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以北三百里,泗水郡与东海郡交界处,一片看似普通的丘陵地带。地下深处,人工开凿的痕迹与天然溶洞巧妙结合,形成了一处极其隐秘的据点。潮湿的岩壁上挂着寥寥几盏青铜油灯,灯焰跳跃,将洞中七八个身影拉得扭曲变形,投射在嶙峋的石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霉味,以及一种更浓烈的、属于绝望困兽的疯狂气息。
围坐在一张粗糙石桌旁的,是六七名年龄各异、但此刻神态却出奇相似的中年或老年男子。他们身上的锦袍虽刻意换成了朴素的深色麻衣,但布料质地、裁剪的细节,以及即便在昏暗光线下也难掩贵气的配饰(已尽量取下),仍昭示着他们绝非寻常百姓。只是,这些往日里养尊处优、举止从容的贵族家主们,如今个个眼窝深陷,眼球布满血丝,有的胡须蓬乱,有的手指因用力紧握而关节发白,状若疯魔。
这里是齐地旧贵族中,与田氏关系最为紧密、抵抗意志也最为顽强的几家残存势力,最后的秘密联络点。外面的世界,秦军的黑色浪潮正席卷一切,他们的庄园被抄没,田产被清查,族人被缉拿或离散,数百年的积累与荣耀,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土崩瓦解。
“砰!”
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掌狠狠拍在石桌上,震得油灯火苗剧烈摇晃。坐在上首的,是原齐国孟尝君后裔、薛郡大族田文的旁支族长,田儋(与之前被点化的田儋同名,乃其族叔)。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桌面上那份皱巴巴的、抄录自秦军露布的告示,上面赫然是张苍受封赏、墨荆得“巧圣”尊号的简要内容。
“张苍小儿!嬴政走狗!”田儋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刻骨的仇恨,“断我田氏宗庙,毁我数百年根基!齐地膏腴,尽入其彀中!此仇……此仇不共戴天!”
“何止田兄一家!”旁边,原齐国高氏家主高渠,猛地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胸口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箭疤,那是数月前庄园被攻破时留下的,“我高氏七百余口,如今只剩这地下苟活的寥寥数十人!女眷被没为官婢,子弟或死或囚,祖祠被焚……血海深深,都是拜这张苍所赐!”
“还有我那不成器的侄儿!”另一个干瘦的老者,原齐国后氏家主后胜(与历史上齐王建之相后胜同名,设定为其族弟),捶胸顿足,老泪纵横却又满眼怨毒,“被那云华仙子点化,本有了一线报仇之机,却……却被那张苍生生擒获,折磨致死!连魂魄都不得安生!此恨,倾尽东海之水难洗!”
绝望与仇恨如同毒药,在密室中发酵、沸腾。他们失去了土地、爵位、族人,甚至希望。如今支撑他们苟延残喘的,只剩下最纯粹的毁灭欲望——对张苍,对推行新政的秦帝国核心人物的毁灭欲望。
“光在这里咬牙切齿有什么用!”一个面容阴鸷、眼珠不时神经质转动的中年人低吼道,他是原齐国国氏旁支族长国范,“张苍如今在数十万大军之中,身边高手如云,更有那诡异的律令护身,连蛟龙都能斩!我们拿什么去报这不共戴天之仇?拿头去撞吗?”
这话像一盆冷水,让疯狂的咒骂稍微停滞,随即引来了更深的绝望与暴怒。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与躁动即将再次爆发时,坐在角落阴影里,一个一直未曾开口、面容枯槁如僵尸的老者,缓缓抬起了头。他是原齐国最神秘的世族之一,以善养死士、精通奇技淫巧着称的弦氏家主,弦余。他的声音干涩得像两块骨头在摩擦:
“杀张苍,难如登天。但……断他一臂,未必不能。”
“断他一臂?”田儋猛地转头,“弦老何意?”
弦余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扫过在场众人,最终定格在虚空某处,仿佛在凝视某个不在场的人影:“张苍能成事,靠的并非他一人。章邯不过一介武夫,墨荆也只是个工匠。真正为他出谋划策,洞察先机,编织那张无处不在情报网的……是那个叫陈平的病书生。”
“陈平……”高渠皱眉思索,“‘风影曹’之主?那个据说算无遗策的谋士?”
“正是他。”弦余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洞察,“田儋贤侄被擒,齐地诸多隐秘被破,乃至我们许多暗中布置被连根拔起,背后都有此人的影子。他就像张苍的眼睛和耳朵,更是他最倚重的智囊。张苍的律法再强,若无陈平为他指明方向,洞悉弱点,又如何能步步紧逼,将我们逼至如此绝境?”
国范眼中凶光一闪:“弦老的意思是……”
“杀不了张苍,就杀陈平!”弦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疯狂,“此人虽在幕后,却至关重要!杀了他,就等于挖了张苍的眼睛,断了他的谋主!不仅能报大仇,更能让秦军失去最敏锐的耳目,让那张苍如同盲人骑瞎马,后续行动必受重挫!甚至……或能延缓其攻破彭城,为我等争取最后一线生机!”
这个提议,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密室的绝望。
“对啊!陈平!那个病秧子!”后胜猛地站起,枯瘦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他可比张苍好杀多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整日躲在大营里算计人!只要我们能找到机会……”
“机会?”田儋眼中血光闪烁,他已被这个想法彻底点燃,“他现在就在沛县行辕!大军云集,看似守卫森严,但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容易有疏漏!大军注意力都在彭城,内部人员混杂,后勤往来频繁……”
高渠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因兴奋而颤抖:“而且,杀了陈平,造成的震撼,不比直接动张苍小!这等于告诉天下人,告诉嬴政,告诉所有投靠秦廷的人——我们还没死绝!我们还能用最惨烈的方式,让他们付出血的代价!看谁还敢对我们的人、我们的田产下手!”
疯狂的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野火燎原。几个人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陈平倒在血泊中、张苍痛失臂膀、秦军阵脚大乱的场景。
“就这么定了!”田儋猛地一拍石桌,脸上是孤注一掷的狰狞,“不惜一切代价,刺杀陈平!”
“可是,”国范还有最后一丝顾虑,“陈平身边必有护卫,行辕戒备森严,寻常手段恐怕难以近身……”
“动用‘影刃’。”弦余的声音冰冷地响起,斩钉截铁。
“影刃”二字一出,密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瞬。即便是在场的这些家主,眼中也掠过一丝惊悸。那是弦氏一族数百年暗中培养、传承的最神秘、也最可怕的力量。据说“影刃”中的刺客,自幼以秘法培养,精于伪装、用毒、合击、遁术,为了完成任务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包括自己的生命。他们如同真正的影子,无声无息,却又致命无比。这是弦氏,也是在场这些旧贵族最后压箱底的、见不得光的底牌之一。
“全部派出去!”弦余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神深处燃烧着同归于尽的火焰,“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也是最后的力量。不成功,便成仁。杀了陈平,让天下听到我们的哀嚎与复仇!若失败……那便让‘影刃’与陈平,一同陪葬!”
田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悸与最后一丝犹豫,环视众人:“诸君,意下如何?”
高渠、后胜、国范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疯狂与决绝。他们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仇恨和这最后一搏的机会。
“同意!”
“动用‘影刃’!”
“不惜代价,杀陈平!”
低沉的、如同野兽般的附和声在密室中回荡。
最恶毒、最决绝的刺杀计划,于这阴暗的地下密室中尘埃落定。目标,直指那位刚刚写下预警密信、正于灯下独坐忧思的——
陈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