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彻底亮透,清澈地泼洒进正厅,将每一寸地板、每一件家具都照得纤毫毕现,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无形压力。
蓝忘机自昨夜起,第一次离开了魏无羡的视线范围。他去了西厢房,亲自加固了那已然成型的封禁阵法,冰蓝色的符文在地表隐现,如同冻结的星河,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纯净气息,将地下那躁动不安的阴寒死死镇住。随后,他又在庭院四周及正厅外围布下数重警示与隔绝结界,层层叠叠,环环相扣,确保即使地底再生异变,或是外敌潜入,都难逃感知,更无法轻易波及正厅核心。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立刻返回正厅,而是站在庭院那株老梅树下,负手而立,望着西厢房的方向,久久沉默。晨风拂动他雪白的衣袂和额间飘带,身姿挺拔如孤峰绝壁,清冷依旧,却仿佛笼上了一层更为凝重的寒意。
魏无羡躺在正厅矮榻上,薄毯盖至胸口,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地脉阴蚀录》带来的全新感知正如无形的触角,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延伸。他能“看”到蓝忘机布下的那些结界,精妙绝伦,灵力流转圆融无瑕,带着姑苏蓝氏特有的清正与克制,与地底那股古老阴邪的气息格格不入,形成泾渭分明的对峙。他也能“感觉”到西厢房地下被封禁的那片区域,阴气在符文压制下如同困兽,虽暂时蛰伏,内里却依旧翻涌着不甘与暴戾,甚至……比之前更加焦躁了一丝?是因为尸体失踪的刺激,还是封印本身在持续衰弱?
而更让他心惊的是,通过《地脉阴蚀录》提升的感知,他隐约察觉到,除了西厢房这处最明显的“阴气淤积点”外,莫家庄范围内,还有另外两三处方位,地脉阴气的流动呈现出不自然的“折转”或“空乏”,仿佛被什么东西吸走或阻隔了。这些点位或远或近,分布看似随意,却又隐隐与西厢房的地气有着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呼应。
这莫家庄地下,恐怕不止一个“麻烦”。西厢房下的,或许是核心,但其他地方,也可能藏着与之相关的辅助阵法、泄漏点,甚至……其他“东西”。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先前那名蓝氏弟子刻意压低、却难掩急促的声音:“含光君,派去查验庄史密室及排查庄内异常灵力波动的师兄弟传回消息。”
蓝忘机转身,走向院门方向,声音平静:“说。”
“庄史密室中,关于百年前初代庄主莫怀山击退‘地动邪祟’的记载,找到了部分被虫蛀破损、但隐约可见的补充批注,似乎是第二代庄主所留。批注提及……‘先祖以身为饲,借古宝之力,镇凶物于西轩之下,然血食不绝,恐非长久’。”
西轩?西厢房旧称?以身为饲?血食不绝?
魏无羡心头一跳。这与他之前的猜测隐隐吻合。莫家庄的先祖,恐怕不是简单地“击退”邪祟,而是用某种残酷的方式,将自己与那“凶物”一同封印或束缚在了西厢房地下!所谓的“镇山诀”和“家传古宝”,很可能就是这血腥仪式的关键。而“血食不绝”……难道莫家庄历代庄主的短寿与癔症,便是维系这封印所需的“代价”?或者,是封印反噬的体现?
蓝忘机的声音听不出波澜:“还有?”
“排查庄内异常灵力波动的弟子回报,除了西厢房区域阴气异常浓烈外,庄内东南角废弃祠堂、庄北老库房地下,也检测到微弱的、与西厢房阴气同源的灵力残留,但更为隐晦飘忽,似有阵法遮掩痕迹,且……残留痕迹较新,不超三月。”
果然!还有其他点位!而且近期有人活动过!
魏无羡屏住呼吸。废弃祠堂,老库房……这些地方,会是那“黑煞门”余孽或庄内内应的藏身之所?还是与地底封印相关的其他布置?
