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县行辕的夜晚，被一种奇特的张力笼罩着。
主帐方向彻夜灯火通明，章邯与各部将领的军议声隐约可闻，那是胜利前夜最后的战术推演。工坊区方向，炉火映红半边天际，金属锻造的铿锵声连绵不绝，墨荆正在亲自监督最后一批“龙吟弩”箭簇的淬火工序。更远处，军营中士卒擦拭兵甲的声响、巡逻队伍的脚步声、战马偶尔的嘶鸣，交织成战争机器全力运转的轰鸣。
而在行辕西侧一间不起眼的偏帐内，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静谧。
帐中只点着一盏青铜油灯，灯芯剪得很短，光线昏黄而集中，勉强照亮一张堆满简牍帛书的木案。陈平披着厚重的旧裘衣，坐在案后，身影在摇曳的灯光中显得格外单薄。他面前的简牍并非军情战报，而是“风影曹”从各地汇集而来的、看似零碎无关的讯息——某地旧贵族庄园不正常的物资流动，某些游侠刺客突然失去踪迹的线报，几个曾在田氏门下效力的方士悄然南下的轨迹……
帐外不时传来传令兵策马而过的急促蹄声，那是前线传来的又一波捷报：彭城外围某处营垒投降，缴获粮草若干；刘邦部将某某率部夜遁，被秦军追斩……
捷报频传，形势大好。
然而陈平的眉头，却随着阅读的深入，越锁越紧。他没有丝毫喜悦，苍白的脸上反而浮起一层病态的潮红，那是精神极度紧绷的征兆。他放下手中一份记载着“原齐地邹氏三日前以祭祀为名，聚集族中青壮二百余，事后各自散去，去向不明”的密报，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案几边缘。
寂静中，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他压抑的轻咳。
良久，他睁开眼，眼中再无平日运筹帷幄的从容，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忧虑。他铺开几方特制的、轻薄却坚韧的绢帛，提笔蘸墨。笔尖悬在帛上，略有凝滞，最终还是落了下去。
这一写，便是大半个时辰。
他写了三封密信。一封给张苍，以极其隐晦的言辞，提醒他注意身边安保，尤其是饮食与随行人员筛查，并附上了几条紧急情况下备用联络渠道和应急预案。一封给章邯，重点标注了几处可能被旧势力渗透、需要重点肃清的军中环节，以及若主将遇刺时的临时指挥衔接方案。最后一封给墨荆，内容最为简略，只提及了几种可能用于暗杀的罕见毒物及其大致性状，建议工坊区加强出入管制。
字迹依旧是他特有的清瘦隽永，但笔画间却透着一股罕见的凝重。
写罢，他取来特制的火漆，小心地将三封信分别封好，盖上他私人的、仅有张苍等核心几人识得的暗记。然后，他轻轻敲了敲案几边缘。
帐帘无声掀起，一个面容普通、衣着与普通文吏无异的年轻人悄步走入，垂手而立。此人名唤陈安，是陈平的同族远亲，亦是“风影曹”中最受他信任的心腹之一，专门负责最机密的讯息传递。
“先生。”陈安低声问候。
陈平将三封密信推到他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这三封信，你亲自保管。非到万不得已，不得示人。若……”
他顿了顿，似乎那个假设有些难以出口，但最终还是继续道：“若我有不测，或与你们失去联络超过十二个时辰，你便立刻将此信分别送至文信侯、章将军、墨姑娘手中。记住，必须是亲手交付，且要确认是他们本人接收，途中不得有任何闪失。”
陈安闻言，霍然抬头，平凡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愕：“先生！何出此言？！”他忍不住看向帐外，虽然隔着营帐，但那种大军压境、胜利在望的昂扬气息几乎扑面而来，“如今我军连战连捷，彭城指日可下，章将军用兵如神，文信侯威震东方，墨姑娘巧夺天工……形势一片大好！先生为何……为何竟作此不祥之语？”
陈平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靠向椅背，又抑制不住地低咳了几声。昏黄的灯光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使得他看起来更加憔悴，但那双眼眸却亮得惊人。
“一片大好？”陈平轻轻重复，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安啊，你只看到了明处的胜势，却未察觉暗处的杀机。”
他指向案上那些零散的密报：“旧贵族，尤其是齐地那些与田氏关联甚深的家族，他们传承数百年，树大根深，关系网盘根错节。陛下新政，文信侯东征，斩田氏，诛敖辛，断的是他们的根，毁的是他们世代赖以生存的特权与秩序。对他们而言，这不是改朝换代，这是掘坟灭种！”
他的声音虽低，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如今，他们在明面上的反抗已被章邯将军的铁骑碾碎，在朝堂上的声音也几乎被陛下雷霆手段涤荡干净。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越是濒临绝境，越会疯狂反扑。明的争不过，他们就会用暗的；战场上打不赢，他们就会用阴谋、用刺杀、用最下作、最防不胜防的手段！”
陈平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他们的目标，绝不仅仅是扳回一城。他们要的是复仇，是要让推行新政的核心人物付出血的代价，是要用最极端的方式，震慑所有试图效仿我们的人！文信侯身处大军核心，护卫森严，又有律令傍身，或许难以下手。墨姑娘常在工坊，亦有墨家弟子和机关守护。章邯将军更是战场宿将，警惕性极高。”
他顿了顿，看向陈安，眼中流露出清晰的忧色：“而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书生，执掌的却是最能威胁到他们隐藏势力的‘风影曹’……安，你说，若他们要挑一个最‘合适’的下手目标，以最惨烈的方式宣告他们的存在，警告朝廷，会是谁？”
陈安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冷汗浸湿了内衫。他跟随陈平日久，深知这位族叔算无遗策，更知其对危险有着近乎本能的嗅觉。陈平的分析丝丝入扣，将那些被胜利掩盖的致命危机赤裸裸地剖开在他面前。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陈平幽幽叹息，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一种洞悉命运般的无奈，“我这身子，本就已是风中残烛。若能以残躯，为文信侯、为章将军、为墨姑娘，亦为这新政大业，再挡下一劫，也算值得。这些信，便是我最后能做的安排了。”
他将密信再次推向陈安：“收好。但愿……只是我多虑了。”
陈安颤抖着手，接过那三封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绢帛密信，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他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昏黄的灯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将陈平消瘦的身影拉得很长，摇曳不定。
帐外，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兴奋的呼喊：“捷报——！彭城东门守将献关——！”
胜利的欢呼隐约传来，与此间帐内凝重的死寂，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对比。
陈平挥了挥手，陈安深深一揖，无声退下。
帐帘落下，重新隔绝了内外。陈平独自坐在灯下，听着远处传来的、属于胜利的喧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冰凉的青铜灯盏。眉宇间那缕挥之不去的忧色，如同逐渐弥漫开来的墨迹，越来越浓。
那不祥的预感，非但没有因为捷报而消散，反而如同不断汇聚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也笼罩在这看似一片光明的前路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