意味的问话,在这一刻,突然有些问不出口了。
他看着她,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心底深处,某种坚硬的东西,似乎正在被这无声的泪水,一点点浸湿,软化。
就在萧玦看着那无声滚落的泪水,心绪复杂、几乎要软化开口时,宋姝菀却忽然动了。
她没有停留在原地等待他的问询或安慰,而是微微侧过身,莲步轻移,径直绕过了他,朝着通往后花园的那扇小门走去。
她脚步很轻,肩背却挺直,带着一种故作坚强又难掩脆弱的姿态。
一抹清雅的、仿佛混合了初雪与幽兰的馥郁香气,随着她的走动弥漫开,萦绕在萧玦鼻尖,久久不散,竟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头的几分烦闷。
后花园内。
几个小巧的温泉池蒸腾着氤氲雾气,恍若人间仙境。
宋姝菀走到一丛开得正盛的牡丹旁,背对着跟上来的萧玦停下脚步。
她纤薄的肩膀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着,即使隔着几步距离,也能清楚地知道…她在哭。
“姝菀。”
萧玦在她身后站定,唤了一声,声音比方才柔和了些许。
宋姝菀垂下了头,不肯回首看他,语气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的哽咽:
“殿下将我叫到这里来……定然是要质问我,到底做没做过伤害姐姐的事,对不对?”
她这副心思单纯、什么情绪都藏不住,甚至带着点不打自招意味的模样,其实已经让萧玦心中有了答案…
宋姝静肩膀上那两处狰狞的伤疤,恐怕确实与她脱不了干系。
他将她叫到这里,也确实是想弄清楚,那真相背后,究竟还藏着怎样的因果。
可是,看着她这般惶恐惊怯、如同受惊小鹿般颤抖落泪的背影。
那些原本准备好的话,却堵在喉咙里,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这件事,说到底……自己以什么身份立场来质问呢?
太子的身份?
可即便是太子,也管不到臣子后宅的家务事,更遑论姐妹之间的私怨。
就在萧玦心绪翻涌、沉默不语时,宋姝菀忽然转过身来。
一双平日里顾盼生辉、清澈潋滟的桃花眸,此刻哭得殷红一片,如同被雨水打湿的桃花,脆弱的不像话。
泪水浸湿了瓷白的腮边,说不尽的委屈与惹人怜惜。
于宋姝菀而言,她再清楚不过自己的美貌具有何种威力,也深知该如何利用这份优势。
空有美貌或许会沦为玩物,但她有尚书府嫡女的身份、有父母的宠爱为后盾,这美貌便成了她最趁手的武器,能帮她达成许多目的。
能利用一切可利用之物,只为达成最终目标,这在她看来并非无耻。
纵观史书,那些坐拥天下的帝王,哪个是仅凭一己之力?
不都是驾驭谋士、统御武将,方得江山稳固?
她不过是,学到了些许精华罢了。
“姐姐……她没有说谎。”
宋姝菀抬起湿漉漉的眼睫,看向萧玦,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说道。
萧玦心中早已有所猜测,但此刻亲耳听到她承认,还是感到一丝意外。
意外于她竟会如此直接地说出来。
若是她矢口否认,或是巧言辩解,他或许并不会深究逼迫。
宋姝菀吸了吸鼻子,浅声继续道:
“殿下可还记得,从洛州回京路上,遭遇刺客伏击的事吗?”
萧玦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宋姝菀的声音带着回忆的飘忽,
“我嘴上说着担心姐姐的安危,但其实……我心里更担心的是殿下。我知道,我当时冲过去也只会给殿下添乱,帮不上任何忙,甚至可能成为累赘……”
她说着,眼眶里的泪水又蓄积起来,摇摇欲坠。
“可是……可是我一时着急,心慌意乱,根本做不出最理智的判断。我只想着,要离殿下近一些,再近一些……哪怕只是看着,哪怕帮不上忙,我也要待在能看见殿下的地方。所以,我才不顾一切地跑向了姐姐所在的方向,因为那里……离殿下最近。”
她的语速平缓,眼泪也配合地一滴接一滴滑落,安静而委屈。
在萧玦此刻的眼里,纵使她接下来要指着自己鼻子骂,他怕是也难说出半句重话。
“可是……可是……”
宋姝菀说到此处,忽然哽住了,像是被无形的巨石堵住了喉咙,接下来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只是眼泪流得更凶了。
藏在广袖下的手指,悄悄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痛让眼眶中的泪水瞬间更加汹涌。
天知道有多疼!!!
萧玦心潮微颤,不由自主地快步上前,从袖中取出自己的素绢帕子,动作有些生疏,却异常轻柔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泪痕。
可那帕子一角很快就被浸湿,她的眼泪却依旧没有止住的迹象,仿佛真是水做的人儿。
“别哭了。”
萧玦温声道,语气里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奈与怜惜。
宋姝菀内心暗嗤:
废话,我现在要是止住眼泪,然后理直气壮地说我差点要了宋姝静一条命,你还不心疼死她?
戏得做足才行。
她抽噎着,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将后面的话断断续续说出来:
“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姐姐她,突然用力将我推了出去!紧接着……便是破空之声,我的肩膀……剧痛传来。是暗中潜伏的刺客,射出的冷箭……”
她抬起泪眼,眼中满是茫然与受伤: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姐姐对我一直都很好,至少在那一刻之前,我以为我们是姐妹……她为什么要那样对我?为什么……想要借刺客之手,杀了我?”
萧玦的呼吸几不可查地一窒,眸光骤然深邃。
宋姝菀仿佛陷入了那日的惊恐回忆,声音开始颤抖:
“后来……我被刺客……趁机推下了悬崖。掉下去的一瞬间,风在耳边呼啸,我好怕……我真的好怕自己会就那么摔死……我不懂,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惹得姐姐如此怨恨?若是她对我有不满,她可以告诉我,可以骂我,可以罚我……为何要用这种方式?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纯粹的恐惧与后怕。
“所以……所以后来,”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毕生的勇气,迎上萧玦的目光,坦白道,
“我出于报复……出于怨恨和不甘,便……也用特制的倒刺匕首,刺中了姐姐的双肩。我做不到不去恨,不去怨……可我又不敢,不敢将这件事的真相告诉殿下。”
萧玦眉头微蹙:
“为何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