“此外,”那弟子声音更低了些,“遵含光君令,暗中监视莫庄主及其亲近之人动向。昨夜尸体失踪前后,莫庄主之子莫子玉,曾借口巡视庄防,独自离开主院约半炷香时间,行踪……未能完全掌握。其贴身仆役中,有一人于三日前告假归乡,至今未返,籍贯正是西南黑煞门昔日活跃区域附近。”
线索开始交织。莫子玉的可疑行踪,仆役的蹊跷离去……莫家庄内部,果然不干净。而且很可能与外部势力勾结。
“知道了。”蓝忘机的声音依旧平稳,“加派人手,暗中监控莫子玉及庄内所有可能与西南有牵扯之人。详查废弃祠堂与老库房,谨慎行事,勿打草惊蛇。”
“是!”
脚步声远去,院门轻轻合拢。
庭院内重归寂静,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蓝忘机并未立刻回厅,而是又在梅树下站了片刻,才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回正厅。
推门,踏入。
厅内光线明亮,药香未散。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矮榻上的魏无羡身上。
魏无羡适时地“悠悠转醒”,缓缓睁开眼,眼神带着初醒的迷蒙和一丝残留的惊悸,望向蓝忘机,声音沙哑:“含光君……外面……没事吧?”
蓝忘机走到榻边不远处,并未坐下,只是垂眸看着他,目光深邃,仿佛在评估着什么。半晌,他才开口,语气比之前少了几分审问的锐利,多了些陈述事实的沉静。
“地底之物,确与莫家庄先祖有关。乃百年前以邪法封印之凶物,恐需血食维系或反噬宿主。”他言简意赅,将方才得知的核心信息透露出来,目光紧锁魏无羡的反应,“庄内另有数处隐秘,疑与封印相关,且近期有人活动。盗尸者,或与此有关。”
他没有提莫子玉的嫌疑,也没有提西南黑煞门,只给出了最直接的结论。
魏无羡脸上浮现出适当的震惊和更深的不安:“血食……封印……所以,庄里一直出事,庄主他们……” 他像是被这残酷的真相吓到,声音发颤,“那……那我……”
“你体质特殊,易与地底阴气共鸣,恐是因此被卷入,或……被‘选中’。”蓝忘机说出了那个两人心知肚明、却一直未曾点破的可能性。他的目光落在魏无羡苍白的脸上,少年的惊惧真实不虚,但那双眼睛深处,偶尔闪过的、过于清明的光芒,始终让他无法全然放下疑心。
“选中?”魏无羡瑟缩了一下,抱紧薄毯,像是要汲取一点温暖,“选中……做什么?”
蓝忘机沉默了一瞬,缓缓道:“或是作为新的‘血食’,或是……成为某种‘钥匙’或‘媒介’。”
“钥匙”二字,再次被提起,却带上了更具体、也更恐怖的涵义。
魏无羡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中浓郁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实质。
蓝忘机看着他这副模样,眸色微暗,语气稍稍放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无论为何,你既已在此局中,便需与我一同,寻出破解之法,查明真相。隐瞒、逃避,皆为下策,只会将你更快推入绝境。”
这是警告,也是……抛出的橄榄枝?或者说,是最后通牒下的“合作邀请”?
魏无羡怔怔地望着蓝忘机,仿佛被这番话语和其中蕴含的庞大信息与压力冲击得失去了反应。许久,他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微弱而干涩:“我……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很怕……”
“将你所感,无论清晰模糊,无论是否理解,尽数告知。”蓝忘机上前一步,微微俯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那双琉璃色的眸子近在咫尺,里面没有温和,只有冷静到极致的探究与决断,“尤其关关于‘钥匙’,关于地底之物‘醒来’的征兆,关于庄内其他让你感觉‘不对’的地方。”
他的气息清冽,带着压迫感,也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得不专注的力量。
魏无羡在他的注视下,仿佛无处可逃。他垂下眼睫,避开那过于锐利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毯子边缘,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和勇气。
厅内一片寂静,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窗外的阳光又移动了几分,将蓝忘机挺拔的身影投映在光洁的地板上,也笼罩在榻上单薄颤抖的少年身上。
魏无羡知道,新一轮的、更加危险的“信息交换”与“信任构建”,即将开始。他必须慎之又慎,在真实与表演之间,在恐惧与冷静之间,走出一条如履薄冰的窄路。
而脑海中,《地脉阴蚀录》带来的感知,正隐隐指向庄内那几处新发现的异常点位,如同黑暗中无声闪烁的、充满未知的坐标。