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良辰，天公作美。一连阴霾了几日的扬州城，在这一日竟意外地放了晴。阳光不算炽烈，金箔似的洒下来，驱散了晨间的薄雾，将盛府门前新刷的朱漆照得愈发鲜亮夺目，连石狮脖子上系着的红绸团花都仿佛镀了一层暖光。
盛家嫁女，排场极大。从府门前的街道开始，红毡铺地，一直延伸出去，几乎望不到头。两侧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啧啧赞叹声、孩童的嬉闹声、小贩趁机叫卖糖果点心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沸反盈天。
“瞧瞧！这才是高门嫁女的体面！”
“听说嫁的是宁远侯爷？了不得！”
“盛家好福气啊…”
“快看！那嫁妆箱子抬出来了！”
一抬抬系着红绸的箱笼，由身着崭新青衣小帽的健仆们抬出，络绎不绝，蜿蜒如长龙。打头的是寓意吉祥的子孙宝桶、赤金头面、绸缎皮裘，紧随其后的是田产地契、古董字画、家具摆设…琳琅满目，几乎晃花了人眼。那沉甸甸的分量，那几乎不见重复的样式，无声地彰显着盛家的底蕴与新婿的重视。十里红妆，并非虚言。
府内更是热闹非凡。宾客如云，冠盖盈门。扬州城内有头有脸的官员、士绅、富商几乎悉数到场，彼此寒暄道贺，笑语喧阗。仆妇丫鬟们穿着新衣，脚步匆匆，脸上却都带着与有荣焉的喜气，端着各色果盘点心，穿梭于宾客之间，伺候得滴水不漏。
葳蕤轩内，明兰已装扮妥当。
大红的嫁衣是宫里赏下的料子，由最好的绣娘日夜赶工制成，金线绣出的凤凰牡丹图案璀璨夺目，几乎要振翅欲飞。沉甸甸的赤金点翠凤冠压在她乌黑的云鬓上，垂下的流苏珠珞遮住了部分视线，也模糊了她过于平静的神情。
周围是喧闹的。王氏作为嫡母，面上带着得体的笑，正指挥着丫鬟们做最后的检查，嘴里说着“夫妻和睦”、“早生贵子”的吉利话。几位姐姐妹妹也围在一旁，华兰温婉，如兰好奇，墨兰…墨兰今日倒也来了，只是脸色略显苍白，笑容有些勉强，站在稍远些的地方。下人们更是满口的吉祥话，讨要赏钱。
明兰端坐在镜前，任由她们摆布，像一尊精致却无生气的玉雕。耳边的一切声音似乎隔了一层水膜，嗡嗡作响，却听不真切。她看着镜中那个被浓烈红色和耀眼金色包裹着的陌生身影，几乎认不出那是自己。
内心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可以说…空洞。并无寻常新嫁娘该有的羞怯、期待或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这门婚事，于她而言，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交易，一个不得已的选择。顾廷烨求娶，盛家应允，各取所需。她从一个庇护所（盛家），走向另一个未知的、可能更需要步步为营的所在（侯府）。喜悦？实在谈不上。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漠然，以及一丝深藏心底、不敢显露分毫的警惕与审慎。
“来了来了！花轿临门了！侯爷亲迎了！”门外一阵喧哗，有婆子气喘吁吁又兴奋不已地跑来报信。
喧闹声瞬间达到了顶点。喜娘忙将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盖头为她蒙上。视线被彻底隔绝，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鲜红。她被搀扶起来，耳边是姐妹们最后的道别和喜娘高声吟唱的吉祥话。
一路吹吹打打，鼓乐喧天。她被簇拥着，一步步走向府门。隔着盖头，也能感受到门外那几乎要掀翻天的热闹气氛。
盛府大门外，顾廷烨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
他今日亦是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伟岸，常年习武磨砺出的凛冽气势，即便是在这大喜之日，也未能完全收敛，反而更添几分不容逼视的尊贵与威严。他面容俊朗，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目光扫过盛家那令人咋舌的嫁妆队伍，以及眼前这宾客盈门、极尽荣光的场面，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矫健。对着迎上来的盛紘及盛家长辈，执礼甚恭，态度谦和，给足了盛家颜面。
“岳父大人。”他拱手，声音洪亮沉稳。
盛紘看着眼前这位气势非凡、地位尊贵，却又对自己执子婿礼甚恭的新婿，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为满面春风，连连点头：“好，好，贤婿请起。”
周遭的赞叹声、艳羡声更是此起彼伏。谁都看得出，宁远侯爷对这门婚事极为重视，这亲自迎娶的排场，这谦逊的态度，无疑将盛家的脸面抬到了最高处。
明兰被喜娘和丫鬟搀扶着，一步步走向花轿。隔着盖头，她只能看到脚下有限的一方红毡，以及身边人移动的裙摆和靴履。直到一只骨节分明、稳健有力的大手伸到她面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力度适中，既带着不容置疑的引领，又并未让她感到不适或被轻慢。
透过盖头下方的缝隙，她能看到他大红喜服的衣摆和那双绣着云纹的靴尖。他就在她身侧，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却也隔绝了周遭过于喧嚣的声浪。
他牵着她，引至花轿前，低声说了一句：“夫人，请上轿。”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沉稳有力，听不出太多情绪。
明兰依言，微微低头，俯身坐进了装饰得富丽堂皇的花轿之中。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轿内空间宽敞，铺着柔软的锦垫，空气中弥漫着香料和油漆混合的气味。
轿身微微一沉，被稳稳地抬了起来。
霎时间，鼓乐之声大作，鞭炮震耳欲聋地响起，欢呼道贺声如潮水般涌来。花轿启动了，沿着铺满红毡的街道，向着宁远侯府的方向，缓缓前行。
轿子轻微地摇晃着。明兰端坐在轿内，听着轿外无比热闹的声响，那是属于她的盛大婚礼。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到冰凉沉重的凤冠，又落下，交叠置于膝上。大红盖头之下，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掩在浓密睫毛下的眸子，格外清亮，沉静地，审视着眼前这一片象征着命运转折的、浓烈的红。
花轿临门，喧哗震天。而她内心的波澜，却诡异地平息下来，只剩下一片澄澈的冷静。
路，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